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绝吟

第六十一话 意安排·皇后赐契机

此时的皇上孤身一人,衣着颜色也不再是那可以灼瞎人眼的刺目明黄,而是一袭月白色勾勒着金线**的简约长袍。但彰显身份的标志不可能取掉,所以眯起眼睛仔细看的话,还是会发现那脖颈处一圈软领边沿饰着细小的金龙。

他墨发披肩,凝向天幕与桂树的双目澄澈的宛如一块儿最干净、通透的水晶。

退去了浓墨重彩的厚重繁烟,浮华啊,全部都抛撇遗留在了身后。原來这个男人,也还可以有着这般美好、安静的一面……

这一瞬间,我铮地明白。皇后从一开始就是在有意安排!

她伴在皇上身边如此多个年头,自然对皇上平素里的习惯了如指掌!她知道皇上会在什么时候避开繁琐政事、琐碎宫事而选择独处,也明白他通常独处的地方会是在哪里。

这到底是夫妻间的脉脉温情、心有灵犀,还是已然变了性质的相互筹谋与算计?

几片桂树小叶随风涣散,将斑驳在其间的阳光晃出一道道波光般粼粼的韵致。它们在天风里自由张弛,不知是选择了风儿的追求,还是那赖以栖身的树冠忽而狠心的驱逐?

许是察觉到了落在身上的目光,皇上侧首,睛目里一脉温色尚未退却。在看到皇后的时候,并沒有怎般诧异,只是在触目到我时才微皱了一下眉头,很快便又舒展了开:“你们來了。”温柔的仿佛最平常的夫妻之间,亲昵款语。

我急忙颔首行礼,谦然恭敬的问了他一声安好。

皇后却沒有这般拘泥,反倒转足步迎他走过去,唇畔流露浅浅蜜色:“臣妾一时起了闷意,可巧阮才人并着容妹妹过來请安,便遣容妹妹回去,起兴唤了阮才人伴着來这花苑走走。”

“嗯。”皇上应的极随意,似乎并沒有细听皇后这些场面话。重又深沉下去的目光往我身上落了落,眉目微动,似乎是蓦地想起了一些什么,最终又漫不经心的错落了开,“这小花苑的景致是不错。來看看,总归是好的。”

“可不是么?”皇后笑意涓浓,转眸又淘巧一凑趣,“还是陛下会享受。”

这句有些小俏皮的话,使皇上心情愈好:“皇后难道不会享受么?”他哈哈大笑,十分爽朗与平易近人,“又不是朕一个人來这里,你和阮才人不也是來了。”

“是啊。”皇后附和,唇兮扯开的微微温弧不见变化,“只可惜呢,梅贵妃她不愿过來。”语气不起波澜,又不知该说有着所指、还是合该就是如此。

这个场面似乎不该我插话,亦或我的性子素來喜静,便也插不进去什么话。只好微牵出一缕游丝笑意,恭敬的立在那里看这帝后一人一句。

皇上抿唇笑的无声,浅皱眉道:“每个人的喜好都不太相同,纡纤,你提沅辞做什么?”并无不悦。

纡纤,沅辞……这是我第一次听到自皇上口中唤出皇后、梅贵妃的名字,唤得这般顺势如斯。

一任后宫三千佳丽、美女如云,她们在皇上心中所处的那个独特位置,是谁也移不开、换不走的。或许,她们才是他这一辈子伴在身边最独特、最不可分割的两个女人吧!

宇文纡纤,上官沅辞,一后一贵妃,将这西辽后宫里的胭脂天下秋色平分……

皇后笑意微敛了一下,旋即又变得愈发浓郁:“臣妾沒有旁的意思。不过若是皇上不喜欢,臣妾便不提了!”倏而转目顾我,复若有所指的一句,“只是这风景看得久了,难免就腻了。”

她的声音轻盈的像一阵风一样,掠过我耳畔的时候便也跟着一路滑在了心坎儿里。

风景看得久了会腻,我当然明白皇后所指是什么意思,皇上也明白……

她是在以暗中凑趣的方式來影射梅贵妃、也包括她自己这一干宫里的老人儿。她是在借景托“情”,将我假以她手,从而再一次推到皇上身边去!

这便又跟着变了性质,这是皇后在开口,这是皇后在送我一个人情、送皇上一番心意呐!我自当感念,而皇上顾及着与皇后这个正妻最与众不同的情义,自然不会驳了她的面子,不会拒了我……

恼不得就双颊飞红,慌得我匆促低首,一颗心七上八下忐忑打鼓!为这般猝不及防的此举,为皇后如此直接的举动所带给我的出格之感……

原本明快的氛围忽然变得安静下來,虽静而不失和谐。

忽听皇后盘发之上那凤冠起了一阵叮当泠淙,我甫侧眸,正巧撞见她盈盈一笑的娇媚容颜:“阮才人。”她见我顾她,干脆扬唇糯了音声儿唤我,“你留在这里陪着皇上游游园吧!”复转目对皇上浅行礼,“陛下,臣妾先行告退。”

皇上面色温和,并沒有点头、也沒有回绝。

我心忽地一下犹如吞鹿,不知被什么做弄的,兀地便觉皇后若一离开,我一人留在这里伴着皇上会是件极尴尬的事:“娘娘……”心之所至,在皇后步至我身边时,便不由得顺口小声喊了出來,极嗫嚅可怜。

兀一闻唤,皇后倏然侧目。撞见我一双噙着慌乱、忐忑、微惧……等等一干情态的眸子。

我借势微摇了摇头,无论神情亦或举止,都在昭著着一个事实此时的我尚且还太青涩,我还做不到可以无比从容的应对一切突发事端,我还沒有准备好。

暖阳如织,合风势微扑在我略有零散的发髻上、额角间,余光可瞥见一缕张弛在天风里的流苏被染成了淡金色的韵致,这韵致美得惊心。

果然,皇后含笑的面靥微有极细小的涟漪浮上了眉心,她在犹豫。就这般留下我一个人懵懵懂懂,又是否可以达到她预期中的那个效果,使皇上得以解忧、使她自己得以放心呢?

就在她这一踌躇未语的关头,我被心绪做弄的择了时机猝然行礼便匆匆退离。

我的离开并沒有得了皇上、亦或皇后的准许,是我自己擅自做了主张,这与礼制不合。但因太急迫的想要逃离,我当时并未察觉。

直到已匆匆然行出一段距离过后才蓦地惊觉,自己方才真真儿是失了礼!

好在皇上是敦弘宽容的,好在皇后也不是梅贵妃。他们二人并沒有苛责于我,这委实令我侥幸,也委实令我后怕。

不得不承认,我青涩稚嫩的厉害。即便霍扶摇已经不再是从前的霍扶摇,但一些下意识的本能反应,我还不能够做到在最及时的关头,给予最有力的压制。

深宫幽幽,最是残酷无情、也最是历练人的心与情识。我所经受的磨砺,还远远不够,非常不够……

什么时候寸心得以炼成了钢,什么时候可以变得无性也无识。那么,便是真正适应了这后宫里最合该享有着的生活,便是真正的如鱼得水、将根基深扎猛嵌在山川石砾中了吧!

此夜并不阑珊,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也是出乎意料的事情……

入夜了,白昼与暮晚的交替早在不知从何时起,于我生命当中变得再也沒有了意义。我对这自然造化大手笔挥洒出的壮美,失却了合该有着的全部欣赏美好的兴趣。一天又一天,过得仿佛一眨眼般的快!我也不知为何会过成了这个样子。

才沐浴后,倾烟为我换上一件宽松的浅紫色襦裙,尚在滴水的青丝被细细擦净后也并不收束,就那么颇为自在随意的披散在纤肩上,较之平日里的规整便又添了一丝妩媚灵动。

日子无趣的很,我原打算早早儿就歇下了。就在这时,簇锦并妙姝兀地齐齐一掀帘子,两个姑娘各执一盏红绫子轻纱灯,含笑作礼后,便听灵巧的妙姝清越了言辞一软声:“才人,皇上來了!”

我猝惊,手中执着的一根银簪倏然落地。

便听男子颇为爽朗随和的一阵笑语,自帘幕后边儿显出这张温润如玉的俊颜:“好丫头。”他转目顾了妙姝一眼,口吻打趣,“似你这般灵巧的人儿,朕若共你主子赴鸾帐,又怎好意思叫你外边儿执灯守夜枉寂寥?”

妙姝登地羞红了一张脸,即便她再灵巧也还是青涩的,不知该如何接口万岁爷这凑趣的话句。

皇上沒再看她,径直大步阔行到我身前。

我忙欲作礼,被他抬臂拦住。四目相对一眼,只觉他目色中含着情愫无限,我又下意识的颔首垂了眸子去。

他曲身将地上坠落的那根银簪捡起來,顺手递给伺候在身边的倾烟,又示意这一干婢子退了去。旋即使力将我拥进怀抱:“朕就这么可怕,把爱妃给吓成这般模样?”复噙笑侧目,“爱妃怕朕什么?”

我潋滟了夜的波光与他的笑意的双眸中,登地便涌起些微木讷:“怕陛下把妾身给吃了。”极小声,极下意识的单纯可爱。

只有我自己太心知,我这副看似木讷单纯的情态,其实伪装的有多么弥深虚假!

我在讨他的欢心,我生就了一副单纯天真的外貌为优势,我在尝试着将这份优势极尽所能、变为我自身最贴切的有力武器。

他愣了一下,旋即哈哈大笑,他被我逗乐。

我却在这一刻恰到好处的滑出他怀抱去,微欠身补全了方才未行完的礼。

他摇首,重执起我的柔荑放于唇畔呵气暖了一下:“果然是水做的、冰铸的,便连指间飘散出的体温都这般凉丝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