古城晚秋

第五十二章 满枝红,旋开旋落且从容(一)

时光匆匆,不知不觉又到了一个秋天。

这日是一个冷清的秋晨,远天的红日才冒了头,露出一弯小指甲形的洇开的朱红色,那一片柔亮的粉色霞光照进两道高墙间宽宽的巷子,被滤出镀铜般金亮的光泽。霍宅的红漆大门悠悠打开,素弦拎着手包从里面步履匆匆地出来,却见一个高大的外国人抱着一大捧深红如血的玫瑰,几乎把整个脸都挡住了,不由得嘴角一勾,还是继续往前走,方走了两步却停了下来,回头再去瞅他,那洋人奋力地托了托手里的花,终于露出了半个脸来,显得甚是滑稽。

素弦明显愣了一下,“文森特先生?”

文森特点了个头,便走过来,微笑着道:“霍夫人,请问您是住在这座院子里吗?”

素弦亦是颔首一笑:“这里便是我的家。不知道文森特先生这是要……”

文森特不慌不忙,用生涩的中文解释道:“我是来找密斯霍的,不知道密斯霍是不是住在这里。”

素弦讶然不已,“您找的是霍三小姐,霍咏荷?你要把这花送给她吗?”

文森特不明白她为何这般惊讶,笑着道:“那天看见密斯霍在街上追打小偷,气魄果真不一般,我心里大为钦佩……哦,用你们中国话,就叫做‘一见钟情’吧。”

素弦心想事情不妙,若是叫老爷太太看见了,咏荷定要受责骂,连忙道:“霍小姐便是我的小姑子,只是这两天她不在府里,不如我替文森特先生转交吧。”

文森特大失所望,登时便泄了气似的,只道:“那就多谢霍太太了。”

素弦接过那束玫瑰,安慰道:“放心吧,文森特先生,咏荷一回来我便把你的心意转达给她。”

别过文森特医生,素弦按照惯例应该是去霍氏的成衣店打理的,当前也无心去忙这些,便拍了门叫管事的打开,将那一大束玫瑰交到老姚手里,嘱咐道:“找个地方处理妥了。若是再有洋人来找三小姐,告诉她三小姐不在府里,叫他不要再来了。”

三小姐咏荷年初才从教会女子中学毕业,霍家二老便紧急地张罗着她的婚事,知她一贯是男子脾性,跟大家闺秀向来是沾不上边的,她娘便好说歹说整日一通劝解。

“咏荷啊,都怪为娘早先总由着你的性子胡来,这下可倒好,将来嫁到婆家去,我还不得为你揪心一辈子?你做了人家媳妇,若还是这般大大咧咧的,倒叫人家看我们姓霍的笑话!你平日里总跟素弦亲近,她身上那些个好处,你却是半点都学不来。”

霍太太整日在咏荷耳边唉声叹气,絮絮叨叨,咏荷自然也烦躁,便随着自己的性子到处去玩,有一次甚至组织了几个同学,悄悄地计划着到上海大都市去看一看。幸好被大哥霍裔凡及时发现,才得阻止。

出了这样一桩事后,咏荷几乎没了自由,被限制在闺房里不得出府,她又坚持不要嫁人,与爹娘的矛盾便越积越深。

素弦匆匆地赶到西园,两个身高力壮的小厮如是石狮子一般,负手立在门前。她说明了来意,其中一人推开一侧的门,躬身请她进去。方一踏入屋内,门便在身后悄然扣住。

素弦无奈叹了口气,跨过满地横七竖八倒着的椅子凳子,避开大大小小的花瓷碎片,小心地探到内室去,**的细纱幔子拉得严实,便试探着道:“咏荷,还没起来吗?”

那纱幔似有轻微晃动,素弦便掀开一角,见咏荷拿被子蒙头睡着,便坐在床沿轻推了她一下:“咏荷,是我呀。”

咏荷这才掀开被子,一头短发压得偏在一侧,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埋怨道:“你真讨厌,知道我一整天都没事可做,还这么早叫醒我。”

素弦笑道:“你呀你,我一向是站在你这边的,你倒好,一点都不领情。”见她躺着提不起半分精神,便肃了脸道,“咏荷,火烧眉毛了,你还睡着。”

咏荷仍是一副“天塌地来抗”的样子,懒洋洋道:“只要我娘没把我五花大绑起来,塞进花轿去,就不算什么大事。”

素弦只得低下身去,小声道:“我问你,前几日你是不是溜出去了?还在街上抓小偷来着?你可不要瞒我,我可是什么都知道的。”

咏荷大睁着眼睛,“素弦,你可真是神通广大。”

素弦严肃道:“我问你,你认不认识一个叫文森特的医生,一个大不列颠来的洋人?”见咏荷眼光闪烁,又道:“莫说你不知道,人家玫瑰都送到家门口了。”

咏荷登时一个激灵坐起来:“什么?那天他说要追求我,我还当他开玩笑呢。”叹了口气,托着下巴琢磨了一会儿,对素弦道:“你说,他们洋人是不是都这样,大胆地追求爱情呢?”

素弦觉得又好气又好笑,只想把她从沉思中拉拽回来,便提醒道:“咏荷,这若是让爹娘知道,有你好看的。”

咏荷却是满不在乎的样子:“我才不怕。若是真的能到大不列颠去,远离了这幢监牢,我高兴还来不及呢。”忽又一想,便如又燃起了希望似的,期盼的大眼睛看着她,恳求道:“素弦,好友一场,你就帮帮我嘛,帮我从这出去,好不好?”

素弦实在为难,却也不忍心见她这样下去,思忖了一下,道:“好,你且给我几天时间,我须得想个周全的办法出来。”

咏荷连忙应道:“素弦,我所有的期望,都押在你身上了!”

素弦觉得心里被什么堵住了似的,握紧了她的手:“放心吧,我会帮你的。”

咏荷忽然想起了什么,又叮嘱道:“素弦,千万不要对我大哥说。他那个人,口口声声说是为了我好,到底还不是怕拂了爹娘的意思。”

素弦不能多待,还是赶到成衣店去。记账的老程行了个礼道:“二姨娘,张先生来了,在里间等了好一会儿了。”

她微一蹙眉,穿过内堂走到里间去,伙计掀起布帘,只见张晋元翘着二郎腿悠哉地坐在贵妃椅上,手里少见地没有夹着烟卷,便吩咐了一声那少年伙计:“阿鹏,你且先出去,没有叫你不要进来。”

那伙计应声退了出去,张晋元瞅着她笑了一声,问道:“这几日店里的生意可好?”

她踱到他对面坐下,微抬眉眼,“哥哥今儿个怎么有空上这里来了?”

张晋元笑道:“我听说你管成衣店的几个月来,生意好了不少,霍家人都对你赞不绝口呢。我这做兄长的,当然也要沾沾妹妹的光。”

她略微冷笑了一下,说:“裔凡这几个月操劳过度,身体总是不太好,说是料理商会的事,都有些力不从心了呢。”

张晋元喜上眉梢,忙问:“此言当真?”

素弦赏玩着手里白瓷刻杯,道:“我正劝他,就不要参加这次商会的竞选了呢。”

张晋元满意地点了点头,“那我就放心了。”眼光一转,又道:“作为奖励,我有个小道消息,不知道你感不感兴趣。”

素弦漫不经心地道:“什么小道消息,街头巷尾的,听那些三姑六婆闲话惯了,早都麻木了。”

张晋元把眼珠滴溜溜地一转,神神秘秘地压低了声道:“关于霍裔风的,你也不感兴趣?”

素弦心里一诧,“还是说来听听。”见他勾着手指叫她附耳过去,虽然心生嫌恶,还是凑了过去,没等他话说完,已是面色大骇。

张晋元得意洋洋地起了身,甩下句话道:“我可都告诉你了,旁的我做不了,一切在你。”便朝屋外走去,忽而又道:“不过我可要提醒你,一切以大局为重。”

原来这几个月来,霍裔风一直在追查天地游龙帮走私国宝的事,虽说抓到了几笔线索,眼看着便要揪出幕后的“大鱼”了,却总是功亏一篑。那天地游龙帮又是和黑道网络一衣带水的,既然不堪警局一而再再而三的“骚扰”,便欲派人刺杀带头的霍副总长,意在给他们来个下马威。

素弦虽对张晋元的消息尚存怀疑,转念却一想,张晋元确实和那帮会的头目有些联系,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当下便立刻警觉起来。

这天傍晚素弦去了厨房,正巧看见香萼聚精会神地盯着沸腾的药罐子,便问:“这是给谁煮的药呢?”

香萼回头见是二姨娘,忙道:“是给大少爷的,大少爷这几日气色不好,我们老家正好有个养身的方子,找了几日的药材,这才凑全。”

素弦点了点头:“难为你如此用心。”想了想道:“一会儿你便端到书房吧,大少爷还在那里看账。”

香萼显得略有仓促,说:“已经熬好了。”便拿了毛巾包在罐子的提手上,将浓稠如墨的药汁倒出来,又拿细筷挑了些叶片状的中药装进碗中,又说:“这个方子药渣是最管用的,吃了才好。”

二人一道走回东院去,到了书房门口香萼却又犹豫起来,说:“还是二姨娘端去给大少爷的好。”

素弦接过托盘,笑道:“这又是为何?”她自然知道香萼心里想的,这小丫头是怕她误会自己对大少爷有情,于是和善道:“香萼,大少爷知道是你的心意,一定会很高兴。”

便推了门进去,他坐在灯下认真地看着账目,忽一抬头看见是她,笑道:“素弦,你来了。”见她小心翼翼地挪着步子,忙过来接下陶瓷托盘,说:“怎么不叫香萼来做。”

她笑望着他,道:“你最近总是熬夜,眼睛上都有红血丝了。赶紧把这药喝了,对身体好。”

他略微闻了一下,皱眉道:“这是什么药材,一看就难以下咽。”

她佯装着不悦道:“你既不领情,我可就端走了。”说着便要拿起盘子,他赶忙端起药碗喝了一大口下去,那汤药热气还没有散,他被烫得口舌发麻,眉毛拧成了一股麻花,惹得她不禁掩嘴而笑,取笑他道:“霍大少爷也有这样狼狈的时候,今天我算是得见了。”见他说不出话来,愈发掩不住那笑意了,倒了碗水递到他面前,眼睛弯成了月牙儿:“快喝吧,别逞强了。”

他囫囵吞了一大碗凉水进去,方才缓过劲来,那目光无奈中却含有深情,她本是笑得开心,忽然倒觉得脸颊发烧,不好意思地半低下头,说:“我不跟你闹了,还是凉一凉再喝。”

她转身过去的时候他已从背后轻轻揽住了她,在她耳边轻声地道:“素弦,你对我真好。”

她只觉得心里像揣了只欢蹦乱跳的小鹿般,狂跳不已,嗫喏了声:“别再闹了。”

他还想说些什么,却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放开了她,她一回身就看到他似在压抑的表情,赶忙从衣袋里拿了帕子给他。他捂着嘴咳嗽了一阵,略略扫了那手帕一眼,便轻描淡写地收起来。

她担心地道:“何必这样拼命,身体吃不消了吧。”

他淡淡一笑,说:“这几个月局势不稳,洋行的生意越来越难做,不过放心,熬过这一阵就好了。”

她亦是与他感同身受,一时心里感慨,捧起那药碗在嘴边轻轻吹着,说:“这是香萼老家的方子,据说很有效果。这个小丫头,心思总是这样细致。”

她看着他慢慢地将那碗药喝下,突然说道:“裔凡,依我看,这次商会的竞选便不要参加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