负罪

16 秀莲

钟铁山很多年没见过秀莲,今天一见,更是让他感慨万千。他最忘不了,秀莲低垂着密集的睫毛,然后双眸慢慢地,意味深长地抬起时的经典动作,那个瞬间散发出的哀怨和凄美,那幽幽的神情叫他在无数个夜晚失眠。一瞬间,那种眼神让他心里顿生一种怜爱,而她微微上翘的嘴角所带出的平静和慈祥,又会叫钟铁山感受到一种在大红身上永远无法找到的智慧和得到一种心灵的栖居。

男人,在他精神最脆弱的时候也会成为一个包着铁壳儿的孩子,想找一个能供他撒娇的松软胸怀和找到一双能叫听他倾诉的耳朵,要不,怎么就有了“红颜知己”这说法呢!而钟铁山觉得,虽然自己没有多高的文化,但这样可心可意的女子正是柳秀莲。

他跟柳秀莲从牛肉拉面馆里出来,太阳已经斜落到省城最高楼顶的后身,钟铁山还是第一次同女人在街上闲逛,他有点害臊,下意识地跟秀莲保持着半个身子的距离。秀莲说,我们去哪儿?钟铁山处于礼貌也是真心地说:不去我那儿坐坐吗,看看我的单身宿舍?

去!早就想去看看,只是没接到你邀请啊!

钟铁山真高兴,他还从来没有领过任何一个女人到自己宿舍,甚至包括大红。有了帮儿以后,大红就没离开过那傻儿子半步。这秀莲跟着少不了有人说啥,说就说去吧,反正秀莲就是自个儿的表妹。

钟铁山问起秀莲的生活情况,秀莲说,丈夫死后,婆婆待她像亲妈,不光给她带孩子,总是劝她,趁着年轻再找个男人。村里的光棍儿惦记她的不少,可是她看不上。有家有业的已婚男人垂涎秀莲的也挺多,也有人品和模样全都像回事儿的,但她轻易不愿意当人家那“小的”,柳秀莲就这么拖着直到现在。

柳秀莲也问起了钟铁山的家境,他告诉了表妹家里头的闺女是捡来的,早先大红老想让这丫头当傻儿子的童养媳,被他臭骂了,现在,大红不敢再做这种打算,可是,这丫头却知道了自己是捡来的孩子。

柳秀莲说:孩子要不是自己的骨血,早晚得知道,我不就是个例子吗?从来没有人跟我说过,我是过继给婶子的,可我天生就能察觉出来。先头我那妈,就是我的婶子,她不会生养,她听人说过,不能生养孩子的女人要个孩子就能带个孩子,结果还真说中了,等她生了儿子,反而拿我当了使唤丫头。这就是隔层肚皮隔层山的道理。

钟铁山这才意识到,秀莲表妹也不是个亲妈呀,况且她那表姨对她就是不好。她跟大红性格的迥然不同跟这个太有直接关系啦。

他还记得小时候,秀莲家里穷,她妈连鞋都不给她做。农村女人还是喜欢纳鞋底子缝鞋的,给秀莲做双鞋跟玩儿似的并不难,可秀莲娘竟一年四季让孩子穿着她已经穿了半烂的大鞋趿拉着,所以。秀莲从十几岁就会做鞋,会给自己缝衣服,她心灵手巧,做得活计特别中看。有一回左邻右村的老乡们到城里看电影,钟铁山还记得那电影是朝鲜的,叫《金姬和银姬的命运》,在木业社的大场院里放映。前后、正反围满了人,连墙头儿上都是人脑袋。等散了电影那个挤呀,虽然钟铁山一直保护着秀莲,但人们还是踩断了秀莲脚上的鞋带儿,挤丢了秀莲她妈给她的大黑船儿似的鞋子。说实在的,秀莲当年比现在的巧儿还小呢,愣是穿着大约38号的鞋,她妈的脚比一般女人都大。秀莲妈给她的后脚跟钉了两条鞋带,散电影的时候人们推来搡去那鞋带挤折了,鞋也就不知道挤到哪去了。

那个晚上,秀莲永远也忘不了,她光着脚丫,穿着露脚指头和脚后跟的线袜子走在回家的路上。钟铁山心疼她了,他脱下自己的新买的白球鞋让秀莲穿上,并且告诉她,以后这双白球鞋就属于你,别再穿你妈的大鞋,也别再还我了。秀莲用小手儿轻轻摸着那双白崭新的白球鞋,摇摇头说,我明后天就给你送回去。

小钟铁山是光着脚走回家的。第二天一早,他的脚上都磨出了血泡。钟铁山的母亲问他鞋呢?他说给了秀莲,钟铁山的母亲拿起竹竿子就给了他一下,骂他是个败家子儿。那双白球鞋可是钟铁山磨了一夏天,他爸爸才答应给他买的。第二天,钟铁山只好又穿上了他过去的那双打补丁的绿球鞋,但是,他一想起秀莲脚上穿着他的白球鞋,心里就特别舒服,比穿在自己脚上更舒服。

第三天晚饭后,秀莲又穿着一双偏带的大布鞋来到钟铁山家,她提留着一个网兜来还给钟铁山那双白球鞋。那天钟铁山家还没开晚饭,锅里正在炖肉,一进院门儿就闻见扑鼻的香味儿。那年月家家穷,谁家炖了只鸡、炖锅肉就算艰苦日子中的大喜事儿。钟铁山的母亲用小碗给秀莲盛上几块吃,秀莲只用细嫩的小手捏了一小块放进嘴里,闭着嘴,斯文地咀嚼着。她是不好意思还是不敢?反正秀莲从小就是个不馋嘴的孩子。

钟铁山的母亲要是不死在那场唐山地震,说不定还真让钟铁山娶了秀莲,能看出来,她打心眼里看重这闺女,大红的性格不一定合乎钟铁山母亲的脾气。

那天晚上,小秀莲稳稳地站在钟铁山家的院子里,一步也不挪动,她的一只脚总是藏在另一只脚的后面,她试图掩盖那双超大的鞋,不想叫人看到自己又穿了一双好大的鞋子。钟铁山母亲看见秀莲脚下趿拉着那双大出一寸半的大布鞋,她忍不住落下眼泪。论辈分她该是秀莲的表姨。钟铁山母亲搂住孩子,让她的闺女找双小点的布鞋送给了秀莲,因为钟铁山的那双白球鞋毕竟是38号,秀莲穿上也像个小白船儿。

是啊,要攀起亲戚,秀莲这姨表妹跟钟铁山是一点不会沾亲带故,起小她就是个苦孩子,盼着长大嫁个好人家,偏偏他那丈夫短命,那一年拔麦子累过劲儿,得个暴病一命呜呼。

马路上的车流涌动,推着小车卖豆包、馒头、炸臭豆腐的小贩开始出来吆喝,又到了晚饭时候。钟铁山一路沉思着,秀莲实在忍不住了,就问了一句:老铁哥,你咋啦!这么半天不说话?

哦!我在瞎琢磨。想起你小时候看电影丢鞋那段儿。钟铁山回过神来,接着刚才的话说:大红跟你那婶子当养母可不一样,她疼巧儿,这我能看出来,是她的奶喂大了这个孩子。

敢情啊,吃谁的奶孩子还就长得像谁呢,怎么想起我丢鞋那点儿事儿,小时候我妈对我太抠儿。现在,我对我妈的看法也跟从前不一样了,最重要的是等我长大了她怕我跟她结疙瘩,就对我越来越好,多想点她的不容易怨气就没了。

你是个好心人,将来准有好的报应,我见过你那儿子,长得多好。

唉!再好也不如你儿子助儿啊,你那孩子在学校里出了名的聪明,功课好,我儿子脑子慢。

秀莲说话细声细语、慢吞吞的,跟中午那个杨总、杨不够说话的口气有着特别本质的差别。钟铁山觉着,中午那女人开口也是慢悠悠听着却带股骚味儿,而秀莲的柔声细语听起来却带着股子钟铁山熟稔的亲切乡音,带着清香的气息。这声音让钟铁山浑身酥松起来,让他愉快,他真想凑近她,离她更近一点。换了别的男人,假如经过了中午那场**恶战,到了晚上肯定是没戏可演了。而钟铁山不一样,他遇到了自己喜爱的女人,况且是那种年轻时代不以为然却随着时光的流转让他越来越喜爱的女人,他下定决心,今晚要把郁积在心里多年的缕缕情丝抻出来,给这个女人也就是秀莲看一看。

到了钟铁山的宿舍,柳秀莲立刻就把钟铁山晾晒在窗户外面已经干了很久的旅游鞋和短裤收了进来,拿起笤帚把地上的零碎儿扫了扫,擦擦桌上的灰尘,这些举动虽然看起来有点俗套,但她让钟铁山这间单身男人的宿舍有了女人气息。

钟铁山打开了电扇,秀莲马上把摇头钮儿打开,不让风扇直吹,她说怕硬风。钟铁山觉得这表妹更是活脱脱一个林黛玉,但是,他坚信,表妹是一个长命的林妹妹,何必让林黛玉这样性格和遭遇的女子全都在世界上早早地消亡呢。

这屋子里的一对儿表兄妹聊啊,聊啊,话可真多,好像聊到明天还有说不完的话,他们说起小时候家里的亲戚,想起钟铁山母亲和妹妹在唐山被砸死的日子,说起大红的爽快。还相互问起他们小的时候第一次见面时怎么认识的。

钟铁山说是到表姨家拜年。柳秀莲说不对,是在一个亲戚家的喜酒桌上,因为,那时她的母亲第一次给她买了一身红颜色灯芯绒的新裤子、新袄、新布鞋。新袄的胸前有两朵金黄色向日葵补花。新裤子新袄因为过于肥大,都缝进去了一大截,每年有重大事情或是过春节才可以拿出来穿穿,秀莲记得那身衣裳最后一次穿的时候她已经是13岁了,衣服颜色依然是新鲜的,可上面的向日葵补花已经破了。买新衣服那年她好像七岁,没有上学,因为她妈有了小弟弟,觉得是秀莲给带来的得子运,所以奖励她一身照着五年穿的新衣裳。

这对表兄妹热烈地聊天竟然忘记了时间的移动。钟铁山的BP机震动几下,他一看是杨总发给他晚安的留言。

哦!已经快12点了,他知道,这个**女人准又是闲得哼哼,又想起了他身上的哪个部位,他没有给那女人回信息。却忍不住一下子抱住了面前的秀莲,他把秀莲的身子紧紧拥在自己的身体上,他知道自己的泪水再往外涌,故意扬扬头,让即将流出的眼泪在眼眶里吸收。

秀莲的浑身**着,她真的化成了一汪春水,在钟铁山的怀抱里温柔地律动。她的泪水似乎是无法回到眼眶的,她让眼泪尽情地流淌,她想让自己彻底融化,期待着完全被钟铁山浸润,直到她融进钟铁山的身体。

钟铁山自己都不知道哪里来的胆量,他开始亲吻秀莲,长久地,湿润地,忘乎所以那种幸福无法描述。这张他从小就熟悉的脸比起中午杨馨梅的脸还是精致而富有弹性的,毕竟这是年龄相差十多岁的女子。

再往下的程序,两个壮年男女谁都心照不宣了。钟铁山说,好妹妹,这两年,每当我想女人的时候,最想的那个身子就是你。可是,今天我要是沾了你,那个想头儿就永远都没了,还是让我把那个神秘的你保存在心里头吧,啥时候翻出来想想都是鲜灵的。

秀莲嘤嘤地哭了,显然,她不愿意听见钟铁山说出这番话语,显然,她早已做了今晚把身子交给表哥的打算,听到这番话,她觉得心里莫名的委屈,她用骨感纤细的手攥成拳头狠狠捶打着钟铁山,她骂他是个坏哥哥。

就在半个小时之内,钟铁山有了个定数,他今天无论如何不动自己心爱的表妹秀莲,他不能欺负她。虽然这个理由他说不出口,他不愿意让表妹知道中午的事情,但是,他绝对不愿意,把下面那个中午沾了脏女人的东西再放进在他心中如玉般洁净的女人身体。

钟铁山觉得杨总不管多么有钱也无法跟他心里的秀莲相比,也比不上自己的老婆大红,他固守的传统思想认为,像杨馨梅这样放浪的女人不说她人品好坏,他从一个男人的角度去衡量,钟铁山认为杨总作为女人,她身上长的那套玩意儿他再也不会稀罕,他怎么想怎么不洁净。

秀莲那个晚上睡在了钟铁山旁边的女宿舍。

第二天一大早,钟铁山没有去打扰秀莲,他想叫她睡足,他先到了楼下饭馆,找个牛皮纸带子到伙房里抓了不少花椒、大料、小茴香、腰果、杏仁、松子、美国玉米粒等等他们饭馆里做菜的东西。他拿腰果、杏仁啥的分出来一点。剩下的一大袋子全都拿回了宿舍。秀莲早已经洗漱完毕,并且洗完了钟铁山的衣服挂在了窗户外面,趁着钟铁山还没回来之前,她正在收拾着钟铁山的房间。

钟铁山回来,把牛皮纸袋交给了柳秀莲,他说:到了人家带点东西让人对你好些,就说是从表哥饭馆拿的。

秀莲忙点着头答应,转念一想说:这会不会给你找麻烦呀!

钟铁山冲她挤挤眼儿说:嗨!放心,我家不在这儿,也是这伙房里手脚最干净的,抓点这跟那几个比起来就是九牛一毛。

哎呀!你们这饭馆大师傅不都成贼了吗?

可不!我们这儿缺的就是个会管理的饭馆儿经理,开饭馆的让我给干,我嫌费事儿,就愿意干点卖力气的活儿。

是啊!咱乡下人不是不会,是懒得跟他们玩心术。秀莲说。

钟铁山对表妹有点刮目相看了,说出话来比大红有水平,这秀莲还就是个秀外慧中的女子。他跟秀莲退了昨天的旅馆,把她送到了目的地,亲眼看着秀莲进了她要去打工当保姆的那个居民区楼栋,又见到秀莲在阳台上冲他招招手才放心地走了。

经历了这两个女人的情感波动之后,钟铁山想家了,想亲人,想大红,想他的宝贝巧儿,他决意不管杨总怎么拦着,自己明天非要回到南柳村两天,去看看他的闺女。现在,美馨园的装修已经彻底完工,钟铁山的力气活算干完了,至于哪天开业,请什么社会名流,有谁出席开业典礼他一点没有兴趣。

他还没踏进美馨园,身上那个“蛐蛐”又响了,不用猜,这时候找他的一定是杨总。他连看也没看BP机就把电话打到办公室。没人接,他无奈地看看汉字显示,上面写道:钟哥速来我家,有要事商议。

妈的,这娘们儿还黑上我了。钟铁山自言自语道。他把电话打到杨总家里,杨馨梅像是**躺着,电话里的口气带着浓重鼻音说:钟哥哥,我昨晚又失眠,想你呗!你打车来一下好吗?来看看我。

钟铁山心里一阵厌恶,眼前立刻浮现出杨总的半老脸,前额光秃的发迹,和那双故作狐媚的眼睛。他想,管她乐意不乐意,还是约她出来保险,到她家我非得再让这女人**喽。

杨总,我给我家里打电话了,老婆说家里出了点麻烦,有事情要跟我商量,明天想回去一趟呢?钟铁山说。

不行!你是饭店经理呀!怎么能不在。

啊?我可不能当经理,会耽误您事儿,忘了我昨天说的话了,我当牛做马都可以,就是当狗不合格。经理是忠狗干的差事呀!

说完,钟铁山觉得自个儿说话似乎冒犯杨总,立刻补充道:您别误会,我是说当经理我的脑子不够使唤,还是炒菜有把握,凭力气干活踏实,行吗?

唉!朽木不可雕也。你明天愿意回家就走吧,经理我另找人选,接着当你的厨子去吧。

哎,哎!谢谢!钟铁山听见对方撂下了电话,还在如释重负地叨叨。

美馨园在一片鞭炮声中开张了,来自省城各方名流、著名企业家、电视台、报社记者应有尽有。这家坐落在市区主要街道的江浙菜馆比原来更有气派,它的外观真有点仿古建筑风格,红墙琉璃瓦,房顶圆形几个角出尖儿,像座小天安门那么宏伟。

在开业典礼上最有气派的还属这个饭馆的新任经理,又一个崭新的白马王子。这回的经理长得简直像电视剧《上海滩》里的许文强,看岁数也就三十五六,太年轻了。他一口一个杨董地叫着,显然,杨馨梅已经是董事长。

鲜花和礼仪小姐分别排列在左、中、右三扇大门两侧,杨总不知道一下子从哪挖来那么多长相秀气、身高、个头儿都相差无几的,穿青白两色旗袍的姑娘们,像一朵朵带着水绿花托儿的茉莉。

在攒动的人头中能看见马学顺的身影。他似乎在张望,寻找。快开饭的时候,他忍不住小声问了句新上任的刘经理:哎!经理,你认识钟哥吗?他怎么没来?那刘经理长相是真漂亮,抬头挺胸精神抖擞,开口说话简直就是被砍伤胳膊的黄经理之二。他嫌这马学顺对他没礼貌也不知道此人跟女老板杨馨梅啥关系,这刘经理还以为他已然成了上流社会的绅士呢,西装革履人,人模狗样,其实也一肚子草包,他对马学顺还爱答不理地说:不认识,谁是钟哥?说完,这刘总一扭脸又去跟来讨好他的客人嬉皮笑脸。

马学顺忍不住脱口骂了句:嘿!这整个一泰国人妖,傻逼!然后他回头跟司机说,走吧,回公司,钟铁山好样儿的。

司机不解地问:您不说钟哥当经理了吗?

老钟是我的哥们儿,有骨气,不给我干经理能给这路风流娘们儿干吗?他是啥人我太了解,你没看出来,那新经理,又一个小白脸儿吃软饭的,看见他那双闪闪亮亮的女人眼神儿我就想,想踹他。

杨馨梅、杨董今天重复了那天跟钟铁山在四星酒店约会穿的衣服,从头到尾梅红色,她猛然发现了马学顺的奔驰开走已经追不回来,不知道马学顺为何不辞而别,她想:这狗东西来了看看就不错,走就走吧。

此刻,钟铁山正在开往家乡的火车上,他想象着美馨园酒家的热闹场景扑哧笑了,他能猜到杨总把一个歌舞团的男舞蹈演员推举成了经理会有多找乐儿。本来,让他给钟铁山当副手,钟铁山当经理他也不可能同意这位看着半男半女的伴舞演员管饭店呀,嗨!自己瞎操心,管它呢!

钟铁山看着窗外引领火车向前奔跑的太阳,想着女儿甜甜的笑容,归心似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