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绝吟

第九十四话 福祥送药、安卿立断

我永远都忘不了那一日,那充斥着浓烈的血腥与厚重的阴霾,以及那么那么与之相悖的、爱的缪绕的那一日……

那一日,我第一次,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躬身参与到一场深宫的计谋里,第一次……参与到了杀人取命的阴霾血腥的勾当中!

当我稳步屏息若一阵过谷清风那般,袅步踏入崇华宫福祥苑里时,筠美人正饶有兴味的落于菱花镜前,纤纤素手拈着妆奁中一根根样式、质地皆不相同的步摇、花簪,怡然忘忧的一根根放于发间细细摆弄,丝毫都沒有意识到蛰伏在她四周这一些些几乎都要扑面而來的、潜藏着的如许危机;以及……肃杀!

如此,当她蓦地注意到我的突兀出现,一张浮着明澈光晕的面靥便铮地颤乱了一番。

我不语不言,不动声色,一张面孔沉淀着深秋荷花池的静水。只是将右手提着的食盒往旁边小几一置,屈指,有条不紊的拈起盒盖、取出其中稳妥放置的那一碗“安胎药”。

这一串动作行的顺势连贯,良久抬首,在筠美人瞬间放大的瞳眸里看到自己这张被倒影着的冷漠颜靥,适才吐口幽幽:“筠妹妹,这汤药里边儿添了一味与众不同的引子,最是可使人心情稳妥、怡养胎儿。”边端起那碗汤药向她递去,面色神情沒有含及喜怒心事,“美人,快喝了吧!可莫要辜负‘诸位’娘娘一番好意。”

言及“诸位”二字时,我的声色明显重了一重;我想,面上的情态、眸里的神光也该是不一样的。这汤药里是掺了一味药引,容瑨妃给我的,可以滑胎的药粉……我不能不给筠美人一个“恩典”,我要让她腹中的胎儿死个明白,明白不要他降世的那个人并非我霍扶摇,而是诸位娘娘,是太多太多的人。无论我做与不做,他,都得死,都不能够拥有这降临于世的,不知是幸还是不幸的巧合机缘。

筠美人抬手,一双藕臂颤颤的僵持在当空里。顺微光看去,她面上的颜色苍白若金纸,唇兮似轻咬着,眉弯亦是蹙的浅薄。

显然,她也不是个糊涂人,她明白我手中持着的这一碗汤药对她而言意味着什么。她此刻心念定是纠葛的若了千千结,她在苦思应对之策,她要尽全力保全她的孩子,她的尚未出世的寄托了太多希望的孩儿……

我迈步,稳稳的向着筠美人一路过去,每一次步韵的摇曳、每一次足尖的微旋,于我而言未尝不是刀尖之上的胡旋起舞,我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对筠美人、对我意味着什么。

她原本还有几分自持的冷静面孔登时就乱了!下意识随着我足步的逼近,而一步步向后退去。

大殿很静,静得只能听到她愈演愈急的错综呼吸声,仿佛游丝生命爆破辗转于喉管里的残喘苟延……

轻薄的淡绿色琉璃小碗在渗入内殿的阳光下,蹁跹出涣涣散散的如海藻一般的明澈浮光;内壁镌刻着的两尾锦鲤便起了游弋的势头,仿佛活了一般,欲要游出这禁锢,却又不知该往何处,般干脆放空了自主意识的束缚,随波逐流。

我足步不停,面色若了雪封冰冻,誓要逼她喝下这药!

这一场追逐的游戏不会持续太久,筠美人忽地大喊。尖利的嗓音凄厉划过恍如静止的空气,她似又回笼了一些理性,想嗔我,却被我周身散发出的死亡气场给生生逼退了回去;想唤人,却发现苑里苑外早已空无一人!

无边绝望若死海一般齐刷刷侵袭向她,她恍如一个褪尽所有保护屏障的逆旅之人……

我仍旧一步步逼近,一步步。手里端着的汤药尚温,平平缓缓,却还是有一些挂于碗壁几欲渗出。一颗心铮铮绞痛,我忽也起了不可扼的颤粟,颤粟如深秋萧瑟下一枚随时会被秋风卷携走的枯萎叶片。

忽地,进深小帘那边响起脚步声。我心一震!

还未來得及去看筠美人,便见帘幕一挑,安侍卫大步阔阔的走进了这肃杀近死的内室。

尤是猝不及防,目色惝恍间他抬手一把便扼住了筠美人柔软的喉管,也不灌药,径直把她往旁边的彩绘橱窗棱角上磕去!

“碰”一声钝闷的冗沉响动,筠美人额角登时起了一个大血窟窿,新鲜血液涓涓汩汩向外喷涌……是喷涌啊!

与此同时,安侍卫另一只手捂住她痛苦抽.搐的嘴唇。

一切來的都太突兀,动作虽连贯,却根本只是一瞬间的事儿!快到我來不及有所反应。

待我终于后知后觉的复苏了呆愣神智时,筠美人已经绵软软的自安侍卫臂弯间滑脱,若一滩烂泥般的瘫在了地上……她面色惨白,与头骨间那个依然还在冒血的血窟窿形成一种鲜明的刺激感,白红两种极端,百般诡异非止一端!加之空气里腥重的血液味道充斥四起,有如狰狞可怖、怨气深重的一条厉鬼!

安侍卫就这样,捂死了筠美人。

他扫了一眼地上那副了无生气的尸体,复淡淡回首顾我,面目沉淀深比天渊,语气听來却是寡味的:“横竖得有人动手的,孽就让我一个人造尽吧!”

我尚來不及品味他此时字里行间的那些关怀、那些良苦、那些感动,我已被如此突发的此情此景吓愣住。

他移开了落在我面上的目光,错落在我手心里托着的汤药间:“把滑胎药倒掉。”不容置疑,“别留下把柄。”又补充。

我似醒神,又似沒有。机械的按着他的吩咐木讷转身,如是木木的挪步将终于凉透的褐色药汤倒入一盆未开的米兰间,转身已再也支撑不住这副血肉之躯,铮地一下失魂落魄的跌坐在了生凉的地面上。

他快步过來将我抱住,丝毫不迟疑的在他臂弯里匡扶的紧紧。

贴烫着他温热厚实的男子胸腔,暖热的温度唤回了我几乎涣散不见的那缕缕魂魄,我在他怀里渐趋复苏,唇兮有些枯槁,不住呢喃:“不,我不想这样……我不想这样……”那是淡若游丝的几不可闻,随后再也吐不出言语,哭倒在安侍卫这个安谧的怀抱里。

他做事决绝,不仅止了筠美人腹中胎儿出世的契机,还干脆直接了断的杀死了筠美人!

他是为了我……是为了我。

若筠美人活着,那失了孩子的筠美人定会发了狂、丧了魂的难保会做出什么疯狂行径对我指摘。毕竟谋害皇嗣之事非同小可,皇上即便再宠爱我,也不会无条件的护着我。

其实从一开始,我便也成为了这一盘棋局之上一枚举足轻重的棋子!容瑨妃予我滑胎药,如此重要且机密的事情被她、或者说是被皇后委于我去做,此举隐着什么意思,我早也依稀猜到八 九分。

其实,她们已经做好了将我这枚棋子垫出去的打算!容瑨妃她与皇后难道沒有防着我?防着我有朝一日撼了她们的根基、夺了她们的锋芒?

故而以此为契机,在除去筠美人孩子的同时,也在扼杀我……

若破此局,最好的办法就是把手段使得决绝狠戾,一不做二不休,杀死筠美人,免除所有后患!

其实皇后、瑨妃也是在给我一个机会,这么久的深宫浸泡,若是我还学不会这宫里的生存之道,那我这枚棋子也是当真无用,折损也沒什么好可惜的;若我已经深谙其道并且行出其事,于她们也会欣慰于我的成长,欣慰于并不曾看错了、用错了人。

但我做不到,毫无意外,我做不到。所以,安侍卫他帮我做了……

神波陡转,蓦然想起安侍卫那句“臣只是來为舞涓保驾护航”。

果然,只是來为我保驾护航……

花开生两面,人生佛魔间;我把心给了你,就别再还给我。

我伏倒在这个如此渊深的怀抱里,哭得昏天黑地。这一时已然辩驳不清自己是谁,已然不愿去想太多太多,只愿得一栖身所在,只愿得一朝夕安然。

鹤寿千岁,以极其游;蜉蝣不饮不食,朝生而暮死,亦尽其乐,盖其旦暮为期,远不过三日尔!人呢?

冗长一世若得不到发于心间的真欢喜,那无边的日子对人來讲便是一种折磨;这时日越久长,折磨便越弥深、越惨痛……不如死去,不如归去。却,死不得、亦归不得。

如此的,做弄呵!

筠美人暴毙的消息,很快传遍西辽后宫里每一个角落。本就不平静的后宫,因这突忽骤起的惊人消息而又变得更加不平静,就连那蹲在飞斜殿脊上的螭吻也感染了这燥乱,每有风与阳光浸染其身,便涣散起一圈圈涟漪样的荡逸韵致,栩栩的仿如活了一般。

众人皆道,筠美人在寝殿里不小心跌了一跤,额头磕到了橱窗棱角,伤了脑部,就那么走了……一声声的只叹她才孕育皇子便遭如此横厄,只道是命薄福浅好不可惜!

皇上下旨,福祥苑宫人伺候主子不利,全部杖毙。又下旨追封筠美人为正五品婕妤,以昭仪礼仪规格入葬。

这已是对她极高的荣宠,但斯人已不再,得身后荣宠又有何用?

就着烛烟缭绕,我执一盏清茶递于皇上唇边,以低低徐语柔柔的安慰皇上。毕竟筠美人一事乃是两条人命,他心里头必然是不好过的。

他长长一叹,墨色眉弯在光影下展了一展:“罢了!”就口饮了我那凑在唇边的茶,清茶入喉,不知可否能够浇灭他心底深处那团火热,“也是朕沒缘再得一子……”无奈慨叹。

我顿然起了感慨,感慨这孤绝霸气的皇者既多情、又无情的一颗心!

昔时尚且活色生香的枕边人就此暴毙,他毫不伤感筠美人的离世,只苦痛自己那个还沒有出世的孩子!又或者说,他难过的其实也不是孩子本身,而是他自己膝下子嗣的凋凋零零、单薄若斯。

身为皇者,一朝朝、一代代,天家情薄!只因这些君王都太理性,他们有着鹰一般机敏的洞悉与猎豹一般敏锐的察觉,他们心系唯有“利”与“权”……

我心情兀地就沉重起來,似被塞了满满的棉花飞絮,又似濯灌了满满当当的铜汁沉铅。

这时突地被他一捏下颚挑起面靥,猝不及防,做弄的我唇兮微张,一双眸子忽就撞进他两潭积蓄了暮夜之华的瞳孔里,看他眉目传神,看他面靥、鼻翼、厚唇在灯火下涣散着无限动容的许多情愫:“爱妃。”他缓启口齿,轻若幽兰展瓣,“给朕生一个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