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绝吟

第二话 出身轻贱被欺辱(1)

秀女宫的面积看上去似乎并不大,却也决计不是拥堵狭小。

这是一座偏悬山式建筑的琼楼宫阙,只是殿檐边缘又呈微微上挑之状,凑化出了鹤翼扶摇的翩然欲飞之态。屋顶一半是金色、一半是青砖石色,这与涂得朱红的底墙搭配起来,倒于严整里多了丝活泼趣味,不至于死气沉沉。

我拜会了专管迎小主入殿的管事姑姑,便紧跟着她步入宫中侧殿厅堂。

我虽来的最迟,可前后也都是这么几天到的,对环境的熟识与对他人的亲和,也不怕差下太多去。眼下只见众秀女聚于花厅,想是方才前来接迎圣驾的。

“那梅贵妃娘娘可真是厉害的打紧!一来便讲了那么一通话,给了我们大家一个下马威。”只听柔柔一声抱怨,循声看去,是个着了浅粉纱裙的女子。口上虽如此说,一张秀丽面孔却满满的都是嫌厌。

“咳,这个时候哪里合该圣驾来此?”她身边另一个着桃红、并浅黄宫裙的女子慢悠悠接口,顾盼神飞的纤细长眸懒懒儿一瞥,“偏生梅贵妃缠着皇上这会子便来秀女宫,又那般傲里傲气的摆出谱来,明显是在为她自己立威,对我们加以震慑的!”

从她们这一来二去的谈资之中,我已然明白。方才我于院中话别哥哥时,忽遇的那伴驾君侧的娇媚丽人,想来便是她们口里的梅贵妃了。

只是当时心慌的打紧,莫说这梅贵妃,便是连圣上的面貌,我都不曾看清楚。只不知这位梅贵妃为人,是否如同她这封号一般,是个清高冷傲的主……不过只看眼下这架势,秀女们才初入宫闺,便先吃了她一个大大的无声告诫,想来也差不得几分去。

我抿抿薄唇,原想与她们闲话些家常、套些近乎的。毕竟大家同为待选秀女,往后还要相互熟识和照应。

只是她们多为自顾自闲谈、歇息、描妆……我竟鲜有能插进去话的。甚至偶尔几个在看到我的同时,还甫一侧首,目露嫌厌,将面靥偏转过去。

心下索然,也对,难怪会是如此……因出身之故,我一身儿穿着打扮远不及这些大门大户的闺秀千金,只着杏黄长裙、罩鹅黄蝉翼小薄外披,垂鬓分肖髻只用小牛骨簪固定,面上薄粉淡施,实在没什么贵气可言。又加之一路颠簸,眉梢眼角已然露出倦色无疑,这便又显得整个人在略略的寒碜之外、还添几丝狼狈。

也罢,世上时人大抵都是这般看人行事,她们既见我如此,想来小户小门的身世也是能够猜出几分,况且我的容貌实在至多清秀、并不惊艳出挑,将我轻视又能如何呢!

我只是淡淡想着,心下只有少许一抹失落悄然滑过。旋即平复,重将唇兮这抹笑意浅浅绽开,绕了个弯,向花厅右旁款步走去。

绘着青山碧水的屏风其旁,只见一群娇艳如花的秀女将一着了宝蓝点玳瑁长裙、倾髻点珠玉的娆丽女子围在中间。

凝目无意识的看过去,这被众花簇拥着的女子面如春桃、杏眸含着天边云霞一般灿然的韶光,髻上、耳上、脖颈上、衣裙上装点着的各色饰物与她通身这抹华贵气质相映相合,只一眼便能对其出身猜度出几分,必定是个卓然不凡的京都闺秀。

只是她薄薄汀唇之畔挂着的那抹微傲笑意,令我并不十分喜欢,甚至有些隐隐然抵触。

“于飞姐姐,这光洁如玉的物什,是抛光磨圆的玳瑁么?”其中一个女孩子持着有些讨好的声腔缓而启口,“我猜不到呢。”

那被她们簇在中间的,被唤作“于飞”的女子软眸一个不屑:“这是树化玉,不知比那些翡翠玛瑙玳瑁珠玉的,要难得多少倍呢!”言语其间自是轻狂,边将手中持着的那树化玉小盘放于一旁,“我爹爹说,宫里的物什虽一应儿的全,却也横竖比不得自家。大多徒有华丽,内质又不知比我们江府里差得了多少去!”

她说这话的时候,本就光彩夺目的水杏眸愈发添了华韵一道。只是似这般言语,在这宫中怎么不是大忌?我心下兀一惊诧。

果不其然,身边亦有秀女小声碎碎的嘀咕:“这江于飞乃正三品总都御使之女,听我爹爹说这位江总督深得圣上信赖,转眼又要晋升从二品官职……怕也只有她胆敢有这般言语恣意了!”

原是如此……

我适才心下了然,才想折步寻一偏处落座下来静等管事姑姑安排,忽地见江于飞一挑明眸。我也正微抬了眸子将神光顾在她身上,刚好与她目光触及。

“姐姐安好。”先来后到,更又出乎礼仪,我权且微一敛襟,向她道了声安。

适时原本有些戚嚓的一遭秀女闻了言声,也都默契的安静下来。

须臾沉默,江于飞上下扫了我一圈,面上眸中皆是轻贱意味。不缓不急挪步款款,轻如徐风涉水的行于我近前,秀美出众的面靥浮了一个不羁讪笑:“我当是谁,原是个麻雀儿在这边儿学舌呢!”

这话甫一出口,便听众秀女中爆发出一串银铃清笑。

这公然嘲讽的语气、和这霎时间爆发出的笑意,犹如一把割伤皮肉的利刃,直使得我周身一阵不受控的发颤。

虽然我霍扶摇出身小门小户,但在通州长至如今这十五个年头,也还是从未被谁这般的公然挑衅与嘲讽过!一干急气与委屈登地将纤纤柔心积蓄满满,任我脾性再好,却也难免不愠恼难扼。

“哝……”

正一通起伏心绪难收难束间,又听“哗啦”一声清悦脆响。

我甫回神智,只见一根鎏金锻银的喜鹊闹枝簪子横摔在我近前的地面上。

合该是“喜鹊闹梅”的样式才对,这簪子却将梅花取了、只换做“喜鹊闹枝”,可见是为了避讳触到梅贵妃的眉头。

思绪还不及全部澄明下来,又听江于飞软软儿一嗓子:“雀儿,瞧瞧你这通身酸里酸气的老咸菜味道,这簪儿就赏你了!”

好傲慢的女子!

若说我原本还有几分清明理性,当铮地一听她这拿腔拿调的公然辱没之言时,那点难得聚拢一处的清明理性昙然便消散的无踪无影!

我原不是这般为人,只是才至帝宫、又才与家人离别,人生地不熟又加之离愁苦痛间,脾气经了一激,居然也开始不计后果起来。

骋着急气,我缓缓蹲下身子,在不知多少道目光的睽睽注视下,双肩不住打起颤抖。俄顷,一把握住地上江于飞扔过来的那根簪子。

又是一阵肆意的嘲笑声倏然而起。这辱没与不屑并存的笑声、加之心下竭力压抑的那通火气,给了我无法言说的力量。我握着簪身的指尖隐隐用力,渐显出微白的颜色。登时,毫无任何征兆的猛一奔身,抬手将锋利的簪尖对着江于飞的额头狠狠的戳了过去。

到底急气之下少了力气、失了准头,这簪子在我手中偏出一分,最终错开了她的额心、贴着太阳穴落在了她倾髻浓密的乌发间。

毕竟锐利簪尖在她太阳穴划出一道小口子,细小的血珠子还是簌簌氤氲了出来,将她锦缎华发黏湿了一小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