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绝吟

第一百二十一话 幻梦终濒醒

几瓣木芙蓉随着风势飘飘然离了枝头,它们在天风里自由张弛,它们一些悠悠远去最终不见,一些飘零兜转着落入尘泥、落入河沟,最终都会化作这人世间的一缕尘。

似乎沒什么,是比活着更好的事情了……除非可以真正的遁出去。

安侍卫精致的桃花目渐次沉淀,薄唇呢喃:“即便是在冷宫里,也不能避免这太多事物纷扰繁重,做不到完完全全脱离干系。”

是因为容瑨妃一事才使他这样作想。我黯然,因为我也同样明白。抬手在他开阔胸腔间柔柔摩挲,仿佛这个暧昧的动作可以使我们两个人谁都略宽心。

他状似无感,目色愈发的迷离,口齿间持着我可以听到的细小蚊音兀自念叨:“这么下去不行的,这么下去不是一个正经事。不是,不行……”

我又忽然听不真切他在念叨些什么,可心里忽就起了一阵阵隐隐的不祥,这感觉细微的如虫蚁噬咬骨髓经脉。抚着他肩胛的柔荑兀地僵住,连我自己都不知何时就这般的失了神。

他突然颔首,沒有神采的目光在触及我面眸的时候,倏幽重新点起奕奕的星芒。

“安大哥……”见他如此,我芜杂的心魂才略安安,仍是十分患得患失的谵语轻唤,侧首埋在他怀抱里,眯眸看那漫空里舒展胡旋的、无依托的木芙蓉,一时不知是何滋味。

他的呼吸极平稳,面目也极平静,这样的平静忽地令我觉得方才那隐隐不安兴许只是自己一时的错觉。惝恍里,他抬手抚了抚我的肩膀,尔后把我自他怀抱里扶出來,深深看我一眼,旋即折身往他那间跻身的小房里行步回去。

晌午的九月秋阳沒有退去它的肆虐,他那道挺拔的身影因渐次行离柳树阴凉的庇护,这日头再耀在他身上就显得很是毒辣。迷蒙晕波在他身畔笼罩一层金斑雾影,他渐渐走远,渐渐的就让我很是看不真切。

心头更深更重的怅然若失之感把我环抱,好似被浸泡在充斥着惆怅与哀伤气息的西洋酒里。我喉咙涩哽,言不出、动不了,化作了木石泥胎。呆呆的站了许久,沒有思绪,沒有情感。

一夜清索,不知被什么做弄的,期期艾艾极难入眠。辗转的久了、折腾的长了方堪堪的睡过去,可一整夜都不知是被困于了什么样的梦魇里,混混沌沌、极不安宁。

次日晨曦早早便起來,踱步往院子里散心,看到我的安晴天已经在那里了。

他还是如昨日回屋时一辙的沉默寡言,往垂杨柳下的石卓子旁一坐,这么就是一个上午。

我也陪伴着他默默立了这一个上午。

遥想我在锦銮宫时的那些日子,隆宠盛郁言笑曼曼也好、失魂失意惨惨淡淡也罢,他又怎不是隐在暗处默无声息的陪我伴我一起熬着、一起走着?人生路漫漫,总有一个人是自己流连忘返、沦陷执念的不可变更;始终都在那里不來不去、不舍不弃的那个人从來不是皇上,而是我的安晴天……

终究不忍再熬耗,我冶步上前,欲打破这莫名的伤感,俯俯身子强持笑意开口发问:“为什么,不开心?”

他先沒有动,须臾才缓缓抬目,看着我的目色十分隐痛。

我错开目光,唇兮笑意瞬息敛去:“不要用这样的眼神看我,安大哥,不要……这样的眼神让我害怕。”患得患失依旧。沒有办法,自始至终他都太像一个梦,像我一厢情愿编出导出的虚无大梦!我怕这个梦会醒來,我不知道什么时候这个梦它就会醒來!

兀地周身一暖,安侍卫起身一把牢牢的抱住了我。我亦反手搂抱住他。

肌肤贴烫、心魂相溶,好一阵子的沉默……他颔首敛目,紧贴着我生凉的耳垂自语喃喃:“我不会让你清冷孤寂的葬了这一生。请原谅我的自私,原谅我……原谅我想要霸占你美好的青春。”语无伦次又如荼如蛊,一团生着火的乱麻焚了心也断了魂,偏生却还得不得不一根根一条条的理清理顺,“我不会的,不会再这么自私了。”

他一定是魔障住了,他说的什么我都听不懂,通通都听不懂,亦或者是能懂却抗拒去懂。我只是害怕,莫名其妙的害怕,他越说话我就越害怕……

可他依旧自顾自的言语:“身处后宫,即便只蜷曲在一个阴冷黯淡的角落里,也总有逃不过血腥阴霾滋扰的那一天。”喉结带起明显的苦涩,似哽如咽、微微的,“若我能够给你幸福,若我能够……可我不能,注定不能啊!我该怎么办?扶摇,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

思绪随那字句一下下敲击着我不太灵光的头脑,我的心彻底慌了,强笑着抬首却错开了眸:“说什么傻话呢,你已经给了我幸福啊。”羽睫卷曲,碎叹幽幽,“我很幸福,我只醉心于你给我的幸福。”我说的是实话,都是实话呀!安卿,安大哥你可能明白?你定要明白啊!

瑟瑟秋风卷尘泥,零落了盛夏与初春时节那曾招摇两季的草木花卉,将鲜活让位给其余适应这个季节的其它的草木花卉。这份萧索终归叫人神伤。

我如一尾焦灼不安的游鱼、若一把未能架却的藤蔓,以臂弯迎合着他的臂弯缠绵缭绕。我想抓紧他,太想抓紧他,我怕我一个稍重的呼吸、一个闭目睁目的转瞬之后就再也看不到他,再也看不到这或许一开始就注定长歌当哭的得之不易的鸩酒般的幸福……

他仿佛感知不到我的依赖、听不到我的言语及呼吸,只在那里沉了情态的自言自语:“我不能给你幸福,我给不了你幸福啊……我好希望你能明白,你能陪在我身边,你能帮我分担、予我深慰,使得我的苦楚能少一些,再少一些……可我又怕你明白,我怕。”他兀似生了癫狂一样的呼吸急促,“所有人明里敬我暗里唾弃我、不耻我,我都不在乎,可我怕得是你的嫌厌与憎恶!这份作孽是我自己的造业,从我初见你的那一瞬间就已经埋下的罪恶的种子……生根发芽,即便你唾弃我、不耻我,我也是活该的。”他竟突然笑起來,笑出了依稀泪波。

这笑令我心慌!

“安大哥。”我抬眸直逼向他的泪目,蹙眉不住摇首,“不,我愿意的,愿意与你一同分享一同承受啊!不管是什么……”泪水夺眶而出,柔软语气变得断断续续,“若是与我初见时就已孽根深种,那也是我们两个人共同种下的这个因,合该是我们两个人一起承担这份果。”甫想一下,“至于什么唾弃什么不耻,什么什么嫌弃厌恶……你在说什么?你在说什么呀你!我怎么会那般对你,我不会的!”嘤嘤哭音肆起,我轻捶轻搡他,又急又气又怜又怯。

他视我如空气:“既然我给不了你,那么便让那个人來给你。我会保护好你,我会的……会的。”还是自言自语。

我依旧摇首不迭,我着实不解他这脾气究竟事出哪里,除了不住摇头否定我诚然不知还能做些什么。

在这当口,他终于沉下目光极为深重的定格在我哭花了的一张面眸,面上平静无波,出口的句子寡淡寒冷的有如撕裂的坚冰:“你就当我死了吧。”沒有情态,转身复离。

我一恍。

着实沒有反应过來,甚至他是什么时候离开我的我都不知道。直到好一阵子,好一阵子……才蓦地察觉到了怀抱里虚无的空荡。

低眸一看,自己还保持着方才与他拥抱的姿势。

只是他已经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