负罪

28 幽魂

钟铁山给省城那边的饭馆请长假的时候,他听出了杨总的口气里带着不满。是啊,换位想想,人家做的是饭馆生意,请一个月的假总要找人替补,这样的局势不得不让杨总为难,也让钟铁山暗下决心,万不得已的时候,只好离开省城,另谋出路,等待时机,早晚有一天,全家搬出南柳村的鬼院儿。

搬出南柳村,离开这个鬼院儿,成了钟铁山的一块心病,他把一半希望寄托在自己身上,还有一半希望全都压在了巧儿的身上,她要让巧儿先混出个人样儿来,将来在把家迁到别处。

钟铁山要做的第一步是给大红治病,如果大红才四十多点的岁数就这么瘫痪下去,那就得拖累他一辈子了,这样的话就是他钟家最大的损失。

巧儿总是看见爸带着妈去瞧病,去几十里以外的村子找什么大仙儿。看着钟铁山弯下身子,背肉山似的大红一次次狠狠地压下去,再缓慢地站稳,巧儿真怕爸爸的腰有一天会塌下去直不起来了。

等到晚上,钟家院子到处弥漫着药锅子里散发出的中草药味儿,每天都有一堆堆的药渣子倒在钟家大门口。大红什么偏方都用了,由的用高度酒浸泡,由的还要用香油泡,用大大小小的罐子把小蛇儿,海龙,蝎子、穿山甲、黑蚂蚁啥的泡完了再吃进肚子里,真有点死马当作活马医的架势。每回,她只有闭上眼才能喝下去那些怪药。她连冬虫夏草、人参、麝香、灵芝什么好药都吃了个遍还是不见效,最近,大红急得总跟钟铁山发无名火,尤其是在大红来例假的前两天,她天天烦躁发火,嚷得青筋暴跳,待她的例假来了,情绪稳定下来不再吵闹,还得等着钟铁山给她打典月经。

大红有个特殊的生理问题,就是她从小来例假多得要命,顺着大腿往鞋窠里流。所以她的月经综合症就闹得邪乎。来之前眼睛和脸都发肿,腿脚发紧,只有经期过去才算清松。大夫说她没妇科病,这属于遗传。年轻时候注意形象她还算弄得干干静静,等生过俩儿子以后,经常是弄得哪哪儿都是。

钟铁山看见大红每个月失去这么多血还是落得个**肥臀猛长肉,不得不佩服她的造血功能。看着大红来例假这么邋遢,蓬头垢面,嘴里呼出难闻的气味儿,未免叫他想起总是那么干干静静的秀莲,他能断定秀莲绝不会像大红一样,例假弄得哪哪儿都是,邋遢女人啊,不可救药。他又想到了巧儿,他肯定巧儿也不会像她妈,幸亏巧儿不是大红亲生的,遗传了她这个不算毛病的毛病总是个麻烦。

嫌归嫌,说归说,做归做,那份夫妻多年凝聚的血肉亲情叫钟铁山反而更觉得大红可怜,更能体味大红丧子的不幸和悲哀,他们曾经共同制造和拥有的苦辣酸甜和喜怒哀乐谁也无法替代!

巧儿下学回来,看见爸爸给妈妈洗那些带着血渍的内衣,硬要帮着爸爸,钟铁山哪能让闺女干这些活儿,他硬是用两只铁钳一样的大手把巧儿推到她的厢房说:念你的书吧!

大红在炕上躺烦了,专门爱找碴儿折腾自己的丈夫,钟铁山哪点稍有伺候不到,大红就用她那只能活动的一只手把下面的例假血抹到雪白的墙上,被子上,炕沿上,抓得她满手都是血污。有时候,钟铁山让大红折腾得胡说八道,刚要埋怨她,说她几句,大红就没完没了地哭,照死里哭。她说自己想死,想她儿子助儿,只要提起助儿,又会勾起她无穷无尽的悲伤,她不想活了,叫钟铁山勒死她,给她点耗子药吃。

钟铁山在气头儿上的当口儿,在忍无可忍的时候真想跟她一块儿喝了老鼠药落得个清静。他憋气,心突突地要跳出嗓子眼儿,他把自己的脑袋往墙上撞,在大红面前猛煽自己的嘴巴。大红知道钟铁山的烈性子,想明白了自己闹腾半天没意义,马上乖乖地闭了嘴。

一个月下来,钟铁山眼巴巴地看着抽屉里厚厚的一沓钱越来越薄,他的心气儿就变成了死灰儿。

大红瘫在炕上一个月了,钟家院子一天比一天冷清,没了欢笑,吵闹,只有大红的呻吟和钟铁山的唉声叹气。在某个寂静的晨昏,会经常听得乌鸦呱呱的怪叫,给这个死气沉沉的小院添上了一重神秘的沮丧和晦冥。

有乌鸦叫的时候,钟铁山如果意识到就跑出来看看那乌鸦,看它落哪,是不是落在后院的葡萄架子上面,不幸的是,十有八九,那些黑乌鸦专门在后院的上空盘旋,把一簇簇鸟粪拉在后院的葡萄秧子上。

钟铁山也真有过不想活得时候,可他看看炕上的瘫子老婆,又瞎又傻的儿子也就打消了死的念头。再说他捡回来的小丫头巧儿,那真是大红的贴心贴肺的小棉袄儿,整体愁眉苦脸的大红,也就是看见巧儿放学回来才能有个笑模样,那笑容分明都是挤出来的。

助儿死后,没人跟帮儿去讲助儿的事,但他心里好像啥都明白,那几天一直阴沉着脸,没听见他一声傻笑。帮儿17岁,嘴角上长了胡子,脸上的壮疙瘩像他家后院的葡萄红里透着黑紫,帮儿的体格似乎比从前硬朗了,他明白大红躺在炕上连吃带拉都得人伺候,也经常听见大红无休止地哭哭闹闹,这让帮儿觉得可怕,他怕哪天大红跟助儿一样再也不回家。他觉得只有助儿回来了家里才能跟从前一样。有时候,可能是帮儿也想起了助儿的好处,他也会情不自禁地叫着助儿的名字。

帮儿并不喜欢亲近父亲,他感觉到父亲喜爱的不是他是巧儿,为什么呢?以他的智商当然想不明白。虽说眼睛看不见,他可是能摸着大红天天躺在炕上不起来,于是,一瘸一拐的帮儿突然就学会了解决自己的生活起居,这算是一件让大红特别欣慰的事。

这个深秋的夜似乎比往日的更长。钟铁山是被噩梦惊醒的,最近,他每到深夜三点准醒,有时候,分针、秒针、时针一起指向3点,有时候他会提前醒几秒钟,眼巴巴地听着沙沙挪动的秒针跟分针一起会合在12,看着时针指向3。

他又梦见了后院。家里遇那么多灾,埋在后院那死鬼还从没来到过他的梦里。

先前,他梦见自己因为轧死人住进了监牢狱,醒来后还真有一阵子坐卧不安,后来,他老听人说梦是反的,要是反梦也就意味着他永远不会去吃牢饭。然而,多少年来,恰恰是被他轧死的那个鬼的幻影压着他,这影子要比当年他一手提溜起来的那个男人的尸体不知要沉重多少倍。

今晚,那人给活了,而后院的一切都变成了跟埋助儿的地方一模一样的乱坟岗,宛如鬼电影般雾气蒙蒙。阵阵黑风把他吹得身子直摇晃,被他轧死的男人出现了,他身子薄得如同一张纸片被黑风吹得哗啦哗啦响,能拉长还能缩短。他的脸是模糊的,但肯定有副眼镜架在鼻梁上,他仍然骑着原先出车祸的那辆自行车来到钟铁山的眼前。钟铁山注意到,他穿的蓝色羽绒服里面没有孩子,怀里是空的。自行车向着他直冲过来,钟铁山躲闪不开,被自行车撞倒,那纸片般的身体轻飘飘的,钟铁山被撞后,一点感觉都没有就摔在地上,哪也不疼。

那男人的眼镜没了,只见他翻着白眼珠突然张开嘴发出一声哀叫,接着,从他的嘴里喷出洪流般的血水,很快,血水就淹没了钟铁山的胶鞋。钟铁山虽然用双手遮挡着那股血流,还是满头满脸的血水。他不断地喊叫着,别!求求你,绕了我,饶了我们家吧,拿走了助儿的命还不够吗?

谁知道他是听了钟铁山的哀求还是吐尽了最后一滴血呢,这男人倒在血泊里没再起来,不等钟铁山看清他的脸,他就消失得杳无踪影,那棵张牙舞爪的葡萄秧子又罩住了钟铁山的视觉,从头至尾,这男人没说过一句话。

“再给巧儿吃奶,我杀了你,我,我把你扔河里去。”啊!这,这是什么声音?是谁?

一阵躁怒的喊声划破了的夜空的宁静,这声音多么熟悉。钟铁山立刻警觉起来。

“再给巧儿吃奶,我杀了你,我,我把你扔河里去。”啊!又是一阵怒吼,是谁的声音?怎么像是助儿,没错,这院子里为什么响起了助儿的喊声。

声音是从帮儿和助儿睡过的屋子里传出来,这后面传出的一声叫喊把钟家所有的人都叫醒了,叫傻了,那声音分明是助儿的,助儿死了一个月了呀。就连睡在厢房南屋里的巧儿也好像听见了助儿的声音,吓得坐起来,披上被子打起哆嗦,不敢动弹。

此刻,钟铁山和大红都被帮儿的喊叫惊住了,他们异口同声地喊了句,助儿!很快,他俩又醒悟,助儿不在了。

钟铁山起来,脚步轻轻地走到对面帮儿睡觉的屋子,他的脑子里闪过了一个怪异的念头,是不是助儿依然躺在那炕上?待他探出头去一看,没有!只看见帮儿一个人四仰八叉地躺在炕中央熟睡着,看他睡得那么香甜,即使在他身边放个鞭炮或许他都能接着睡。

钟铁山又一次觉得问题严重了。

他跑到后院去看看,老槐树,葡萄秧在秋风中晃动着越来越少的叶子,夜色晦冥,天空隐隐地笼罩着一层暗暗的、薄薄的红雾,抬头望天、低头看看眼前,他忽然看见一群老鼠围着后院的院墙咚咚咚地跑步,这里有只大耗子慢慢地扭着屁股不慌不忙,看不清是只怀孕的大母耗子还是一只耗子精,那个大呀,快赶上助儿刚从省城抱回来那笑花猫那么大。他不由打了个寒战,后脊梁骨渗出汗来,赶紧跑回屋子,钻进被窝儿。

大红睡不着了,问他:刚才怎么会有助儿说话的声音?

钟铁山不停地摇头,大红觉得不对劲儿,见钟铁山的身体似乎在抖动,他可从来没有被什么事儿吓成这等怂样儿啊,她着急地问:你出去一趟看见啥了,也回来吓成这样?

钟铁山说:后院里满地跑耗子,那耗子又肥又大,跟小猫似的。

嗨,那是它肚子里还有耗子,你甭怕,原先咱家顺儿在的时候,我亲眼看见过它在后院咬死过好几只耗子。现在,助儿走了,顺儿也跑了,连耗子都该欺负咱了。大红抹起了眼泪,并且说,连那花狸猫都那么通人性,助儿死了,它也去寻死,让人疼啊!

钟铁山安慰着大红:别哭了,咱这病刚好点,这世间万物啥都安排好了的,错哪一步儿都不在你预料之中,活着的人就好好过吧。

大红听丈夫的话,不哭了,这两天,她的例假过去,或许是淤血排出减轻了胳膊腿的胀痛,经络血脉有了疏通,那只胳膊突然就能动了,能抬起来够东西了,腿也有了点知觉。看样子慢慢地能好起来,钟铁山皱在一起的眉心总算抻开了,平展了。他不敢奢望大红能跟过去一样挑家过日子,只盼着她能下地就知足了。

大红接着钟铁山的话茬儿说:哦,对了,你说,刚才我怎么听见助儿说话呢,真是从帮儿那屋子传出来的呀,助儿这孩子那么仁义,总不会找兴咱们吧!

钟铁山说:我一人听错还罢,你也听见就是麻烦大了。这件事不能跟外人说,我今儿就去助儿的坟上看看去。放心吧,咱助儿不会总缠磨在家里的。

天刚蒙蒙亮,钟铁山就带上些烧纸去了助儿的坟,他看见大门已经被打开过,猜想巧儿也去了坟上。

果然,巧儿在助儿的坟前正点燃着一团熊熊烈火,几个蹿得更高的火苗在风中跳跃,像腾空的金蛇在晨雾里愤怒、张扬、狂舞,它们吐出细长的信子,像是在瞬间就稳稳地咬住人世间肉眼所不能看到的东西。

钟铁山远远地站在一边,眯缝起眼睛,看着坟前晃动的巧儿。一会儿,静静地旷野里响起了一阵音乐,是巧儿拿着随身听在给助儿听歌曲。又过了一会儿,小录音机里传出了巧儿的声音,因为黎明的寂静,钟铁山能隐约听见远处微弱声音,但是听不大清楚,他能猜到,是巧儿心里难受,把自己想说的话都录下音来,念给助儿听听。

钟铁山想,闺女虽然不是自己亲生,可是个有情有义的大气孩子,豁出我这条老命也叫这孩子上大学,让她有出息。想到这儿,钟铁山的心里萌生了一个念头,他打算不在省城工作了,彻底回到南柳村,他太了解巧儿这个倔强的丫头了,她毕竟还不懂为自己的将来着想,干事仍然凭着一时冲动。连自己养那么多年的头发都给助儿烧了,假如他钟铁山离开家,巧儿一定会退学照顾大红娘儿俩,那样可就把孩子害啦,更别提对起、对不起后院死鬼了。钟铁山怕在这空旷野地里吓着巧儿,老远就喊她的名字:巧儿,爸爸也来喽。

爸爸!巧儿的脸蛋上还挂着泪花儿呢。自从巧儿知道了她跟钟铁山的养父养女关系,他们的感情有了微妙的变化,巧儿把对父亲的那份爱掩藏了一多半,至少不能像从前那样没大没小地跟钟铁山揪胡子,拽耳朵了。她想扑进爸爸的怀里好好哭一场,可是,等爸爸走到跟前儿她又制止了这个念头。

钟铁山看见巧儿烧得全是过去助儿用过的东西,从心里佩服这个有心计的孩子。他见巧儿正在收拾东西,便故作随意地问:巧儿,昨夜里听见什么没有?

哦,爸爸,我还想跟您说呢,这可是第二回了,头几天您和我妈还没回来的时候,我好像就听见过二哥说话。

二哥说啥?钟铁山问?

巧儿,拿小马扎,听妈讲故事。巧儿,拿小马扎,二哥给梳头。巧儿学着助儿的语调说。

真有这样的事儿?

真的,爸爸,我本来没想到剪断自己的头发给助儿烧走,正是因为那个下午听见了这种声音才想到了妈说过的话,助儿打一出生就揪住了护士的头发,助儿就喜欢头发。

钟铁山的脸在灰蒙蒙的晨曦中显得更加黯淡,晦气,他的嘴角朝下撇着,鼻子旁的两道深深的大褶皱狠狠地下陷,扒在胡子拉碴的嘴角像两条死了的蚯蚓。他瘦长的身子有点佝偻,是自打助儿死后新添的毛病。

听完巧儿说的话,钟铁山若有所思地拍拍自己已经秃掉的大脑门儿,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巧儿说:助儿啊,你是不是阴魂不散舍不得离家呀,你好好走吧,别再家里闹了行吗。

说着,钟铁山走到助儿的墓碑旁,俯下身去,抱抱那块石碑,转过身对巧儿说:咱们走吧,你还要去上学呢。

自从钟铁山和巧儿在助儿的坟前相遇,父女二人共同祈求助儿别在家里做怪,从那天起,夜里再没听见助儿的声音,家里的活儿多,一忙,关于助儿的恐怖就忽略了许多,毕竟,助儿是自己的亲人,大家从内心深处还是不怕助儿,钟铁山更是,他怕的是那个后院的菜窖,和菜窖深处的阴魂。

值得庆幸的是,大红吃了一个疗程的汤药,不光能站立,还能够扶着墙根儿走上几步。这给钟铁山死灰般郁闷的心情添了一点点光亮。钟铁山依然是在家忙乎不停,他变成了地道的家庭妇女。

中午,巧儿到过堂屋儿的柜子里去找她的球鞋,因为下午的体育课有赛跑,她找到球鞋刚要走,听见隔壁屋子在午睡的爸妈唠嗑时候说的话,钟铁山:说扔了二十年的锄头实在捡不起来了,你说我回家找个啥营生呢,到县里当厨子可不比省城,有马学顺的关系,县里那几家馆子死用人给钱还抠儿。

大红说:能耐人凭脑子吃饭,凭手艺干活,你想想,你能沾上哪样儿?还是你老本行吧。

你倒点化了我,不如我做烧鸡卖,我有秘方,买肉鸡也有关系户,咱家离火车站近,在家里做了烧鸡,拿到火车站去卖,以我当了多年厨子的手艺,准保卖出个名堂。

好主意啊!我要是能治好病,也帮帮你,别去省城了,离家那老远,助儿一死,我先是觉得活着没意思,过后又觉得应该好好活了。大红说。

钟铁山觉出过堂屋里有巧儿的动静,忙问:巧儿啊?找啥呢,有事?

没有,下午又运动会,我得找球鞋,爸妈你们睡会儿,我走啦!

巧儿出了堂屋,拿上书包去上学。

她最近学习的兴趣没减,昨天数学测验还得了100,全班得100的只有两个。可是,同学们看自己的眼神,还有她们笑容里的掺杂的诡秘,话里的潜台词都让巧儿不舒服。刚才听见爹说她不去省城了要干个小买卖,她心眼儿活了,干脆休学,帮爹一起卖烧鸡,有了这门心思,她就更不在意学校里传什么风言风语了。

其实,巧儿哪里知道钟铁山的用心,钟铁山能轻易舍得每个月几千块钱的高薪回到村里卖烧鸡吗,钟铁山最根本的目的就是怕耽误了巧儿的学业。他知道一旦自己离开南柳村,繁杂的家务全都得巧儿承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