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绝吟

第二十七话 情难却·退路似现

安侍卫长身亭立,单手负于身后,眯眸看那小公公渐次走远后,适才重新折步回来。

夜风浩荡,撩拨的发丝、流苏、袍袂翩然欲举。隔过周围四起的一层薄雾,我凝眸顾他,见他漠着的一张面孔间有温润浮起。凭着我对他的了解,这温润情态的显现,该是不经意的。

经了巡夜公公一穿插,彼时他那起伏情绪已平复下去一些。见我软眸顾他,只扫我一眼,便与我有意无意错开神光:“太晚了。”沉声于我,“小主赶紧回去吧!”语气平板如素。尔后抬手一行礼,却一个没防,自滚了金银线纹络的袖口里掉出一幅画轴。

我回神,忽地看见那掉落在地的画,心下骤起一好奇,便要作势去捡。

他亦惊神,忙抬臂欲拦。

只是我最初时还没有太过强烈的**,时今见他如此紧张那画,反倒非要捡起来看看不可了!

“小主!”他低低急言,又因怕被谁人察觉而只得隐忍着。

我也不理会他,径自迎那画轴曲身探手,他越拦我便越要捡!

谁想这安侍卫对这画轴居然护得如此执着?到现下还是不肯让我分毫!于是到了最后,我们两人各执了一角画轴,又都不退不让不松手,也都是心急得很。便听“哗啦”一声,因着我们画头画尾两端同时的争抢、拽扯,画卷被平铺展开。

“小心!”安侍卫几乎是在画轴展开的同时一扬声脱口,“还得连夜送回紫宸阁呢!”这般急不择言,与他素性煞是不合时宜,他失态了。

我却登时一惊,不觉又下意识前探身子凝起眸色。

月影婆娑、霜雾斑驳,荧荧的映那画中美人净水纯柔、花态柳情娇弱无骨。似乎没什么不对的地方,只是……我不由颦蹙娥眉吐言自顾自:“这不是我的画像么?”旋即一回神,抬软眸猛地顾向安侍卫,“我的画像怎么在你身上,不是在皇上那里?”语尽起身,凝在他面上的那抹神光没有移开。

安侍卫被我这铮然投过去的一道眸光,看得有些局促。一时他目光错乱、面色粉白变幻,眉心皱起、张口又闭、欲言又止。

观他如此,我愈发狐疑起来。

不歇天风将玉华池碧水吹皱了面,安侍卫干净、剔透似乎不染凡尘的衣摆也在虚空曳曳的翩然,几点银辉落于他周身上下,加之杨柳、澄水、晚风、明月……怎不是幅看痴了看狂了人的美人图?

“我……”终于,他抿了一下刀雕般的薄唇,又轻咳几声,以遮掩他不自觉起来的心虚,“我自紫宸阁,取了……两幅小像。”开始吞吞吐吐的言语出来,却没看我的眼睛,似乎不敢直视、不敢多顾,“一幅是沈兮云的,一幅是小主你的。”抿唇又顿,旋即缓声,“原想把小主引荐于皇上,可我到底,我到底……”

他一席话言语真切,又处处欲盖弥彰。惹引我一颗纤心也跟着他上下左右不停兜转,似乎明白了什么,又似乎仍旧不太明白:“到底什么?”片刻都受不了他这于关键处难得的支吾,我趁热追问。

他喉结轻动,张口微微,想吐声、又吐不出的急人样子。

就在我一颗心砰砰直跳、几欲成疯再也忍耐不住之时,他终于紧一抿唇,猛地抬目顾我,一个横心展颜:“到底……我舍不得。”

我木住。

他彼时慌乱又嗫嚅的面色早已重归沉静,又于这沉静中浅露出稀薄温润,再即而那温润变得极涓浓:“我到底还是舍不得。”稳声颔首,忽地几多动容,“没有将你的画像放于皇上案头。”又一句,话中真相足使我又惊又喜,“所以皇上看到的,确实是沈兮云的画像。”

夜色与月色与遥远宫灯烛火色相交相织,把开阔视野惹引一大片光怪陆离。朦胧若幻几多恍惚间,安知我此时含了一怀怎般复杂错综的纠纠心绪?

安侍卫他说,他舍不得……

舍不得什么?

他,舍不得我!

心念兜转,氲出许多暧昧暖意。连带一双盈盈软眸也有水雾薄薄斑斓。

他对我动心了……他的心里,是有我的。

我抬睫,不由便有一抹茕然之色含及眼眸。再顾安侍卫时,他已经不动声色的收起画轴。

我心念又猝地一动,忙几步过去抬手拦住:“既然拿出来了就不要再放回去!”语气很急,动作也很急,一不慎便忘记了男女之防,恍然发现自己的手竟覆在了他的手背上。

他缓然低头,目光触及到我们二人碰撞在一起的手心手背,眉目情态有些复杂、又有些温暖。

我痴了痴神,忙后知后觉的将手离开,复重抬眸看定他,抿了下糯唇,一字一句:“我不想选秀,我想你将这画儿毁掉,毁的干干净净!”

安侍卫收整画轴的动作猝地停了一下,俄顷,将目光自我面靥离开,继续把画轴揣进袖口中。

眼见他对我一番发于肺腑的动容之话置若罔闻,我心实觉戚戚,又一时不知该怎样继续吐言,便直愣愣的僵在当地,无声无息,唯有心潮起伏翻涌难以收束,仿佛这厚冗心念要将人儿压抑死去!

“小主是想让一干人承担丢失画像的罪名么?”终于,安侍卫最先开言打破这尴尬,声音依旧极淡泊、也极寡味。

却成功的将我理智唤回。我登地一默。

他重侧目看我一眼,那刀雕般好看的殷红薄唇恍若含笑,旋即抚抚宽袖褶皱,画轴已经收好并重藏回了袖里去。

只这须臾的光景,便让我重又失了神。一怀心海无处奔流,几多心事凭谁诉说……

便见安侍卫俊俏美丽的面孔染就一层薄薄光辉,他又将单手负后,长长叹出一口气:“小主。”他盯着我的眼睛,音色又低沉许多、也正色许多,“你当真不愿留在宫中伴驾,飞上枝头变凤凰么?”虽问更近乎叹,带着一股妥协的味道。

“凤凰?”我霍地笑开,旋即垂一垂眸,又抬起,“这宫里没有凤凰,只有鬼。”

月朗星稀,银辉溶溶下只见安侍卫错开了眸色,眉心虽是展开的,可面目忽地一变、几多沉默。

我本就不平静的心海登地被他重搅起滔天巨澜:“不要唤我小主……”莲转足髁与他又进一步,我神绪激动,扬睫沉声几多动容,“唤我扶摇……我只想跟你在一起!”万顷心事呼之欲出,便真的就这么出来了。

“小主。”他又一应,口吻轻柔,却将我刺痛的极深极重。

他喊的,还是小主……

“若小主不愿锁于深宫一试命途。”微顿言声,他移开的目光又往我有些素白的面靥一个流转,旋即垂目,“我可以保小主被‘撂牌子’,并安排小主到宫中一清闲又安稳之处做差事。不消五年,大抵只需过度两三个年头之后,便将小主送出这西辽宫。”一字一句皆是柔和,入耳皆带着与他冷峻面色不相符合的和煦。

一番话有如拂过水面的春风,渐次柔和,渐次将阴霾涣散、让阳光的芬芳气息重新拨云散雾。我心头昙然一喜,但跟着并进而来的又是一重疑惑……

安侍卫,好大的口气!我丝毫都不怀疑他办事的能力,也丝毫都不质疑他是否在有意夸大与扯谎。只是惊诧,能有如此办法的人,他的地位决计不会低微!

直觉不止一次的告诉我,他不会是一个侍卫,或者不会“只是”一个侍卫!然而他的真实身份,我却始终不解,也不愿去解;因为他不愿告诉我。

他以“侍卫”这个身份来做敷衍,未必便感觉不到我的怀疑,可他心照不宣,只因那个真相,他不愿告诉我罢了。

也罢,既然他有隐情,我也不会刻意执着、有意为难。因为我尊重他,我……我想我早在不经意间,不经意的连什么时候都记不得,我爱上了他。

晚风又起,因着夜的渐深而有几分料峭冷意。我眉心一展,眨了一下眼睛将神光定格在他面目间,满满的都是期待:“那我们……”

“我们不会再见面。”安侍卫打断我,带着一贯的波澜不惊,却低仄冷酷决绝如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