负罪

21 惊诧

助儿五年级了,是小学校少先队大队长。这一年巧儿也当上了四年级的一班班长,村里人眼瞅着两个小秀才从钟家小院出来进去,不断投来羡慕的眼光。

傍晚,大红汗水淋漓地在前院的小厨房里忙活着,她正美滋滋地煮捞面,拍拍脑门儿,她忽然想起一件大事儿,朗声喊着助儿:快去,给你爸爸的汉字BP机发几句话,把好事儿告诉他。助儿一听,撒腿就跑到村东头儿杂货铺去打公用电话。

大红的美滋滋不无理由,因为助儿的作文刊登在了省报副刊的中小学生作文竞赛版面,她叫助儿把这消息告诉钟铁山,还叫他明天多买点报纸留作纪念。

钟铁山接到信息立刻回电话给助儿,他跟儿子说到很晚才回宿舍。这夜,他激动得后半宿几乎没合眼。

第二天,钟铁山买下来一个报亭里的三十份报纸。他高兴得碰见熟人就给人家一份,让人家看完了留下报纸再还给他。那上面有一篇不到800字的文章,是命题作文,名为:我最难忘的事儿。

每个小孩儿都会有难忘的事儿,写成好文章可不那么容易。助儿登报的文章写的就是他和巧儿来到省城跟爸爸在一起的经历。那段文字情深意笃,里面还捎带写了几句:薄雾蒙蒙的早晨,爸爸开车从大树底下捡回家来一个被人遗弃的妹妹。

当钟铁山读到助儿在省城丢了妹妹,回来挨爸爸一顿狠揍的事儿,他背着人在看报的时候,止不住的眼泪刷刷地落在报纸上,洇湿了一片。

很快,钟铁山的儿子是小才子的消息在美馨园酒家不胫而走了。

其实,南柳村的人不习惯读报,对助儿的文章上报并没啥大的反应。但是,由钟助写的这篇文章给巧儿却带来过一次意想不到的悲情故事。

又要期末考试了,因为下午没课,同学只好拉晚,四节课上完,数学老师叫巧儿在黑板上给全班同学抄写复习提纲。有的同学嫌放学晚,背上书包干脆不抄了,这南柳村的许多孩子上完小学就荒废学业了,有的小孩上学校就是来玩儿。教室里只剩下钟巧和十几个抄题的孩子。写完板书,巧儿拍拍手上的粉笔,跟董雪燕一起走出校门。

巧儿看看手表都快一点钟了,太阳正直晒着头顶,从头到脚冒着热气,她便加快了步伐。董雪燕紧跟其后,她的个子还是那么矮,在班里站队是小排头。两个女孩儿刚要说分手,看见村口有几个上了岁数的大娘在向她们招手,两个女孩儿就跟了过去。站在大树下乘凉的几个上岁数娘们儿,她们是在看护着小孙子、小孙女儿,见巧儿背着书包和董大娘的孙女远远地走来,便神神秘秘地说,嘿!巧儿丫头,你亲妈来认你了。

巧儿一听,全身的热血好像都涌到了头顶,她的心脏开始突突地跳着。董雪燕在一边也愣住了,眨巴着细长的凤眼,张口结舌,像听见一个爆炸新闻。

没影儿的事儿,我就一个妈。巧儿故作镇静地说,这孩子反应快,随机应变的能力很像钟铁山。

真的!人家说,丢孩子的时间地点跟你爸爸捡你那时间地点都一顺儿,你那亲妈说不完话就哭,可伤心啦!大树下穿灰白花儿婆婆衫的大娘眉飞色舞地说。

烂嘴,谁说的就是谁亲妈。巧儿一听,心里好奇嘴上却保持着强硬的态度,看得出来,她的情绪是紧张的。

在一旁的董雪燕当然向着好朋友,她对几位大娘说:这太突然了,咋能有这么巧的事,您们说得那人在哪儿?

哎?不识好歹,我看你也就是个童养媳的命。几个老村妇女指着巧儿数落道。

巧儿和董雪燕嘀嘀咕咕地朝前走着,董雪燕看看巧儿晒红的脸蛋儿说,万许真是你亲妈来,就认下吧,咱都12岁了,在乡下报虚岁都15岁了,亲娘跟亲爹不一样,怎么说你也是她身上摘下来的肉啊,我看你现在的妈大红不是小心眼儿,认下来,她准让你走动。

巧儿把小嘴唇一绷,带着坚定口气说,不认,亲妈更不能扔孩子,他们能在十冬腊月把我扔出来,就没想过我冻死,饿死吗?现在还来人找我,晚啦!巧儿这孩子从小就跟别人就不一样,她是个特有蔫主意的孩子。

董雪燕本来早就走过了家门,刚在教室抄题还饿得前心贴后背,现在她的精神头儿也上来了。其实,董雪燕此刻的心绪跟巧儿截然不同,她更多的是好奇心作祟。

两个孩子走到钟家门口,果然见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妇女在巧儿家的门口转悠。这女人的长相不太中看,脸上鼻子尖儿的雀斑特别明显,齐耳短发,是乡村里常见的那种五官周正、小眼子巴叉的中年妇女,身材没有走样儿就很难得了。她手里还拿着条手绢,眼泪汪汪地流着、擦着。

这么热的天气,村当街的小马路掉下滴汗珠子马上就干,可还真有那不嫌热的,五六个吃饱了饭出来消食的也跑到钟家小院外面看热闹。

巧儿故意装作啥也没看见,推开门就进来,董雪燕也麻利地跟进院子。大红一直在门缝儿里查看着,见巧儿和董雪燕回来,不容分说把俩孩子拉进院儿,拴上大门。她的眼圈红红,刚刚哭过。

大红说:巧儿,门外那女的说是你亲妈,我跟她对了半天,她说的八九不离十,像个真事,如果你愿意认亲妈,这么热的天,也别叫她来一趟,认下吧。

这女的咋知道我住这儿,谁告她我就是她丢的孩子。巧儿说。

嗨!都是你二哥写的作文上了报,就那么一句话就惹这么个大祸,这娘们儿刚才手里还拿着报纸给外面的人念几句呢,念得磕磕巴巴,看她那样儿文化可不高。

助儿在一边插话说:妈!您咋糊涂,就算巧儿真是捡来的,也是我爸捡的,当情当景得我爸跟她对证,想认妈也不能瞎认啊。哪儿能看见报纸上写几句话就跑到人家村儿来人孩子,荒唐!

妈!别说她没拿着证据,就是拿亲子签订来,我都不想再认第二个爹妈了,吃你的奶长大的,我就认你。巧儿说完,呜呜地哭着扑向门洞旁边的墙。这丫头准是看电视看的,小小年纪就知道有亲子鉴定。董雪燕的眼泪儿也不知不觉地挂在腮边,她在小声劝着巧儿。

咚!咚!咚!大门被敲响,门外的女人带着哭腔说话了。

门里的大姐呀,叫我看那孩子一眼吧,她像我们家人,我带着她出生时候的小脚印呢,是当年用印台偷着扣在我贴身背心上的,咱们可以叫孩子去做个鉴定,如果不是我闺女,我不瞎认。

大红是实心眼儿,她在门里面冲外说,当年,你们怎么就狠心把孩子扔了呢,这多年了,还有脸出来找孩子!

哎呀,大姐,是她奶奶跟她爸爸心歹毒,见我生闺女非得扔喽,这闺女已经是我扔下的第二个孩子了,我天天想闺女呀,让我见见呀,天哪,我想孩子都要想疯了呀……

门外的女人越哭越伤心,越说越动情,干脆随身一歪,瘫倒在钟家大门口。

巧儿不哭了,抹了抹脸上的眼泪儿,整整头发,走到门口。大红以为她会拉开门闩,把那个门外可怜的女人让进屋子,这么热的天气,那女人在烈日下暴晒,说不准是会中暑的。

谁知,巧儿并没如大红想象的那么做,她对此事的判断和处理态度很可能远远超出了这个年龄孩子所能想到和做到的极限。这孩子既有冰雪聪明的一面,也有一种难以名状的小小阴险,或是足智多谋的良苦用心,就在这短暂的瞬间,一条苦肉计从她的心里油然而生。她要做出个样子给大红看看。

巧儿从门缝儿里看得一清二楚。那女人穿着黑色平底的皮凉鞋,花裤花袄,背着个黑皮包,那张登着助儿作文的省报就掖在黑皮包里面,露出来一小截。女人一手攥着手绢,一只手拿着件发黄的针织背心,她的手上还戴着两个明晃晃的金戒指,发黄的针织背心上面果真有一块小脚丫似的红印。如果从这位中年女人的穿衣打扮看,她不像是穷人家,手上还戴着两个金戒指呢。

巧儿站在门缝儿中央对着外面的女人喊道:嘿!你别在我们家门口哭行不?我叫钟巧,没你这号亲妈,快滚!滚吧!以后永远别来,不然我就放狗咬你。

其实,钟家根本没养狗,巧儿是故意把话说到最狠最疼处。她抻着脖子红着脸,她的声音哐哐像敲在金锣上,字字句句敲碎人心。

大红一听愣了,助儿野傻眼,董雪燕对钟巧的态度简直是愤愤不平,她觉得平日里那么和气的钟巧一下子变这么坏,没有同情心。外面围观的人一片哗然,纷纷咋舌叹气。巧儿的声音刚落,外面的议论声就传了进来。

这孩子,忒歹毒,亲妈都不认,还尖嘴尖舌地扎人心。

是啊,这孩子主意咋那正呢,没亲妈哪来你的小命儿?

不对,你们说得不对,巧儿这孩子才叫又良心。说话的是胜利妈。她接着又说,大红把孩子养这么大,人家巧儿的做法都是为报答她妈,噢,孩子奶活这么大才来认领,早干啥去啦。

嗯!胜利妈说得也沾边。人群越来越密,午后活辣辣的太阳下,村民们顶着酷暑想看个究竟。

大红急了,她用力扒拉一下巧儿说,这丫头,咋这蛮横,好好说话。

不!妈,这事儿你别管。巧对大红说完,像变了一个人,冲着门缝儿玩儿了命地喊起来。

门外的娘们儿,滚蛋!别说你不是我亲娘,就算真是,也甭想让我再认第二个妈。我就一个妈,王俊红!别的,我死都不会认,神经病娘儿们,看见报纸就瞎猜,那是钟助儿胡编的作文,懂吗你,不想看见你,快滚里走!滚!

那个知书达理的巧儿消失了,柳村人平日谁都看得见的那位胳膊上带着两道红杠的小姑娘,今天还真就变成了小蛮子,小疯闺女儿。这样反常的态度是巧儿故意做给门外那女人看的,没有人教她,天性使然。她是忍痛割爱,不管这女人是不是自己的亲妈,她在钟家长这么多年,养育之恩比天高比水长,她毅然决然地做出此番强硬姿态,就是不想让那自称是自己亲娘的女人再来钟家。

助儿没想到巧儿能说出这么无理的话来,怎么能管人家叫“娘们儿”呢,别看长在农村,这称谓巧儿是很少用过的。助儿非走不可了,去上下午课,他已经是六年级毕业班,现在到了最后冲刺阶段,他算是全村唯一有希望考上县一中的学生。临走时候,助儿安慰了巧儿两声,把大门开了条缝隙,侧着脱身,然后把大门关紧。他想劝那女人两句,觉得已经到了上课时间,撒腿就朝学校跑去。

门外的中年女人先是委屈地号啕大哭一顿,看那悲痛的样子她是真想念自己丢失多年的孩子。后来,她被人搀扶到了阴凉地儿,自个儿坐到了太阳下山才肯离开村子。

董雪燕见那自称是巧儿她妈的女人走远,她也非常难过地跑回家去。

巧儿跑到屋子里插上门使劲哭啊,谁叫都不给开,助儿的贴身猫顺儿也

天黑了,大红和助儿怎么喊她吃饭也白费,她硬说不饿,急得大红在院里像头拉磨的驴一样转个不停。

整个一下午,巧儿哭得头昏脑涨,她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遇上那么狠毒的爹妈,生下来就把自己扔掉,要是被冻死饿死也就没有了今天。她怎么才能够报答养父钟铁山的恩情啊!是爸爸把自己抱回来,是母亲大红掐掉了两个哥哥的奶喂活了自己。

但是,大红毕竟不是自己的生母,巧儿想起大红为了让自己给她的傻儿子帮儿当媳妇,在她幼小年纪里的循循善诱,心里就是另外一阵酸楚,那些幼年时光里的苦乐像小电影一样又重新回到自己的眼前。

她不怨母亲吗?直到现在,每当想起大红总是让巧儿给傻哥哥帮儿洗澡时候说出的那些不堪入耳的话来,巧儿的心里还会黯然神伤。她感激父亲,是钟铁山歇斯底里地阻止大红放弃让巧儿给帮儿当媳妇的念头,当年,他们吵架的时候巧儿还听不懂,现在回忆起来全都一目了然。可是,在这个家里长大,巧儿是幸运的,幸福的,她不能说母亲不疼她,即使跟亲生母亲长大也未必能像大红这么体贴她吧。

巧儿又想起了大红的种种好处,想起她第一次问母亲自己是不是捡来的孩子,母亲毫不犹豫地说出了真相,她爱母亲。大红没有闺女,就拿自己当闺女养了13年啊,这样的母亲还有谁能替代呢?爸爸跟助儿对自己的宠爱就更甭说了,爸爸的爱是大海,二哥的爱是大山,而且,一种少女对少男的朦胧情愫已经像青苔一般粘粘地贴在了巧儿的心房。

巧儿想:助儿呀助儿,咱们一起光屁股长大,一起经历了那么多难忘的事情,你又是那么好、哪儿都好,学习、长相,还有你咬住我的头发时那样的冲动,我早晚会当你的媳妇,嫁给你。

巧儿想到自己的养父养母将来要当上自己的公公婆婆就更会有一种发自内心的快慰。她盼着长大,快长大,想得困了,巧儿就睡着了。

七月的下午如火如荼,巧儿昏昏沉沉地做起梦来。

在睡梦里她像只爬在热锅上的蚂蚁忍受着滚烫铁板的炙烤,她不得不在那块热铁板上滚来滚去。她口渴,要活活干死,她看见身边躺着的另一个女人也在铁板上挣扎,就试探着找她要水喝。那个女人跟她一样躺在热锅一样的铁板上,女人的模样眼熟,对,就是那个站在钟家小院门外来认领闺女的人。她躺着,嘴里开始不停地蠕动,身子在往巧儿的近处挪呀挪,蹭呀蹭,等挪到了巧儿的近前,那女人张开了嘴,用一只手把巧儿的嘴巴掰开,她把自己的唾液和一腔热血全都吐给了巧儿,这时候,巧儿不再干渴,顿觉浑身舒服起来,她知道不会被渴死,自己能活下来了,巧儿从铁板上站立起来,而那个女人仍然一动不动。巧儿知道,那女人用自己全身的血液救活了自己,她临死只说了一句话:孩子,我就是你的亲生母亲。

巧儿眼看着那个亲生母亲被铁板烧焦了。她捂住嘴,大声痛哭却哭不出声来,她把自己的手背咬出了血印。

巧儿是自己咬破手背疼醒的,刚才的梦她记得还那么清晰,她又想起了中午的情景,假如那女人就是自己的生身母亲,自己还算人吗,还有人性吗,在毒火一样的日头底下骂走的真是自己的亲娘,那么,自己的亲娘就会伤心死的。从这一刻起,一种抹不去的悲伤狠狠划过了巧儿的心灵深处。

天更黑了,帮儿要进屋睡觉,用他的拐杖当当地敲门,巧儿依然像个死人一样无动于衷。大红让助儿从窗户跳进屋子才把门打开。巧儿扒在被窝堆上,把脸埋在枕头里,鼻涕和泪水打湿了头发,浸透了枕巾,她一只手的手背肿了,好像是被牙咬出了紫红血印儿。

巧儿从炕上下来,一头扑进了母亲大红的怀里,很久很久,她抱着母亲,啥话也说不出来。

第二天,助儿看见巧儿把自己的手背咬得有红又紫,他太知道巧儿,昨天下午那么做一定会让她经历内心的挣扎和刺痛,他想劝妹妹又找不出什么合适的言辞,他用嘴呵了两口巧儿咬伤的手背,抚摸着那块紫红的血印对巧儿说,别管那是不是你亲妈,你忒过分了。

巧儿学着大人的样子苦笑了一声,说,不这么做就不能断了所有人的念头,不骂走她,这女人不死心,我不死心,村里人不死心,咱妈不死心。她的眼神里透着一种12岁孩子罕见的隐忍,她紧皱着眉头,一个字,一个字地从嘴里往外蹦,表情特别像钟铁山,看那种神态,不知道底细的人绝对不会怀疑她是钟家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