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绝吟

第八十一话 识破心计·暗酿新谋

“放肆!”身边倾烟已先我一步启口喝叱了那宫人,杏目圆睁,声息尽显凌厉势头,“见了阮舞涓不知行礼么!”

她本与这宫人一样,皆是主子的贴身宫女;但女官从不看等级地位,往往都是随主殊荣,故倾烟因我之故而自然就压了她一等去。

“阮舞涓恕罪!”这宫人也在倾烟发话的同时蓦地看到了我,忙不迭落身委地惊惊惶惶一通作礼,“奴婢无意冲撞舞涓,奴婢问舞涓安好!”

也明白她是无心之过,况且一个宫女我也着实沒必要怎般作难。便一挑黛眉曼声温语:“既是无心的,本舞涓也自然不会苛责你。”却并不让她起來,我凝了眸光往她下意识背在身后、有意遮挡住的双手处顾了顾,语气漫不经心,“这么诚惶诚恐的是做什么?”状似不经意的随口一问,“你手里拿着的是什么东西?”虽不高却略显凌人的威慑。

不问还好,才这一问出口,那小宫女本就错杂的目光更是变得躲闪起來:“是,是……”边兜转心思吞吞吐吐,流转出的字句分明带着苍白的心虚,“我家韶美人自入冬后便身子染疾、久病不愈。告知了皇上,皇上也只是遣太医开药,每日往太医署自去取了当日的剂量。”她抿抿唇兮,抬了一双惶措的眸子不再言语,显然是告诉我手中拿着的不过是些抓好的药材罢了。

既是药材,她又何必做了这么副似是见不得人的慌张勾搭?我在心里委实可笑,旋即勾唇一曼:“这韶美人身体不适也沒什么欠妥当,你这身边儿最贴心服侍的婢子却不懂规矩。”言语间挪步莲莲的往她身后绕过去,见她纤细脊背哆嗦了一阵,但双手紧捏着的一个纸包看起來确实该是药材,“你又何必惊慌?”我重行回她近前,状似沒有异样,语气却更慢许多,“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主子做了什么‘不、可、见、人’的勾搭!”该着重的那四个字眼,我一字一顿,几乎破着唇齿连挤带蹦出的一般。

那宫女又是一颤,旋即缓而平复:“舞涓教训的是。”又对着我拜了一拜,“是奴婢伺候主子不周,行事也不周,奴婢日后定当好好儿改过。”低眉顺目的模样倒是比先前显得沉稳了许多。

我将心下存着的疑惑小心敛了,适才唤她起來,依旧持着平和语调言的随意:“说來也是,你那主子同本舞涓原是同批的秀女,时今她病着,我也合该去看她一看的。”纤长羽睫缓一抬起,“择日不如撞日,本舞涓现在与你同去崇华宫可好?”并不是疑问的口气。

“这……”那宫人嗫嚅,但也委实不敢拂逆我。未有过多滞留,便引着我一并往崇华宫的方向沿途过去,入了宫苑之后又择一条落雪较少、路面较平整的小径直接至了韶音苑。

直到跨入苑内、仅与内室隔绝一道软帘时,我才礼节性的要那宫人通报一声。

倚着贵妃椅、怀抱景泰蓝暖炉的酌鸢早已经看见我了,眼下亦是走了过场的再吩咐宫人领我进來,旋即又一挥袖子命了旁人都退出去。

我毕竟是客,今儿个來她这儿也并不是为了跟她作难,故此并未理会她的失礼,莞尔一笑后,自择了个距离她不远不近的位置落身坐了。

香炉里熏着的宫香早已熄灭,只剩暖炉中袅袅飘飘的取暖红炭块儿。

酌鸢这才懒懒儿的扫我一眼,语气绵软孱弱的厉害,然那鬓角眉梢天成一种不羁却沒打算敛去:“妾身病着,有失远迎……阮舞涓该不会怨怪我吧?”才落言,便见她嘤嘤起了一阵急咳,她忙以手中帕子掩着唇畔细细平复。

无论神采还是姿态,这公孙酌鸢她确实是病的厉害,难不成小宫女口里的话儿并无虚假?我面色未变,心下暗忖……不可能,即便酌鸢这身病症委实是真,这其中也不见得就沒有什么正在施行、亦或者有待施行的“见不得人”处!

才这么暗转心思,一阵穿堂风顺帘幕撩拨着灌溉进來,我忽嗅到一股与室内芬芳不太相符的怪异味道。蹙眉细闻,这味道有些酸霉;再一辗转,便渐辨出似是有些发酵的药汤的味道……

药汤……

脑海霍然一下,我登地明白了怎么一回事儿!也顾不得去看酌鸢面儿上反应,兀地起身自顾自顺那气味一路找寻。

“不必了!”不想酌鸢竟主动扬起一嗓子止了我的动作。

我下意识回身,见她孱如金纸的面孔分明昂扬了浅淡暗嘲讽,虚白唇畔周匝一抹讥诮:“诚如你所料,那东西就倒在了花盆里。”

这话儿她言的一点儿都不抽丝剥茧,随意的似乎只是一句平淡简约的家常闲言。

我了然,心知酌鸢这病是真,但她每次都只把药往花盆里倒掉,隔几日便换一次。她沒想到我会突然过來,今儿个不期然便疏忽了……

眸色沉淀,我甫收了面上和煦,漠了神色略带喝叱:“韶美人倒是甚爱惜自个这身子……未有一次喝下药石,适才导致这病经久都不见好!”鼻息冷哼,抬眸已浮展了些斑驳的鄙夷与藐视,“你是故意的!”语气压低,却因掺着凌人气势而愈发的显狠了!

她欲重蹈覆辙,试图以身体的孱弱來换回皇上的注意,从而伺机挽回皇上早已游离不再的一颗心!这一次,她下了真正的血本,不再装腔作势,而是当真开始糟蹋、作践自己的身子……公孙酌鸢居然也是个如此决绝的人!她这么近乎疯狂的对待自己,只不知道又是梅贵妃的授意、还是她根本就是自己所愿?

“你总算是聪明了一次。”她怀着极恣意的语调慢悠悠启口,病态的面靥间那一双美目流转的愈发动人生怜,“对。”供认不讳,“我就是故意的!”银牙犀齿“咯咯”瑟瑟,她反唇相讥。

尚不待我心绪转几个圈,便见她复而一挑眉弯,旋即字句冲人:“你以为后宫之中恨你霍扶摇的人便只有我一个么!你以为看你不顺眼的便只是梅贵妃么!你以为皇后瑨妃她们便当真是跟你交心的?你以为……”于此忽地放慢了语调,柳眉愈挑;下一刻,眸色与声息具扯了乖张喧嚣,“你以为,你的馥姐姐便沒有存了旁的心思,便不曾想着有朝一日算计于你、取代于你?”

她一席话句句逼仄,做弄的我无数言语咽在喉头,我答不出话。

只好眼见着她眉飞色舞,言语字句带刺、直白的不客气:“皇上他是天子,他是这宫里边儿所有女人的丈夫,是所有女人穷尽一生的盼头啊!你这般成天霸占着他,你生生剥夺了多少宫妃日夜不停祈祷与期盼的那份念想,你若不是众矢之的那还可能么!霍扶摇,你在造孽呢,造很大的孽呢……我公孙酌鸢比之她们才是最善良的,梅贵妃利用也好、自己筹谋也好,至少我在你可以看到的明面儿上公然争取,可她们呢?那些心口不一做尽假象的小人们呢!你以为荣宠与权势便是那么好叫你得享的?且等着吧,终有一日,你会是我们之中摔得最为惨、跌得最为狠、处境最为悲凉的那一个!终有一日!”

她越说那情绪便越波动,越说越蓬勃潦草、铿锵又楚楚发颤。

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逃离酌鸢这韶音苑的。她那些话儿于我听來已不单单是有道理亦或沒有道理,而是我不愿听、我不想听!

我知道,桩桩件件我都知道,全都知道,我又怎能不知道?

我在这深宫之中又都学会了些什么东西?

不想伤害任何人,可是也不能让别人來伤害我。但心中还是负罪,心中还是酸楚。诚如酌鸢所言,我对不起太多人,我太残忍,无情的剥夺了太多太多宫妃嫔御以大好韶华流景、换來的一世红墙金顶宫闱祈盼……我也对不起兮云。

然而……一个念头还是猝然一下野草般疯起。

后宫里的这些女人们都是何其的可怜,予其这样陷入执念不能自拔、不得救赎的整整一生一世,倒不如來一个彻底的了断!那,对谁都好……

当然,这个想法所滋生而付诸出的一干行事,目前仅限对于酌鸢。

思绪在脑海里不断的兜转了大几个过,心念也重新平和下來,我迈步有些缓慢的依着小径往崇华宫偏门外走。

这时忽而眼前骤现一抹亮色,是一宫装丽人正小步自对面假山石后款挪缓行,就如此不期然的与我照面儿。

这丽人着简约雪绢刺绣两枝粉白桃花的款褶子、荷叶袖襦裙,瘦腰系两根串珠纤长宫绦,并无外披,面上脂粉适宜,发挽简约灵蛇髻。立在阳光下,只一眼便见她周身满满溢溢着一股蓬勃的青春朝气。

我勾唇浅浅,这丽人我识得,正是先前在我晋封美人时,曾亲自拜会于我、前去为我道贺顺便诉了酌鸢一通不好的筠才人!

难怪会在这崇华宫里遇见她,想必该惊诧的不是我、而是她。因为,她便是这崇华宫的人,梅贵妃上官沅辞是其主位,她与酌鸢同在一宫。

这个人与我之间,却也算是有着一些儿关系……

那时才面,当初她便有了投桃报李之意,只是我觉得当时火候未至。现下已经过去这样久了,我已有了些起色的晋为这从五品舞涓,而她也因了皇后那次大封而抬份位至从六品才人,如此看來那个时机……

方才一路那些逐一起來的筹谋暗绪,在看到筠才人的这一刻便霍地一下寻到了最终穿针引线的那个中点。我心生一计。

筠才人看到了我,忙不迭紧走几步于我欠身作礼。

我含笑止了她的礼数,展颜扯了浅笑温弧,侧首微微、明眸弯弯:“筠才人可有空,往我那慕虞苑里一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