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绝吟

第一百七十一话 殊途同归·天机造化尤可悲

皇上到底没有迈过这个年头。

永庆二十八年,十二月,冬,无雪。

永庆帝驾崩,享年四十五岁。

永庆帝李恒晟,一十七岁登基,在位二十八年,留政绩无数、传奇无数。西辽国鎏金锻银的史册,会永远记下这位伟大的帝王,使他隽永、使他深刻、使他成为泛黄丹青史书上寥寥几行冰冷的水墨。

一如落叶再美丽繁盛到了头也要归结于尘泥的怀抱,这是每一位帝王甚至每一个人都所不能避免的事情……没有叹息,做做弄弄一世苦旅,终究只得这么一个大释然。

皇上临终留有圣旨两道,一明一暗。

明是将皇位传于唯一的儿子,皇长子李pán,不日登基。

暗处那一道密旨,是宸贵妃霍氏……殉葬。追封皇贵妃,赐字“淑贞珍毓”,以皇后礼陪葬帝陵主墓。

……

这个消息是倾烟自皇上身边儿人那里探听到的。我得知的时候,专负责传此密旨的安总管还没来得及亲口告诉我。

风吹过,无雪的初冬空气刮在脸上多少有些涩疼。而春风浴距我此生来说,诚然已经太遥远太遥远,遥远到遥不可及……

我的心境很平和,似乎只是听到什么关乎天气阴阳、亦或院里牡丹绽放或者凋零这等闲闲然的小事情。这么多年的人世聚散都经历过了,再经历眼下这与相伴多年的皇上的离别,我的心境与态度自然可以坦缓不惊……他叫我殉葬陪他,早知道的,早便猜到早便明了在心的,不是么?

我明白,安总管明白,谁也都明白。

没什么好怅惘,更没什么好哀怨不平、忿郁怯怖的。我不恨皇上,我了解也体谅他为君者的诸多顾虑,便是一死都无法彻底放下这凡尘俗世中的诸多劳神费心,他未尝不是我们当中最累最苦的那一个,他担心自己转身之后我与安卿把持朝政、至新君大权旁落。即便他放心我们二人,也不放心如涉水、不由人的朝局与情势。

其实将我与安总管一并带去陪葬,才是最稳妥的一个举措。但皇上念着多年情义舍不得如此,他要把阴霾控制在最小,故最终决定我与安卿必去一个。

却,即便是安总管去了,若我还在世上那便仍是个隐患。因为皇长子一早就认了我为母亲,他一登基我必为太后,留一个如此年轻的太后在朝,能够成为我的势力、亦或拿捏我成为自己势力的,不见得只能是安总管。而若我不在了,安总管一个内臣就不好被拥护成事,一些不安分的臣子委实寻不到合适的人来驾驭他们不安分的心。故我绝对不能留着。

皇上这样的担忧也是我早几年前便忧过的,这个结果是最好的结果了,这样的决定于我而言是极欣慰的。如此,我是心甘情愿的……没什么好说的,只有无言,甚至无情态。一如一条路终究有要走到终点的最终时刻,一切水到渠成、顺理成章。

生生死死,不过如此!

安慈敬哀皇后(永庆帝发妻宇文皇后)去得早,按理儿讲究个入土为安,且又是陪葬在贞惠聪武皇后(即宇文皇后姨母萧太后)身边,时今再刨开了陵、与皇上行合葬大礼委实不妥帖。

于是,我这个被追封的淑贞珍毓皇贵妃,成了帝陵里伴永庆帝李恒晟永久长眠的唯一一位妃嫔。

呵……

李恒晟,生前我不是你唯一的女人,甚至不是你最爱的女人。但是死后,你我却要彼此相对,唯一相对,直到永远……多么做弄?

造化嘲弄,嘲弄如斯,又因了那一早的钦定而顺势如斯!

往事浓淡,色如清,已轻。经年悲喜,净如镜,已静。

大起大落噶沉,繁华过眼历事百态,心境便再也起不了一丝儿的大波澜。即便我时今不过才二十五岁的年景,却有一颗苍老至七旬老妇的心。

我只求速死,只求解脱,尽早结束这样一段荣耀过也挫败过、快乐过也生不如死过的人世苦旅。我没什么可挂碍的、也没什么可留念的,这样甚好……

我去看皇长子,我的儿子,此生此世我唯一的孩子。

二月的风很清索,但内殿里的景物却不显萧条。

他已经成长为一十九岁的少年,亦或者说似他这个年纪已经取缔在男孩儿与男人之间了。他出落的很是精英秀气,轮廓肖似他姿容上乘的父皇、神韵活脱他娴静缜密的亲生母亲。又不知是不是这么些年跟在我与安晴天身边的缘故,眉梢眼角的那一抹混成气质,竟也有些若了我的似水纯净、安晴天的沉稳内睿。

见我一路施施然静静走进来,他颔首一笑,灿若星辰的明眸里烁动着光波一捧:“母妃。”他对我行了个礼,旋而起身亲昵的抱住我的双肩,“次月改元,儿臣便登基了。您就是皇太后了!您开心不开心?”声息明快,灿若三月的解语花柳。

分明已是极平静的心海,但此刻还是被他这般与我截然相悖的明快,而做弄的有些泫然欲泣。我噙泪抿唇,唇兮丝缕笑颜流溢开来:“开心。”淡淡的,哽咽的嘶哑语气吞没了我原本就不太手到擒来的沉着伪装。

他抱着我双肩的手臂不觉暗暗紧了一紧,旋又松缓:“为何开心却还哭?”探首蹙眉,黑白分明的双目里有细碎的金波糅杂其中。

我被这目光震的撼的有些惝恍,心虚的抬袖拭了一把泪花,薄唇笑颜依旧:“是因为,太开心了。”嗓音还是哑哑的。

他似是信了我这敷衍的话,也是跟着缓缓笑起来。

我心口像是塞着堵着一捧茅草,分明该是万般皆放什么都已不在乎的,却有一股念头在这一时突地袭涌上来,做弄的我起了哀哀悲意:“皇儿。”持着有些颤抖的声息,蹙眉徐徐,“我是不是恶人,我死后会不会下地狱。”语气并非疑问,似在表着某种肯定,又似乎不太确定。一如我此时此刻忽而就飘摇起来的心境。

他蹙眉复展眉,甚为郑重的摇了摇头:“母妃是这个世界上最善良的人。”定定一句,复又一沉淀,“母妃所行所做全然是因身不由己。母妃会上天堂的,会与师父在一起的。”

最后一句“会与师父在一起”,听得我一颗心坠了一坠。这个孩子,他明白着我的真心意……我苦笑:“会么?”

他极坚定:“会的。”瞳孔里的是非观十分清明,旋即缓缓语气,“母妃只抓住自己一些身不由己的、背了心意的事务不肯放下,却这人生在世哪个不曾做过违背心意的事情?娑婆世界,即是遗憾世间,若事事都不违背心意,那就不是万丈软红。”于此侧目蹙眉,“而正因为母妃太善良,所以才总想着那些放不下的渐成心结,忽略了自己所行所做的善事善举。万相唯心,一念般若即是天堂。”

……

我一时哑然,或许这么些年我霍扶摇过得一向都太唯我,竟忽略掉了身边这个孩子居然有着如此弥深的禅味禅心。他与我诚然有缘,他每每与我两语三言不多时候的交集就足以抚摸、熨展我一颗纠葛万千的起了褶皱的心。既然他说会,那么,许是会的吧……茕茕的想着念着,我含泪笑叹,几近释怀。

“儿臣这条命,就是母妃救的。”他复徐徐的念叨起来,原本尚有明快的音声也濡染、陈杂了些微的黯淡气息,“儿臣年幼时有一次中毒,先皇后下了令三缄其口、更不许太医署太医为我问诊。母妃是第一个站出来的,若不是母妃坚持向父皇禀报、并请太医来问诊,只怕也不会有今日的儿臣、不日后的西辽新皇。”复再顿声,“母妃那一句‘我敢!’那一句‘就说是我阮婕妤叫你去的!’昏迷中的儿臣听得尤其真切,并此生此世永远永远都会铭记于心、不能再忘却……”

往事如烟,他在念叨起这些的时候,口吻很自在随意,神情却是极庄重。原来他记得,他一直都记得……除却这一幕,他是不是还记得些其它什么?其它一些,我所不曾上着心的,与他之间实在寥寥的所谓恩德。

又如此,是不是我这也算积了阴德一件,为永庆帝保下了这唯一的儿子、唯一的传人,使西辽帝脉没有断送在他这一代君者的手上呢?

“你也救过我的命……”我抬手,抿过他耳畔前流转着的几缕乱丝,昙然浅笑。这么多年来,我头一次回忆起经年以前,我身在冷宫时那在生命几乎透体而去的前一刻时,那以自身鲜血喂我的少年,那稀薄的人世暖意。

我与这个孩子之间的母子缘分,是不是就从那一刻起,从他的血喂入我口唇的那一刻、与我的血液交织融合在一起时,就已经注定了呢?

“母妃。”

又一温温的唤,将我从隔世的回忆中拉回当下。侧目顾他,见他俊逸风流的斜飞眉目染了薄薄的雾,这雾如烟尘缪转缭绕驱散不开。

“儿臣多么希望,有朝一日……可以不这么称呼您。”语音嗫嚅,欲言又止,吞吞吐吐言不囫囵、又分明含着十分真挚而不可说的情谊,“儿臣希望可以,儿臣……”他说不下去。

我明白。

我,都明白……

明白这一十九岁的少年付诸在我身上的,超越一个孩子对于母亲的爱。

我不过长他六岁,而安晴天长我八岁。爱就是这么的没有道理,不能够以年龄为界限来划分清楚,也无法划分清楚……只是此生此世,我注定要亏欠于他了,注定要欠下他这欲止又言、无法言的明朗的不该有的情。我只能选择糊涂下去,永远糊涂下去。

“母妃。”他又一唤我,“儿臣……爱您。”喉咙一滚,恍如生烟珠玉,吐出言语、落下泪来。

我心房还是猛地颤抖了一下,旋即颔首淡淡:“母妃也爱你。”

气氛在这一时变得沉郁闷窘,细碎的冬阳金波交织满眼、平铺满室。半晌之后,他几不可闻的摇首叹息一声,摇头苦笑:“罢了!”长袖一挥,转目却是更为浓郁的竭力隐忍、及释然无从,“母妃自然有与自己心意相通的人……母妃,你就要离开我了对不对?”

我震。

他最后的那句话问得委实突兀,委实直白……

他看出来了,他猜到了。他是个聪明的孩子,他一早便也猜到了会是这样一种结局,无力更迭的结局。

与公与私,在他心里,该也希望以我一己身死,来换得他一个锦绣太平的盛世治世的吧!所以他不会有丝毫护佑我性命的打算,他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我一步一步与他渐行渐远,由我以血以命来护佑他,来护佑这西辽国大好江山的后世太平。

“不要告诉我是。”肩头一颤,他突然失态的一把抱住我,凑在我面前急急吐口,神色已经慌乱的犹如疾风骤雨里一叶颤在枝头的花木,“即便是也不要那么说。骗骗我……骗骗我好不好?”音色愈渐愈轻,徐徐飘渺如过谷的微风,又似一声夹杂着经年尘封气息的几不可闻的叹息。

心口痛彻,我抬手顺着他与永庆帝一辙胎刻的眉目抚摸过去,仔仔细细的、一遍遍一遍遍的抚摸着,含泪认真:“傻孩子,母妃永远都在你身边,不会离开你。”

世界以痛吻我,要我报之以歌!泪水刹那收不住的决堤肆虐,他猛一紧收怀抱,我便与他抱在一起,紧紧相拥,似乎当真就此以后再也不会分开,再也不会把谁遗失、把谁丢弃。

细细的微风贯窗而入,撩拨起那般精巧的一点沉香,勾画出迷离朦胧的幻影一般的清古境界。冥冥之中,隐见佛香袅袅、梵音如潮;曲径婆娑,通往绘雕着禅房花木的大慈悲归处。

望远能知风浪小,凌空乃觉海波平。忽闻如来菩提意,笑看凡情过眼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