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城晚秋

第七章 难测最是人心,纵飘零、也无泪(三)

陶宣珠刹时就愣住了,笑容却还僵在脸上,手里一松,一捧野花飘然散落,扭头便跑掉,咏荷赶忙唤她:“宣珠!”霍裔风回过头,这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赶忙跑去追她。咏荷却没动,脸色很是难看,自己之前的担心并非是多余的,如今已成了现实。一时间气氛压抑,与这午后慵懒的阳光极不相称,她气得不知说什么好,素弦也沉默,就这样过了半晌,还是她冷冷地开了口:“你太让我失望了。你伤害了宣珠,她不会原谅你的,我也不会。”

素弦能怎么回答,你误会了,事情不是你们想象的那个样子?不,事情恰好就是她们看见的那样,她知道这时候无论解释什么,也无济于事,迟疑了片刻,才道:“对不起,我也不想这样的。”她说完这句话便想走掉,确切地说,是想逃开,但是咏荷伸出右臂,拦住了她的去路,冷峻的目光扫过来,质问道:

“你为什么要把那块丝帕送给我二哥?我本来不想说破的,你难道不知道姑娘家送手帕给男人,是什么涵义?我知道我二哥对你一见钟情,乃至念念不忘,可你心里不能糊涂。宣珠这辈子最大的心愿,就是嫁给我二哥,她眼里根本看不到其他男人,我二哥却总是态度不明,她心里本就不踏实,如今你横插一脚,岂不是把她的希望毁个彻彻底底,干干净净?”

这话便如是一发重炮,将她的头脑剧烈一震。咏荷所说的每一个字,她知道那就是残酷的事实,她根本无力辩驳。

“我问你,你喜欢我二哥?”咏荷也不容她喘息,问道。

“不……”素弦失魂落魄地摇着头,却连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只是喃喃地道:“不,不是这样的……”

咏荷斩钉截铁道:“好,既然不是,你就明明白白地告诉我二哥,叫他断掉这个念想。再给宣珠好好解释,这事便可就此解决。”

“对不起。”她只说了这样一句,她明白,自己不能给她这样的承诺,霍裔风的感情是她接近霍家的唯一通道,就这样真的开启在她的眼前了,她不可以再亲手把它堵死,她不甘心啊。复仇的欲望和良心的拷问,如是两股巨大的力量,强烈地冲击着她的内心。

她没有跟他们道别,恍惚着沿林间小路走了一阵,遇上一辆醋坊的马车,便给了车夫几个钱,搭车回城里去。她想来想去,还是悄悄把白天发生的事跟张晋元说了,他摆出一贯不以为然的表情,翘着二郎腿道:“让那两位小姐看见,有什么大不了的?如此一来,你们的事情便可摆到台面上来了。我们张家也不是小门小户,你有足够的资本,可以把腰板挺直了,还怕他们不成?”

“下个月的舞会,你要好好准备,一定要在众人面前惊艳一把。”他又道。

自那日榕树林里的不快发生以后,素弦明显感到与咏荷她们之间的距离愈拉愈远。课余时候她们开心地聊着天,待素弦走近却又掩了声,装作没看到她。素弦知道宣珠很受打击,想找个单独的时候跟她说一些话,然而她始终没有找到这样的机会。

一时间,她感到久违的孤独再次降临。

她更加心心念念想着家庸。夜深人静的晚上,她总在回想,突然就意识到,原来那庭院深深几许处,养尊处优的小少爷,竟是她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了。所幸他安然成长,有着完美的家世*,这一点让她欣慰不已。他长得自然像霍裔凡多一些,眉宇间、棱角处,尤其是那话语间的神态,怎么看都是他的影子。

一日晨间,她心中郁结,本该到学堂去,鬼使神差地就走到宝石巷口,霍家大宅的门前,突然满怀期待,盼着那孩子再次把皮球抛出院墙,这样就能再见到他了,兴许还能说上几句体己话,只隐晦地说,他那么聪明,一定能明白的……他们是血浓于水的亲人,一定有着外人不可比拟的默契。

她徘徊了好久,并没有见到想见的人,她也怕见到霍裔凡或者霍裔风,虽然张晋元鼓动她再次“碰巧”出现在霍裔风眼前,但是她现在没有底气这么做。

她悻悻地离开,三步一回头,路过大宅东侧开的一个小门,一个管事模样的大叔正指挥着几个小厮往院里搬箱子,几个大娘聚在一堆儿扯些闲话,用的的是周边乡里的方言,议论着:“这大少爷前几年就不省心,为个乡下女人,愣是把老爷气了个半死,方才知晓着收敛了,没想到这二少爷更是个不省心的主,放着那么一个如花似玉的陶二小姐不要,愣是自作主张,说退婚就退婚。你们说啊,这些少爷脑袋里面都装的什么,怎么偏就跟我们这些小老百姓想得不一样呢?”

“是啊,你们看太太那脸色气得,就跟抹了层石灰浆似的!二少爷堂堂一个警局老总,却敢跟他亲娘这样较劲,也难怪要招来棍棒啊。”

“他倒真真是个硬骨头的,愣是一声没吭,现在可好,一个年轻力壮的后生,且得在家养着呢。”

霍裔风竟然真的和陶家退亲了,还为此受了家法。她突然觉得现在的人生就像是一盘下得散乱的棋,过程是迷惘的,结局是突兀的,他这般付与真心,她是该高兴,然而她只是被无尽的怅然团团网着,稍微细一思量,便是悴心的苦楚,汹涌袭来!

这天接近日暮,霍裔风接到了一封简短的信,是张小姐邀请他去金凤街的咖啡厅小叙。他顿时欣喜不已,仿佛浑身的伤痛都消解了,连忙从里到外精心收拾了一番,便早早赶去赴约。

他订了一间装饰考究的雅间,满怀激动地等了半个多钟头,她才由侍者引着姗姗来迟,一身薄荷青的湖绉旗袍,绣着淡绿藤蔓的别致花纹,如瀑的青丝泻在肩上,系着珍珠白的嵌丝缎带,精致的面容只是略施粉黛,倒越发衬得她清纯可人。他却是头一遭看见她穿旗袍的样子,她信步款款走到他面前,他才从发怔中回过神来,微笑着替她拉开椅子。

他为她点了加了奶精的淡咖啡,他从妹妹咏荷那里得知她的习惯。

“二少爷,其实,这次我是想对你说声抱歉的。”她抿了一口咖啡,道,“我听说你……受了家法,不严重吧?”

他温润一笑,心里却乐开了花:“我可是天生强壮,又练过功夫的,你看我这样,像是有什么事么?”他见她目光关切,一副担心的模样,便笑道:“你要不信,我走几步给你看。”他说着便要站起来,她只觉得他充满了孩子气,连忙道:“我信,我信还不行么?”

他激动得紧,腰背的疼痛就开始发作,身体微微一颤似要跌倒,她赶忙过去扶他,自己也险些被他带倒。

“你看你,还是小心一些的好。”她小心翼翼地搀扶着他,生怕碰到他的痛处。

他身上散发着淡淡的烟草味道,混合着一丝温和的熏香,这是她第一次离他这样近。她开始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直到他柔情的目光看向她,她感到窘迫的时候,才慌忙松开自己的手,他的胳膊失去了支撑,就突然撞到了桌沿。

他“咝”了一声,双眉紧蹙,她赶忙又去扶他。他一副万般痛苦的样子坐下,突然又变脸似的冲她眨了眨眼:“嘿嘿,我不疼啦。你这么紧张我啊?”

原来他是装的,她登时便恼了起来,瞪他一眼:“你这人怎么这样?我不理你了。”

她拿了手包转身便走,霍裔风赶忙起身追她,一不留心大腿撞在桌子下方的木梁上,冒着热气的杯盏倒了,滚烫的咖啡洒在他的腿上。

她听到响声回过头,他又是一副皱眉咧嘴的痛苦表情,她无可奈何地瞅着他,突然发现他手捂着的膝盖冒着热气,也顾不上取笑了,只得蹲下身,掏出手帕来擦。

她感到自己好像触到一块浅浅的凹凸,抬头看他,他眉毛紧锁,似乎在咬牙忍着。

“疼吗?”她问。

“有一点吧。”他想装作淡定的样子,面色就泛了微红,氤氲灯光下她看得很清楚,站起身,没好气地瞪他一眼:“又是装的。”

“谁说我是装的了?”他勉强挤出个笑容,“你要不信,我给你看我伤口!”

又是孩子气的话。她忍住笑,瞥了他一眼道:“我可不看。男子汉大丈夫,这点疼都忍不了。”

他们之间的气氛就在这不经意的小插曲间悄然升温。他们在浪漫的烛光氛围下愉快地聊着,相互的了解又彼此加深。

从咖啡厅出来,两个人沿着小弄堂散着步,一路有说有笑。她讲起小的时候在山里捉蝴蝶,捉回来养在纱窗纸的夹层里,那样子真是好看;春天的时候悼念化掉的雪人,把雪水收集在瓶子里埋起来,甚至还立了碑。当然她没有说出姐姐,那些往事都变成了她和张晋元的经历。许久以来他都不曾体会到这样的轻松愉悦,笑得更是开心。

谈笑间他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在不远处的路灯下站着,定睛一望,正是他的大哥霍裔凡,此时他正板着脸严肃地看着他们。霍裔风定了定神,牵着素弦的手上前道:“大哥,真巧在这里碰上你。这位是张小姐,她是我的朋友,也是咏荷的同学。”

素弦微一颔首:“霍先生。”

路边的灯光昏暗,更显得他面色冷峻。他冷声道:“裔风,这位就是你所说的那位小姐么?”

霍裔风毫不迟疑,立马答道:“正是,张小姐便是我喜欢的人。”

霍裔凡看向素弦:“张小姐,我冒昧地问一句,我二弟霍裔风是有婚约在身的,这一点张小姐知道么?”

他这样冷淡的质问口气,让她的心底刹时泛起寒意。他曾经为了一个女人跟家里抗争,导致他的父亲中风瘫痪,如今他俨然是门第观念最忠诚的拥护者。

霍裔风见大哥如此态度,知道素弦内心不好受,便道:“大哥,这是我个人的事,你想如何责难,尽管冲我来。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把张小姐送回家,我们回去再说。”说罢便拉着素弦要走,不料素弦却挣开了他,扬起头,目光决绝的看着霍裔凡,针锋相对道:“我是知道二少爷有婚约,本没有大少爷口中说的那层意思。现今已是民国,难道在霍先生头脑中,还是些腐朽老道的思想么?连我这小女子都晓得婚姻自由、恋爱自由。裔风他有勇气,敢争取,这一点就让我十分钦佩。至于什么门第,什么婚约,那是你们霍家的事。你既然没有这个本事,就更不要来刁难我这个小女子。”

她的头脑被浓浓恨意充斥,一字、一句,对他吐出每一个字,就像是姐姐的灵魂冥冥之中引导着她,对那个负心人致以万般深意,就足够他九曲回肠、久久回味了。然后她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心里感到经久未有的舒畅和痛快。

后来的几日,宣珠一直没有来学堂上课。女学生们对此议论纷纷,都说陶家被霍家退了婚,宣珠大受打击,以至于一直把自己关在房内,不愿见任何人,似乎还萌生了退学的打算。

放学的时候,咏荷突然出现在素弦面前,不由分说便把她拽到三楼西面僻静的天台上,劈头便指责道:

“你不觉得愧疚么,素弦?就因为退婚的事,宣珠她几天不吃不喝,人都瘦得快脱相了!她娘为了让她吃饭,只能割手腕以死相逼!这样也就罢了,你知道么,我们霍家和陶家一直是生意上的合作伙伴,现如今二哥擅自悔婚,陶伯伯勃然大怒,把以前的合作条约悉数撕毁了,处处针对我们、排挤我们,就是要摆明了和我们霍家对着干!”

“素弦,明明你可以对我二哥说一个不字,就那么一个字,天下就太平下来,人人都好过了,你为什么就是不肯呢?你到底揣的什么目的,一定要弄得我们家鸡犬不宁的么?”

她只是一时气话,却是一语中的!

“咏荷,你帮帮我,帮我把宣珠约出来,让我跟她说几句话,行吗?”她几乎是哀求的口气。

咏荷冷笑了一声:“这可能么?就算我有那个本事,宣珠她可还愿意见你么?”

“张素弦,从此以后,你我不再是朋友,霍家也不再欢迎你。”咏荷决绝道,“若是你真的嫁到我们霍家来,我霍咏荷也不会叫你一声二嫂,绝对不会!”

咏荷淡漠地看着她,就像看着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

素弦失魂落魄地回到公馆,张晋元请的裁缝正等着给她量尺寸,裁制舞会要穿的洋服。她像个牵线的木偶人一样,叫她伸臂便伸臂,放下便放下。

张晋元看出了她的异样,裁缝走后,问道:“你这是怎么了,心不在焉的。”

她做的是损人不利己的事,她自己不爱霍裔风,偏偏把他从爱他的人手里抢来,然后搅得大家都跟着痛苦。如是将那前缘旧梦,一概弃了,从人生的荒原上一路行来,可以供自己怀念的已然不多。她明明知道,迎上这汹涌的浪涛,再想逆流而返,连归路都找不到了,然而这是她今生唯一崇高的目的,即便被痛苦和愧疚填得满满,也只简单两个字——“认了”。然而最悲凉的是,她根本没有人可以去倾诉,张晋元当然没心思听她讲这些。那些痛苦和愧疚永远都是她一个人的,韶华辗转,稚嫩的容颜渐渐成熟,但,永远只是她一个人,背负。

“晚上受凉了,回房歇歇便好。”她答道,然后上楼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