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绝吟

第五十三话 夜深寂·衾寒被冷

“才人……”

更漏微寒,寂寂荡荡的气息将这柔然女声衬托的愈发清淡,若过谷的风。

我抬眸,见那团蝶穿花的湘帘底子上映出一圈人影,知是倾烟隔着帘子唤我。又下意识将身上的锦被紧了一紧,身子平躺着,语气是微弱的:“进來吧。”

她应声唱诺,旋即便掀了帘子进來。兀地一下,在触目我一个人孤零零的躺在榻上、裹了锦被的同时,她明亮的清眸间忽而噙了少许不知所措。

方才陛下的突然离开,已然令她吃惊不少。又见我这一副以被相掩着的处子之态,自然是一头雾水、搞不清楚眼下状况的。

罢了,任是谁人也委实难以想象到,会好生生的便出了这等变故的……一些个人,怎么就这么无耻?怎么就可以无耻到这种地步!

我心知皇上今儿个是不会回來了。既有本事从我的榻上将**正盛的陛下给唤了去;那么,韶才人也绝对有本事将皇上留在她自己身边一夜。

哄男人的本领,这里哪个女人不拿手?也就只有我这么个青涩又要强的,做不得那些个勾当,却又偏偏无法真正甘于淡泊的羡慕着、暗气着使一手好手段的那些个人!

“倾烟,你去把那流泪的红烛扑了灭吧!”我有意无意的转了眸波,许是夜色太过清寂,我竟觉这身子有些倦了,“不消值夜了,下去休息吧。”复如是补充,蚊蝇低微。

韶才人发烧,发烧,呵……

梅贵妃这个崇华主妃做得可真好,给她出得如此好主意!

假借发烧之名装腔作势,又刻意搬出梅贵妃來引得皇上给韶才人一个面子。我霍扶摇虽只是一个小小的阮才人,但莫非这后宫之中便沒有了可供管顾的章法,身份低微者便可任由着高位欺凌去么!

然而这火气也只能憋在心里。且不说梅贵妃是我断然招惹不起的,纵是我有了什么不快的于皇上、于皇后那里摆出來了,理儿也不太容易占在我这边儿。

因为人家韶才人发烧了,身体孱弱,梅贵妃身为主妃当然有责任照拂,那遣了个人报于皇上、皇上从我这儿离了去韶才人那里探病有什么错?

发烧,探病……她怎么就沒有病死呢!

心念才起,心底一通引而不发的宣泄脾气过后,我又忽地止了那诸多琐思、压制住这些个不快,不愿再多想多念。

罢了……横竖只能自己跟自己生气!

夜风延顺着那湘帘与木格子窗的细缝,坦坦缓缓、有条不紊的渐次灌溉,撩拨的人面颊微痒,那是柔软发丝蜻蜓点水般触在面上的细微感触。

倾烟颔首,应下了我前面的吩咐,却又不急着离开:“才人,您早些时候交代奴婢去办的那一遭事儿,有着落了。”稳言道。

我正期期艾艾着,冷不丁兀一闻了倾烟这话,整个人抽丝剥茧般透体而去的魂魄,似又铮地重新回笼!

倏然半起身子,倾烟颇有眼力见儿的扶住了我,又为我在身后垫好软枕。我不言语,只侧目示意她继续。

我当然知道倾烟说得是哪一遭事儿,那事情于我而言尤其重要,十分重要!

倾烟得了示意后继续又道:“才人叫奴婢送往太医署的那些粉末,成分已出來了。”略顿垂眸,“太医说确实是安神香无疑,请才人放心。”

恍若胸口垂悬经久的一块儿大石倏幽幽落地,整个人终于渐渐变得踏实。

我摆手将倾烟遣退,重又把身子平躺下來。

因内室里的烛火已经扑灭,目之所及处的景致便具数蒙尘,只有星星夜光清辉隔绝着布局的明灭,一通挥洒,倏倏然仿佛误闯进了一个绵长梦寐。身似浮萍,飘忽不止、沒个着落。

兮云赠于我的那一只精美香囊,内里填充物确实是安神香无疑了。她并沒有害我之意,这一次是我委实多心。

本就对这事儿怀着隐愧的心底,在这瞬间忽有一股弥深的负罪感并驾齐驱。我真真不该怀疑兮云!我怎么能够去怀疑兮云呢!

她所言的、所做的一切话和一切事儿,皆该是那样完美无瑕恍若明珠美玉的;皆该是为了我好、也至少时时都念着盼我好的。不为别的,只因她是沈兮云啊!

心念纷扰,又忽地起了一阵钝痛浓烈欲穿……这个事实我不愿接受,这个事实是,为何时今的我竟落到了这么个疑神疑鬼、明里暗里一步步浅尝辄止玩儿弄心机的阴霾地步!

为什么?

我的问題太直白,同时又太玄妙,玄妙到沒谁能够告诉我答案。

夜深寂,锦衾寒,我早已不奢望那个皇者,可以于此夜阑珊之际再度回还到我的身边來。

我翻了个身,分明眼皮濯铅沉重、肌体上下每一根骨骼都因疲乏而起了铬铬疼痛,却无论怎样都入睡不安然。因为我的精神异常清醒活跃,跟这萎顿迷离的身体实在不相符。

突忽便又念起了安侍卫來,念起他抬手題在御龙苑壁上的那一阙童谣小词,念起他之前的隐忍克制、和之后的默然黯淡离开……

当时因触目的突兀,我心里并沒有太多极深的感怀与动容。因着心虚,最直观的第一反应便是想法子揭过去,直怕皇上察觉出我与安侍卫之间的素來暧昧!

因我是时只顾着害怕,便忽略了其它应有着的感情的宣泄。

而此刻,那些当时领略却未发的涓涓情愫,皆因眼下寂寞孤寒的夜的烘托渲染,而终于有了一个合理又适度的宣泄点。

神思流转,我开始竭力去回想安侍卫題壁之上的那阙词话,开始追捉他所带给我的许多感动、许多深情与真挚、许多欲罢不能、许多的好……

不由就是满心的哀痛,柔肠跟着寸寸断裂!

安侍卫犹如玄冰与烈焰的合体,只是这玄冰是万年的,这烈焰也是隐藏在冰冷厚重的火山岩之下、千载万载绝不轻易流露的。

他的城府一向极深,他的内蕴一向苍古浩瀚,天底下即便是那最悲不过的英雄低头、烈女宽衣,若放在他身上都应当不会至使他有所错乱、更不会有所疯狂。似乎沒什么事是可以令他稍皱一皱眉弯的!

可他却在我身上屡屡失态。

他的温情爱意只会在最不经意的时候流露,得他一注目的直白,已是万般不易难逢的事情!谁料在御龙苑里,他竟却行出如此不羁与洒脱的癫狂之事,将心事以一阕童谣小词信笔挥毫、一呼而出!

究竟是怎样浓烈的感情、究竟是怎样烙刻骨髓的心痛,才会至使一向沉着冷静的他,方寸尽数乱却到如此地步,只靠一丝理性的强持而竭力压抑才沒有再进一步做出错事,却终究失态到骋了埋天葬地的无收束性情,墙壁題词这样的地步!

在这世上若当真有一位良人是真心惜我的,又是不是便只剩了一个他……他喜欢我什么?他为何会对我动心动念?

我又喜欢他什么?

心曲错综、心结错乱,千千万万皆是言不清、道不尽。感情的事情从來微妙,感情的事情也从來沒有道理。

若非得要论道出个所以然的话,我想,无非是我们彼此在最寂寞的那一段时间里,邂逅了此生此世已被上天埋好的伏笔。缘分的莫测面纱就此掀开,从而在这一场注定美丽钦定的、华丽的漂泊中渐次沉沦了身心,欲罢不能、欲敛还扬,终究会图腾的一发不可收拾,仅此而已。

神思软款,灵魂在这一瞬倏然一下变得凄迷起來。

我脑海之中百感交集,忽地又情不自禁,轻启朱唇缓缓吟念出一阕小词,依旧是坊间上口的、无个什么韵致的童谣体,以此一阕來再和安侍卫那一阙:“一花一木皆憔悴,多少情系宫墙内?日日空见雁南飞,不见故人心已碎……”

弱水三千谁掬捧,泪波和流到长夜。

夜深了。

委实,是深了……

果然,皇上他沒有再回來……

就这样,我于被皇上翻了牌子宣召侍寝的第一个夜晚,独守了一夜的冷帐空帏。

这在是非诡异的西辽后宫里,不得不说是一个莫大的笑话。同时,这也是一位宫妃最为忌讳与凄楚的耻辱!

韶才人,亦或者说是梅贵妃,便是利用如此一出心机手段使我蒙受了莫大的羞辱,再度于潜移默化间成功的给了我一个有力的下马威!

次日晨曦,我因一夜未眠,整个人虽是孱弱体乏,却不仅沒有嗜睡与慵懒的本能,反倒还比往昔起得都早了一些。许是心累的缘故吧!

粗使之用的妙姝端了金盆进來,倾烟服侍着我洗漱过后,簇锦又递了帕子为我小心擦拭干净。

尔后便着了绛粉色缭绫宫装落于梳妆台前,将发丝梳顺,绾一简约又不失沉静柔美的流云髻。

如此一番整弄妥帖,便依照礼数,出了慕虞、延长廊往飞鹄处拜见容瑨妃。

这一路不算长的距离,我边迈每一步便都在心底下踌躇过会子如何言话。

我得皇上翻了牌子,明显是得益于皇后、瑨妃的相助,她们一直都关注着;然而昨个夜里却因韶才人而闹出那一大通的尴尬來!这些个事情,又叫我如何启口?

思來想去也不见有个清晰的突破,不觉已步至了飞鹄苑之外。只好权且止了思绪,命宫人往里边儿去通报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