负罪

22 母性

今年的葡萄又是黑压压一片,给葡萄浇水的活儿总是自然而然地落在助儿的身上。儿子大了,当妈的大红就可以卸下了好多手提肩扛的力气活。

助儿虽然不吃葡萄,但他喜欢那个绿中挂紫的小凉篷,他更乐意到葡萄底下跟巧儿聊天儿说话,这小哥俩好到了谁也离不开谁的程度。到了夏天,他乐意跟巧儿在大槐树底下的石台上杀几盘象棋,那石头台儿上的棋盘还就是助儿亲手用刻刀刻上去的。

帮儿在他16岁这年可是添了不少新毛病。

先说这头一个毛病,他突然特别爱学大公鸡打鸣儿,而且他白天从来不叫,只有到深更半夜,如果让他想起来,就难免会听见帮儿“咕咕哏儿”地叫两声,那声音真比大公鸡还大公鸡。他这一叫不要紧,助儿听见了,就立刻像个梦游症的人,爬起来走走串串,先给葡萄秧子浇上水,然后扫扫院子收收垃圾,然后回屋看书写字。本来他睡觉就少,有时候他会念书到天亮,有时候就接着睡上一觉。这家里,只有助儿对帮儿的鸡叫特别**,巧儿和大红睡踏实了啥也听不见。

日久天长,助儿真的就落下了跟夜游症似的毛病,没有大公鸡打鸣儿他有时候也会从炕上爬起来,前院后院儿地走上两趟。这毛病大红跟钟铁山说过,钟铁山笑说,这不叫啥毛病,等儿子考完中学,我带他到省城大医院或是北京啊天津的医院去瞧瞧。

再说帮儿新添的第二个毛病吧,还真有点儿讨人嫌,他专门喜欢脱了裤子胡乱鼓捣下面那东西,经常弄得手上、身上粘粘糊糊,然后,他就到处瞎抹。有一回,他见大红过来,还拿手上的东西伸到大红的嘴边,大声嚷嚷着:吃奶!吃奶!

大红啪地扒拉开帮儿的手,一边数落他,一边给他找盆儿洗干净。为这种事儿大红可没少吓唬他。钟铁山看见过,还曾经狠狠给帮儿一大巴掌,打在他瘪瘪的屁股上。帮儿的屁股小得可怜,只有骨头,几乎没什么肉,钟铁山打了孩子觉得又搿手又内疚,儿子毕竟是个傻孩子,除了贪吃,可能他又在自己的身体上发掘出了这点儿本能的快乐,让他**和高兴都没错儿呀,可他不懂害臊,不知羞耻,总当着人把他那个比一般男人都大两号儿的东西掏出来玩儿。

巧儿看见过帮儿这么乱耍过一两回,假装作没看见。巧儿自己在大盆里洗澡的时候,帮儿也闯进来,围着她的澡盆瞎转悠,巧儿知道他看不清东西,光线好的时候才能看见点影子,也就不搭理他,照洗不误。巧儿洗澡的时候连花猫顺儿都不让看,她觉得那花猫顺儿的眼神可贼乎,它要是个母猫也就罢了,公猫?可绝对不行。现在她和助儿都早就不在一块儿洗澡了,想起来小时候跟助儿一块儿洗澡,你拍拍我,我拍拍你,巧儿的心里会荡漾起一阵莫名的快慰。她比帮儿小三岁,个子长得比帮儿还高,所以她也很少跟帮儿计较,她反而觉得自己是帮儿的姐姐。

自从那个来认亲的外乡女人走后,大红对巧儿更是刮目相看了,她越看这巧儿越像钟铁山和她生养的闺女,脾气、秉性还有那几分傲里傲气都像。大红看着巧儿就忍不住摸摸她长长的马尾巴辫子,摸摸她白里透红的脸蛋儿,巧儿越长越俊了,在南柳村的姑娘里能够数一数二。

助儿今年要考学,巧儿怕他分心,很少跟二哥扯闲事儿,倒是二哥念书念累了会跟她逗逗,巧儿和助儿都明白,两个人心里的那份爱慕和牵挂现在已经超出了兄妹,他们之间的缕缕情丝拧在一起变成了若隐若现的朦朦胧胧的男女之爱。

巧儿虽然是明年的毕业班,但是老师也挑选了几个重点培养对象,其中包括了巧儿和董雪燕。说起学习成绩,巧儿比董雪燕要强出八倍,但是,好多人都说董雪燕是光长心眼儿不长个子,她跟巧儿还是要差上半头的。

这天下午又没课,董雪燕揪揪巧儿的辫子神秘兮兮地说:钟巧,你真的一点也不想认你的亲妈是不是?

别跟我提这事儿,我烦,别看我岁数小,我信命。

信啥命?谁是从石头缝儿蹦出来的,我看来认你那妈还挺趁钱,不如你就认下。

她趁不趁钱跟我没关系,我现在吃的是钟家饭,就是钟家的看门狗。

不是那个意思,我想跟你说,假如你知道你的亲妈住在哪儿,你也永远不去找她吗?

不去,我妈大红对我挺好。

我看,你妈早晚会当你婆婆,人家都有双重父母,你也该有个娘家人呀。

哪儿对哪儿呀,你咋满嘴胡天儿?

实话告诉你吧,那天来认你那个女的,我知道她住哪儿?

那女的也保不准就是我的亲妈呀,她住哪儿?巧儿的心里还是痒痒,说起自己的亲妈那种奇怪的渴望真的会像一簇簇小火苗从潜意识里冒出来,一点就着。

你想去看看她,我带你去。那回我姑姑来看我奶奶回家的时候,正碰上来找你那女的,我姑姑问她姓啥?住哪儿?董雪燕说完,故意停顿好半天不往下说。

她姓啥?住哪儿?

哈哈,我看你还不是一点不上心,对不?

哎呀!你就别逗闷子了,快说吧。

那女的说,她住在离咱们村不远的冯家屯,她姓刘,她丈夫姓冯,他要是你亲爹呀,你就应该姓冯啦。

去你的,亲妈可以认,亲爹我可不认,死活跟我都没关系。

没爹哪来的孩子,你知道吗?一个小孩儿得有爹有妈在一块儿睡觉才能整出来。董雪燕似懂非懂地说。她常年跟着奶奶,对这方面的事情还有点模糊。

这个我懂,那叫受精卵,男人的**跟女人的卵子相遇了才会产生胚胎,在母亲肚子里长十个月才能生出个小孩儿。巧儿像背书一样,不假思索地说出这番理论把董雪燕真给听傻眼了。她瞪圆了细长的小眼珠,把嘴张成了一个O形。

哎!你咋啥都知道,咱还没上生理卫生课呢。董雪燕说。

我知道的还多着呢,以后啥不明白,问我吧,我是百科辞典。钟巧儿得意地说,的确,在同龄孩子面前,她就像个小先生。很多学问都是巧儿在助儿那儿学会的。

钟巧,你的意思是?男人的跟女人那**和卵子怎么才能遇上呢?

董雪燕真的不明白,她才是十二三岁的女孩子呀,在这方面,巧儿并不天真,她是早熟的,她每天睡在两个男孩身边,天冷的时候,干脆就跟助儿睡在一个被窝儿里,当她和助儿知道了两个人不是同胞兄妹的时候,那种源于生命原始的性的冲动肯定冲撞着两个懵懂的孩子,很多人类最初期的对性的体验应该是无师自通的,就像帮儿痴迷大红跟钟铁山的**那么奇特。

说正事儿吧,你说那冯家屯离咱庄远不远?巧儿说。

董雪燕还沉浸在对男男女女性问题的好奇中,听巧儿一打岔,便不好意思再问个底儿掉,于是,她告诉巧儿,冯家屯离城里也就七八里路,你要是愿意去看看,我下午陪着你去?

行!那你陪我去那个村看看,我倒不是真想去认妈,到现在我还怀疑她根本就是来冒充的,但是,如果真是我的亲娘在离我不远的村子住,我是不会不认的,你懂吗?

噢,我知道,你只是想去看看,那咱就说下午学校活动,一起去冯家屯。董雪燕兴奋起来。

下午一点,两个女孩子在村东头儿的老槐树下集合,她们要先到城里,再转坐个体户的中巴就能到冯家屯了。

路很顺,车也特别通畅,很快,巧儿和董雪燕就坐着中巴来到了冯家屯。巧儿在城里看见个摊铺上的水蜜桃大得赛苹果,红得像朱砂,她掏出五块钱买了三斤拎在手里,又问好了傍晚的最后一班车是5:30,就跟董雪燕朝村里走去。

冯家屯的村口也有棵大槐树,但绝对没有南柳村的老槐年纪大,这种村子口儿种槐树的模式好像在华北平原的村庄是个惯例。老热的天儿,自然会有人在树下乘凉,巧儿走上前,跟人家打听:大妈,这村儿有位姓刘的大婶妈?她家里丢了两个闺女。董雪燕怕巧儿说不清楚,补充道:这家有两个闺女被扔掉了,姓冯。

那个被巧儿叫做大妈的女人正在树下打盹儿,听见巧儿和董雪燕一说话搅乱了她的白日梦,她不耐烦地说:没有,谁丢孩子,生个孩子容易吗?

另外一个老太太没打盹,扇着扇子慢条斯理地说:除非是西头那花子根儿冯宝贵家,去花子家看看吧。花子是这一带的方言,那意思就是乞丐,要饭的。

奶奶,冯保贵的媳妇姓刘?巧儿又问。

对,那娘们儿病得不轻,前些日子到外面丢人现眼找闺女,被人家轰回来了,唉,从没见过这么命苦的女人啊!你们这是?

哦,我们是她亲戚。

亲戚?老太太脸上的表情夸张地疑惑。

巧儿一听,眼泪儿差点流出来,原来那天叫她骂走的女人像老太太说得那么命苦,兴许她会是自己的亲生母亲?巧儿加快了脚步,朝着老奶奶指的方向走去。

到了那户姓冯的人家,巧儿见大门开着,用力敲敲木头已经发糟的门板。这家人的院子跟钟家小院大小相近,布局也有雷同。

堂屋里门帘掀开,果然走来了那天出现在钟铁山家院外的那个中年女人,今天,这女人跟那天的装束判若两人,她穿着一件脏兮兮的背心,一件肥大的花裤衩。她穿的背心已经看不出原来的底色。

穿脏背心的女人一眼就认出了巧儿,目光暗淡地看着两个小姑娘,声音低沉地说:我认出你了,是巧儿来啦,我不怪你,院里坐坐吧,屋里乱得插不下脚。

哦,大婶,我那天太没礼貌了,今天算是给您道个歉行吗?巧儿说着,把手里的水蜜桃儿放在院子阴凉地方的小桌上,偶有风丝掠过,她能闻见那穿着脏背心女人身上散发出一股子发霉的味道。

巧儿的桃子刚往桌上一放,“刺溜”一声,忽然就从这家院子里的大榆树上跳下来一个八九岁的小男孩儿,那孩子穿着破破烂烂的黑背心,一条军绿色裤衩,光着脚丫,浑身上下像个小泥猴儿。那孩子跳下来直奔小桌儿,抄起一个桃子就蹿回了那棵榆树上。

巧儿和董雪燕先是吓一跳,还没反应过来这孩子是谁,从大榆树上又跳下来一个跟那男孩长相和年龄差不多的泥猴子,,要不是他穿了一件黄绿色的背心,很难分辨出两个孩子谁是谁。这男孩儿抢走一个桃子又蹿上了榆树。

啊?两个小姑娘看着穿花裤衩的大婶,想从她的嘴里找到答案。

那女人冲这树上的两个男孩喊着:俩猴崽子,光知道吃,下来!

巧儿和董雪燕朝树上一看,那两个脏呵呵的双胞胎泥猴子男孩一人占着一根大树杈,隐蔽在树上啃水蜜桃呢,根本不理会她妈说得啥,他们竟然连洗都不洗就吃进肚儿,像两个生活在树枝上的小野人儿。

穿花裤衩的女人显得特别疲惫,她给女孩子倒了两碗水,那两只碗上都带有小茬口儿和裂纹。她喘口大气说:巧儿,我也是打着唬去认你的,是不是我生的闺女,在离开南柳村的那天我心里就有了底数。我生出来的孩子绝对没你这胆量和灵气,所以,你没认我也就罢了。说出来你别笑话我,那天我去你们村,衣服和戒指都是借来的,我家穷得都买不起一件出门的逛衣,因为我们家是这个村要饭的呀,从孩子爷爷辈儿就当要饭花子。

哦?是吗,大婶,我的确是让我爸爸从大树下捡来的,因为他开车捡来的我,据说是在外地,不在咱们县。

是啊!我说了,你肯定不是我闺女,真的是亲娘跟闺女相见一准儿会有血肉粘连的,拆不开,咱俩没有,更没母女缘分,我不配呀!

巧儿一听,在眼睛里打着转转的泪水终于流了下来,这大婶的话至少让她想到了在这个世界上肯定还有一个在思念着她的亲娘啊。但是有种直觉告诉她,这大婶不会是自己亲妈,绝对不是。

大婶,您怎么会想到去认那个扔掉的闺女呢?

嗨!前几天我碰上隔壁的小学老师孙大哥,他递给我这张报纸,说有个人在十三年前捡过一个扔在大树下的孩子。我当时脑子一热,越琢磨越像我丢那丫头,这么着,我就打扮打扮去南柳村试探一下,可那天见着你的面就怎么都忍不住喽,就以为你是我那闺女,我知道,自个儿这么多年想孩子啊!那个背心上的小脚丫可是我在扔孩子之前偷偷印上去的,能做鉴定的。

您还是没说,为啥扔孩子。巧儿追问。

为啥?提起来话长啊。那女人的眼泪吧嗒吧嗒地掉在破背心上。

女人说,她也是幼年丧母,山西人,父亲跟她后来的公公下煤窑去,父亲出了矿难,她的公公受工友之托领了抚恤金到山西把她接到了河北。那年她十二岁,是寄人篱下的这光棍儿人家里唯一的女人。

她十九岁上就给这冯家儿子当了媳妇。这冯家儿子不光是败家子儿,还好吃懒做,那个父亲可能在矿上受累受怕了,回到农村就不想种地,花光了抚恤金就开始了当乞丐的日子。再后来,那女人生了个女孩,养了三个月,那父子俩非给她卖了,一时半会卖不出去,就要把那个爱哭的闺女扔掉。女人哪舍得,她见孩子丢了,非要去找,她丈夫和公公说,她要敢迈出家门一步就吊在榆树上打她。

过两年,第二个孩子又是丫头,总算把那丫头卖了500块钱,父子俩大吃大喝一顿。直到第三胎,女人生了双胞胎男孩儿,总算留了下来,孩子爷爷说,将来能跟着他们一起要饭。

听完女人的诉说,巧儿和董雪燕一个劲地唉声叹气,这大婶的命咋这苦呢。巧儿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问:那个爷爷和孩子的爸爸呢?

爷爷前年死了,孩子他爸前几个月,嘴给身子惹了祸,叫人家打折了腿,在屋躺着呢,不然,我哪敢跑到你们村认闺女呀。

俩女孩儿听入了神儿,忽见两个泥猴儿一般的男孩子从大树上扑通、扑通地跳下来,也不跟巧儿和董雪燕打个招呼,自己倒是咧嘴傻笑,还用坏唧唧的眼神瞟着来他们家送水蜜桃儿的小姐姐。那女人叫他们过来说话,两个黑泥鳅般的孩子挂上要饭兜儿跑出门去。

女人说:这俩孩子天天长在最高的那树枝上,看见谁家的烟囱冒烟了,就知道人家做饭了,挂上要饭的兜子再上人家去要饭,保准儿不扑空。他们的爷爷、爸爸过去就是这样儿。

天哪!这是一户什么样的人家呀!巧儿心里这么一想,就更觉得自己的爹妈好,助儿好。

董雪燕想起了5点半没有车的事儿,连忙大叫起来:呀,几点啦,咱快回去吧。

巧儿也惊慌失色地喊着,晚了,晚了。那个女人进屋看看马蹄表,已经是6点40分,是啊,要饭的孩子都开始去找晚饭吃了,这下子彻底晚了。

巧儿拉起董雪燕急急忙忙就往外跑,没有了汽车,她们怎么回去呀!董雪燕一边跑一边哭,她怕奶奶着急。

穿破背心的女人连脏兮兮的衣裳也没换,趿拉着鞋也跟了出来,跟着孩子来到做中巴的地方。巧儿虽说不是自己的亲闺女,她倒觉得这孩子有能耐,心眼儿不歪,万一耽误了汽车时间,走十几里的路太难了,碰上个坏人咋整?

个体户司机的最后一班车没能赶上,两个孩子必须走着回去了。巧儿安慰着抹眼泪儿的钟雪燕说:别哭了,想办法也得走回去,哭没有用呀!

董雪燕个子小,弱弱巴巴的胆小怕事而,她觉得巧儿就是她的主心骨,跟着她走吧。

那个女人说:天越来越黑,我把你们送到县城吧。到县城离你们的家就近了,再累也走回家去,除非碰上村子里人,可千万别上了坏人的黑车。我走得慢,你俩别嫌我,不然我哪儿放心,你俩也不认路呀。

巧儿和董雪燕一听,心里就更踏实了许多,她们跟着那走路慢慢腾腾的女人走了两个钟头才到了县城。虽然天还微亮,时间却已经接近8点。趿拉着鞋的女人累得好像扑到在地上就会起不来似的疲惫,她拖着沉沉的身体一步一步地朝冯家屯那方向往回走,走几步一回头,招招手,再走几步又一回头,直到她走进望不到人影的土坡下面。

两个孩子跟那女人分别时候,巧儿和董雪燕都哭着说,一定再来看望大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