负罪

25 殇

钟铁山是下午从省城回来的,助儿考上了一中,明天要开学,连他在省城的同事们都添钱买了计算器和一个大书包送给他的才子老二。女老板杨总准了他几天假,叫他在家陪陪媳妇。

现在的杨总杨不够,杨馨梅比从前老了好多,变得和气了许多。再贵重的化妆品也无法改变她的衰老,她本有个好色的致命弱点,这使她喜欢豢养吃软饭的面手儿来管理饭馆生意,到头来操心的还是她自己。现在,美馨园的生意每况愈下,她也开始收敛着她荒**无度的日子。

一路旅途松心顺畅,钟铁山回到家的时候助儿和巧儿还没在,他们俩此刻正躲在铁路桥墩子下面话别小儿女私情呢。等到快吃晚饭的时候两个孩子提着一大堆东西回来。

钟铁山说,助儿脸色不好,没事儿吧?助儿一个喷嚏接一个喷嚏地打个没完,他笑呵呵地看着爸爸容光焕发的脸说,没事儿,热伤风。

大红也过来问他咋啦?他说这几天可能有点中暑,巧儿不声不响地找来藿香正气胶囊给二哥吃。大红说,呵!咱巧儿真就成了小大夫啦!

今晚,钟家小院像娶亲那么闹腾,助儿仅仅考上了县一中,还没进大学呢,平时爱凑热闹男女老少都到了。这些都是谁家娶媳妇、聘姑娘、上樑动土都去掺和掺和的闲人。他们拿着洗脸盆、毛巾、笔记本、香皂之类各式各样的礼物,送给让全村人都骄傲的小秀才钟助,就连钟助班上同学也有来看他的,其中还包括两个女生。巧儿知道,二哥是班里女同学心中的小白马儿,又是出类拔萃的校级学生干部,暗恋他的女孩子可不少。今天来的这俩女同学里就有一个给二哥写过含含糊糊的爱慕信,助儿拿妹妹不当外人,还偷偷给妹妹看过呢。

这两个女同学也是共同添钱,给助儿买了个八音盒,一打开就有个跳芭蕾舞的女人在上面随着音乐旋转。帮儿在老远的地方就听见了八音盒的声音,他很快就凑过来,这时候,助儿已经让巧儿把女同学送的八音和收藏起来。帮儿天生对音乐的声音特别**,助儿怕他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儿抢走弄坏了。

助儿遗传了钟铁山的大高个,还不到15岁,光是这个夏天他的身高就蹿到了一米七多。毕竟,人们是来看他、夸他的。助儿像个新郎官,不断地给长辈们鞠躬行礼。

明儿一大早,钟铁山要亲自把儿子送到学校。看着助儿彬彬有礼地招待人,巧儿紧随其后。钟铁山的心里美极了,有这么俩好孩子,是他这辈子最知足的事情了,况且,巧儿跟助儿肯定相爱,早晚是钟家媳妇,照样给钟家传宗接代。

他看看闺女,看看儿子,他觉得巧儿身上有大红的影子又有秀莲的味道,这孩子将来准是大高个子,大骨骼,看她身材的比例就显而易见了,论起念书,巧儿还绝对是块做学问的料,一点就透。每当看到巧儿的聪慧,钟铁山就会自然而然地联想到十几年前车祸现场的戴眼镜儿男人,他料定那死鬼是个读书人,但是,巧儿身量儿那么高可不像被轧死的矮个子亲爹。

串门的乡亲是吃过晚饭来的。噢,还有巧儿的小伙伴董雪燕也领着她爸爸来看热闹,显然,董雪燕的爸爸因为在南方做生意,穿着比一般村民要时髦。大红见人群中老少爷们儿不少,想让大伙喝两盅添点喜庆,就在院子里支上圆桌,拿出钟铁山从饭馆带回来的猪头肉、酱猪肝、花生米、鱼罐头、松花蛋、西瓜水蜜桃还有洋河大曲招待他们。

有个小孩子蹿到后院摘葡萄吃,被他妈追打,大红就把大家让到后院,扬着大嗓门说:大伙今天都摘点儿葡萄回去吧,甜,甜得嘴发麻。过会儿,她看见好多乡亲摘了不少葡萄,就拿出塑料袋子发给他们,大红朝大伙喊,得好好洗,洗不干净拉肚子别怨我。

钟铁山实在不愿意让人们去后院,他在趁人不注意的时候用眼狠狠地剜着大红,用手使劲拧着大红腰间的厚肉,可大红故意装看不见,装傻,她打心眼儿里为儿子高兴,恨不得越热闹越好。董雪燕的爸爸跟钟铁山寒暄一番后对钟铁山说:老兄,我们做生意讲风水,你家这后院阴气太重啊!

此话咋说?钟铁山的铁倏地变了色,煞白。

老兄,本来你这后院儿是阴面,你看,前面一棵槐树,后面一棵葡萄树,这两种树都属阴性,你应该去掉一个,要么就栽上棵杨树才好,白杨。槐树的字也压人,木和鬼组在一块儿,对吧!

董兄弟说得对,如后我得改改后院的布局。钟铁山笑答。

帮儿在一边搞起了恶作剧,他把一个钢种盆儿扣脑袋上,用根儿木头棍儿帮帮地敲,傻笑,嘴里一边流着涎水衣边乱喊,他平日里磕磕巴巴,很少能讲出一句正话来,人们越是看他好笑他就越玩儿得疯,他还从来没有见过有这么多人来到钟家小院儿,虽然帮儿不知道为啥这么多人,但他能看出来跟助儿有关系,他也想在众人面前出出风头。

几十口子人前后院地折腾到11点半才各自回家。那只花狸猫顺儿吃的也快走不动道儿了,窝在它栖身的小筐子里闭目养神。

月亮,在暗夜里时隐时现,一片片乌云聚了又散,散了又聚,高远的天际里乱云飞渡,一团团的星星顷刻之间就闭上了眼睛。晚风,吹着杨树叶子哗啦啦作响,立秋后的夏夜让人再也不用担心暑热难眠,倒是渐渐凉起来的夜风容易叫人受寒。钟家院落刚才还是一阵喜庆,现在变得七零八落、满是狼藉,空气里还弥散出阵阵酒气。前院的圆桌子没撤,杯盘、暖壶、花生米、西瓜皮堆在那添乱,后院的葡萄秧子上几乎没剩下几嘟噜葡萄,看上去活像是个被卸下重荷的大骆驼,显得轻松了许多。

钟铁山不困,他在院里吧嗒吧嗒地抽着烟,他的戒烟行动已经反复过不知道多少回了,他甚至管自己叫狗改不了吃屎,刚刚戒了半年的烟,听说儿子考上一中他的手指间就再次夹上了“恒大”。他现在琢磨着怎么才能早早离开这个住了几十年的老院子,若不是长期住在省城,这个后院埋着死人的凶宅他一天都不想多呆,搬家的钱攒得差不多了,等明年巧儿上了一中,小哥俩有了照应,他真想把大红和帮儿接到省城,最主要的原因是他越来越腻歪那后院,把家迁到省城是他蓄谋已久的想法了。

大红出来给他披件衣裳,打着哈气说,睡吧,快1点了,明得起大早。

大红和钟铁山躺倒在炕上就拉起鼾声,两口子演奏着一首奇特的乐曲,粗一声,细一声,长一声,短一声,乍一听真是个舞台效果。旁边的三个孩子还没到打鼾的年龄,个个睡成了小死猪儿。这一天从早到晚的委屈、疲惫、欢喜,还有帮儿、助儿、巧儿三个孩子从没有过对性意念的冲动和亢奋,全都融入了他们的梦乡。

帮儿是让一泡尿憋醒的,他白天累过了头儿,好几年不尿炕的帮儿今夜又在炕上酣畅淋漓地尿了一泡,因为炕沿高,那泡尿成了孩子们身子下面的沼泽。帮儿的眼睛只能在太阳光充足的时候看见一丝灰蒙蒙或者是人影儿,晚上或是阴天他依然是眼前一片昏黑。这时候,他并不知道啥时辰,实在睡不着,他便学了两声大公鸡叫,过去,帮儿都是在鸡叫最后一遍在随后叫一声的。

巧儿迷迷糊糊听见鸡叫,看看天还黑,转头又睡了。

助儿听见鸡叫,一骨碌爬了起来,看看外面一片漆黑,他的脑子里也是空茫茫一片。助儿大概是半夜三点多钟就下地了,他人虽然起来了,大脑其实还在睡,依然还在深度睡眠里,他这又是一次梦游。

顺便说一声,钟家这俩儿子,老大从小爱尿炕,老二从前可有过几回梦游的时候,那几回都是扫扫院子,给葡萄秧子浇水,或者是到葡萄秧子或大槐树下面背背课文,接着,他就会又躺炕上睡着了。早晨大红问他,知道昨晚干啥了吗?助儿却惊奇地瞪圆了眼,不断摇头。

钟铁山跟大红白天已经累得精疲力竭,即使帮儿的鸡叫都没把他们吵醒。那屋里铿锵的鼾声掩盖了黑夜里所有的蛙鸣虫叫,也掩盖了助儿爬起来,下地干活的声音。

助儿并不清醒,他只觉得炕上水淋淋的,也不明白到底为什么发了河。他起来后伸伸懒腰,先往尿罐子里撒泡尿,然后就把尿罐子倒掉了。接着,他不知道前院为什么一片狼藉,于是,他把那些脏杯子,脏碟子脏碗都洗干净,罗起来,把院子扫干净。扫完了前院又去扫后院,看见葡萄架下面到处是被拽掉的树叶,他用笤帚扫干净收进簸箕里,此刻的助儿已经是挥汗如雨,他自己好像并没察觉,也不知道擦擦满身大汗。

在助儿刚要离开的时候,猛地发现了昨天人们摘葡萄没有放回原处的两张电镀折叠椅,那两只椅子对应地放在葡萄架子下面,像两个促膝谈心的人就坐的位置,而那电镀椅子的金属杆儿却在黑夜里放着贼亮的光。说不清助儿是累了,还是想坐在葡萄架下面听听有没有牛郎织女说话,他索性把身子靠在一张椅子上,两条腿搭在另外那张椅子上睡着了。谁也无法知道他到底做了一个什么样的噩梦。

有个怪现象回头想起来真是耐人回味,那就是助儿的那只猫顺儿起先特别温顺,就像吃饱了撑得动不了劲儿,黎明时分,这只猫的情绪突然大变,异常烦躁地不断嘶吼起来。

早晨,钟铁山被猫叫闹醒,他喊助儿好几声都没应。等他来到后院一看,助儿的手里攥着一大串揪下来的葡萄秧子,面目狰狞,龇牙咧嘴,他的眉心皱成了一个大个疙瘩,瞪着布满血丝的大眼睛,钟铁山也被吓得目瞪口呆,他只听见,那只花狸猫在旁边跟发疯一般嘶叫,叫啊,叫啊,叫个不停。

钟铁山把手伸到助儿的嘴边,实际上助儿已经停止了呼吸,但钟铁山还是不愿意相信,他也顾不上喊大红了,背起助儿,就往县医院的方向跑去。

远处的天边似乎已经露出了微亮,有辆拖拉机嘟嘟地从钟铁山的身边穿过,钟铁山不顾一切地拦住了拖拉机,把助儿拉到了县医院急诊室。

县医院大夫见到助儿怒目圆睁的样子,用手轻轻地抹了一下他的双眼,助儿的眼睛立刻闭上了。大夫转过身对浑身哆嗦的钟铁山说:病人无法抢救了,很可能是心肌病导致的心脏猝死。

啥?心肌病死这么快吗?

病人死后的表情有时非常恐怖,心脏的意外引起的猝然死亡从发病到死亡的时间很短,一般不超过1个小时,有的甚至短到30秒钟,而且没有任何前兆。你们准备后事吧。

不!不!没有,他昨晚还好好的呀,他咋啦?啊?大夫,你说,他这是咋啦?钟铁山狠命地揪住大夫的衣裳,不让那男大夫离开。

助儿躺在急救室的病**,脸上被蒙上了白被单。

钟铁山的大脑一片空白,仿佛是被恐怖的利镞穿透了胸膛,他先是屏住呼吸,不敢言语,然后,他扒在助儿的身上拼命地哭喊着,他感觉着助儿身体的冰冷,凉入骨髓。

再说,大红刚起来,见钟铁山奔向后院,背起助儿就往外跑,一种凶兆前的预感让她心乱如麻,钟铁山为什么不顾一切地背着助儿往外跑?助儿为啥会跑到后院儿去呢,大红的心里猛然生出了极度恐慌,有种直觉告诉她,助儿没命了。

大红迅速喊醒了睡梦中的巧儿,叫她快起来!去县医院!她带上些钱,塞进内裤前面的口袋儿里,拽起巧儿就朝着大门外跑去。

看见县医院急诊室里躺着的助儿和失声哭嚎的钟铁山,大红也傻了眼,她身子一歪,差点摔倒,幸亏她的身后有巧儿顶住了大红沉重的胖身子。

助儿突然就死了,大红和巧儿母女俩竟然没能见到助儿最后一面,这个虎头虎脑的少年秀才就这样神奇地,迅雷不及掩耳地“暴走”了,他死时候的样子非常恐怖,那张怪异的脸只有钟铁山当时看得最清楚,以至于钟铁山到死都会认为,助儿是看见葡萄架子下面的什么,助儿肯定是被活活吓死的。

大红和巧儿来到的时候,钟铁山正捶胸顿足地哭喊,天哪!你睁开眼睛看看,你给我抓住那个厉鬼吧!你,你这个厉鬼,你还我孩子,还我!还我孩子呀!

钟铁山哭着哭着就昏倒在了医院,不省人事。

巧儿顾不上哭了,以她13岁的年纪当然还不能马上想明白死亡的后果,她总觉得助儿没有死,还能活过来。准能活过来。她一进门就扑到助儿的床前,掀开被单,大声喊道:哥哥,哥哥,妹儿来啦,妈来啦,你快起,别吓唬我,别吓唬我呀!

大红搂着助儿,拼命喊着助儿的名字。县医院的急救室里顿时一阵号啕大哭。

大红见钟铁山晕倒了,几个白大褂把他抬到**,她不敢再哭,忍着心中的剧痛跟着大夫们前后左右地跑,那个刚才说助儿没救儿了的男医生又在忙碌着抢救钟铁山。

钟铁山被几个白大褂围住,大红在一边乱喊乱叫,被大夫拉到了门外,巧儿抱住大红哭喊着:妈妈,您别喊了,听听大夫说啥,妈妈!她把大红安顿在椅子上。

门开了,医生走出来,大红战战兢兢地凑到大夫身边。她听见大夫说:病人没事儿了,幸亏抢救及时,你们进去看看吧!

大红一听,还没等走进钟铁山的抢救室,她身体内绷得紧紧的那根弦便突然折断,她感到从头到脚有一块连在身上的肉被狠狠地撕扯下来,脑袋仿佛是一个被气体充得满满的皮球,实在撑不住的时候,啪的一声爆开,脑出血阻塞了她的中枢神经,她猛地栽倒在地上。

有个县医院的老职工认出了当年闹中毒痢疾住医院的大红一家,她叹口气,摇摇头,说了句,福不双至、祸不单行啊!

被抢救过来的钟铁山像个失去记忆的人,不知道自己在哪。他看见身边围着几个穿白大褂的人,他听见巧儿在喊她的妈妈,过了大约一分钟的时间,他才恢复了一些意识。哦?我为啥躺在在这儿?跟上次帮儿得病住院一样,钟铁山也是被抬上了抢救室的病床啊!他忽然想明白了,自己是因为助儿,他会不会也像帮儿一样闹个悬儿就没事儿呢,不,好像助儿已经死了。没错儿,助儿死了。

爸爸,爸爸,您可别千万别倒下呀!巧儿眼睛里噙着泪水跑进急救室,接着,他看见大红也被推到了他旁边的那张**。

这个县医院急救室跟几年前的一幕那么惊人地相似,这里成了钟家老少的急诊室。但所不同的是,这回,钟家死了人,死的是他们家里最聪明、最善良厚道、最有前途的儿子。

钟铁山清醒了,而且比任何时候都清醒,他知道此刻如果他倒下去,这个家就意味着彻底完蛋。他几乎是跟上回帮儿病危如出一辙地奇迹般地从**跳下来,走到大红的身边。

大夫告诉钟铁山,由于县医院的医疗水平有限,大红的病他们无计可施,很可能是脑出血,在这儿治疗保命都难,必须送到大医院。

钟铁山的头在怦怦地跳着疼,他闭上眼睛,一个魔影在他的脑袋里晃了晃,忽然就消失了,那魔影让他一下子想到了后院的葡萄架,想到那里埋藏的厉鬼,它眯着细长的眼睛在窃笑,钟铁山觉得自己要得到报应的那一天终于来到了。

钟铁山睁开眼睛,看看眼前的大红,掏出了她藏在短裤里的一沓钱。他表情庄重地对巧儿说:闺女,咱家最需要你的时候到了,你去找舅舅和舅妈帮忙,看好助儿,给你舅舅5000块钱,让他替你二哥买个好点儿的骨灰盒和棺椁,人可一定得等我回来再火化呀,这事儿就先交给你和舅舅办。跟舅舅说,村里人问起就照实告诉他们,别张罗。我带着你妈到大医院去看病,去两天一定会来。

按说大红家里的弟弟和弟媳妇跟钟家几乎断了来往,大红跟兄弟媳妇打成了臭鼻涕,可血总是浓于水呀,钟铁山有把握,他知道大红兄弟得到消息准会当成自家事情跟着忙乎。

钟铁山知道乡下的规矩,没有成年或结婚的少男少女死掉时不能进祖坟的,要埋到乱坟岗子,不能等到第三天火化,而且不把尸体运送回家,他倒是不怕尸体进门,本来他家院子也不洁净,怕啥?

啊?还火化?爸爸!爸爸!咋回事儿还火化?这咋回事儿呀,助儿真的死了吗?我不信!我不信啊!巧儿挂着满脸泪花儿吃惊地问。

丫头,真的,助儿确实死了,最近风声紧不能土葬,只好把你助儿哥哥烧了吧。咱家的钱和存折都在大衣柜儿的小木匣子里,你不许跟任何人说,知道吗,我不能再耽误时间了,带着你妈去唐山或是天津,我明天要赶回来,三天之内得把你哥哥葬喽,你快去吧!,快走。

嗯!爸爸,我先去找舅舅再来接二哥,他没死,没死!巧儿说完,走到大红的跟前,叫了一声:妈!然后她转身跑出县医院。

天亮了,血红的朝霞浸染着大地和村庄,巧儿像一头绝望悲伤的小鹿在通向南柳村的道路上奔跑,奔跑……

大红在唐山住了医院,大夫说能脱离危险但保不齐会留下后遗症。钟铁山听说大红死不了,提到嗓子眼儿的气又松了一口,他把媳妇大红留给了唐山的亲戚照应,第二天,顶着星星就来到火车站,他要赶最早的火车回南柳村,有老例儿说,没成家的孩子死了必须在第二天上午就烧掉。

火车开动了,钟铁山满脑子,满眼都是助儿的脸。助儿应该是他最得意的孩子,聪明过人,孝顺听话,应该是能给钟家荣光耀祖的后生。这孩子在钟家长了不到15年,可没得到爹娘最多的宠爱呀!大红体恤那老大帮儿,怕傻儿子受委屈,钟铁山又娇惯养女巧儿,有啥好吃、好喝先紧着巧儿,而他们家最懂事、最厚道、最优秀的儿子助儿却时常被忽略,甚至被爹妈当作小大人儿使唤。一想到这些就更叫钟铁山心入刀割,他觉着对不住孩子。

从小时候,牙牙学语的助儿,到省城跟巧儿一块逛街的助儿,那个被自己冤枉打一顿也不顶撞的助儿,那个站在葡萄秧子下面一遍又一遍背诵《捕蛇者说》的助儿。每一张脸都那么鲜活生动地在他的眼前晃动,而最后落在钟铁山眼前的,是助儿死在电镀椅子上那张满脸是恐怖和惊愕的脸,钟铁山不相信大夫的定论,他认为,助儿一定是看见了什么东西被吓死的,是让人魂飞魄散的鬼怪才能叫他受到如此惊吓,才能夺走了他的小命儿。

钟铁山在火车上捂住自己的脸,抑制不住的泪水从手指缝隙不断地往外涌动流淌。坐在他对面的一位中年大姐不知道这男人为啥如此伤心,是家里死了人还是为情所困?还是?她想劝劝他又不知道从何说起,她好心地拿出一沓面巾纸递给钟铁山,让他擦擦脸。钟铁山接过对面大姐好意的擦脸纸,用手遮盖着眼睛跟对面那大姐点点头,他有点不好意思地站起来挪出座位。

短途的列车就是人多卫生差,绿色车皮褪色太厉害,有点像电影《铁道游击队》里日本鬼子那会儿的火车那么破旧。

钟铁山走到列车的厕所间,他根本就没屎没尿,像个木头人一样茫然地站在满地是粪便和脏纸的厕所里,任凭这老式的墨绿色列车逛荡来逛荡去。脚上沾满了地下的尿水污渍。他下意识地解开裤口儿,想尿泡尿,等啊等,等了足有五分钟,怎么用劲儿也还是一滴尿也没挤出来,或许是他身上的**已经被泪水和汗水耗干。出了厕所门,他甚至也搞不清自己到底是尿完了还是没有尿。

人啊,到了他失控或难以遏制自己情绪的时候,就会把他极度的悲伤渗透在他个人举止或是生理反应上。

钟铁山实在无法阻挡眼眶里流淌的东西决堤,便去了车厢洗手处,用少得如同泪珠儿般的水流儿洗了一把脸,擤擤鼻涕,站在车厢与车厢连接处的地方,凝视着窗外。

看见近处绿色的植被,他眼前出现了一种幻觉,那些绿色的树木全都变成了铺天盖地的葡萄秧子,那些葡萄突然变成了无数诡异的眼睛,闭上就会流出黑紫色的泪,睁开,又像数不清的水汪汪的金鱼眼左顾右盼,而那些葡萄枝子,猛然生出了成千上万的手指,那些手指在用指尖抓挠着钟铁山的心。

列车停下来,还有一站就到达县城火车站,钟铁山又一次回过神来,无可奈何地回到他的座位上拿他的背包,看见远处的大烟囱里冒着青烟,他想到,今天,助儿也将会化在那袅袅的青烟里。

助儿死的当天,他的尸体被推到了县医院的太平间,等待家里的亲人给他料理后事。本来,南柳村是可以土葬的,就因为前三个月村里修理汽车的那大户人家死了老太爷,大操大办,胡乱折腾,叫北京的某个记者看见曝光,所以,县里明令禁止不许土葬,必须火化。助儿偏偏死在了必须火葬的时候。

那天上午,巧儿回家拿上钱,就跑到北柳村舅舅家。舅妈一听,眼泪刷刷地掉下来,她拽上巧儿就去找她正在地里干活的丈夫。

钟家出事的消息很快传遍了村子,大有乐极生悲的意味,昨晚给钟家二小子道喜,祝贺他考上一中的有些人听到这样的噩耗,今儿又一次来到钟家小院儿,他们是想来慰问钟家。

院子里只有他家的傻儿子帮儿在吹口琴,谁跟他说话都白费,给他吃东西就吐出来,他固执地做在正房堂屋的门槛上雷打不动地吹呀吹,一会儿哭,一会儿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