负罪

14 壳儿

妹儿,拿小马扎,出来听妈说故事。

这是前两年助儿最爱说的话,自从他从省城回来,看了不少历史方面的书,他很快就变了,他变得不再理会儿母亲那些颠来倒去老掉牙的神话传说。

大红肚子里的故事可真多,闹半天都是她姥姥在她小当儿讲过的故事。助儿管那叫神话,现在他学会了思考,那些老事情也就听腻了。

大红最爱讲的故事有这么一段:一家人养了四个儿子、一头牛,老大老二缺心眼儿,孝顺,耕地的时候老牛就告诉他们,挖吧,地下有两坛银子。老大老二一刨,哈哈,真是银子。老三老四心眼儿多,不孝顺,耕地的时候,老牛把他们带到埋着大粪的地方说,挖吧,下面有黄金。两个坏儿子一挖,坛子里果然装着金黄屎。

这样简单骗小孩儿的故事巧儿可是总也听不腻,大红讲重复了她也不吱声,还听第二遍。其实,大红肚子里的故事都是叫人行善、积德、修好。大红的实诚劲儿跟她小时候听姥姥故事还真有关系。

这个暑假从省城回来以后,助儿跟从前比有了显著变化。他再也没有缠着母亲讲故事,每当母亲给巧儿讲的时候,他还站出来说点风凉话:行啦!我给您简明归纳吧:一个老头儿被亲闺女抛弃,只好去大山里采人参,又被好心女子收养,认了干闺女。老头儿进山挖到了长白山人参,十年后还乡,临死,他躺在炕上等两个女儿收尸,把采来的人参捆在烂草里,放在门后面。亲闺女回来,老人让他拿走门后烂草,亲闺女不拿,气哼哼走掉。干闺女来了,老人也让她拿走烂草,干闺女拿了,得到人参发了财,给老人送葬。

怎么样?我讲得对不对,这就是作文,妈你给巧儿讲上半小时的故事,我能让它半分钟就讲完,也能让它讲上一天一宿,这还是作文。助儿的口气挺得意。

大红觉得儿子长大了,巧儿佩服二哥的聪明,她又跟助儿撒娇说:二哥,我想听你说那一天一宿的故事。

助儿有板有眼地跟巧儿说:妹妹该上二年级了,要听我话就从今儿个起玩儿命念书,不听我话就整天缠着妈讲这种颠来倒去的神话,你仔细想想怎么样才能过上省城马叔叔家的生活呀。

巧儿站在大槐树底下转了转眼珠说,我也听妈讲故事也听哥的话,玩儿命学习。助儿说,立场不坚定,一事无成。助儿说完,做出拂袖而去的样子进了屋子,但他很快又跑回来,他怕巧儿不高兴。

大红心里美,嘴上故意骂道:助儿这小王八羔子越来越出息啦,往后嫌自个儿妈没文化了是不?

助儿连声说:不敢,不敢,妈也会耍小孩儿脾气,往后我也哄你,行了吧!

大红喘口大气,松心地笑笑,接着去忙乎她的猪圈、兔子草和鸡窝。

帮儿吃饱饭就吹口琴,吹累了就去听半导体里的音乐,家里所有人说的话对他来说只是一种跟猪叫、猫叫的声音差不多,至于说话的内容是什么,他到底听懂多少很难预测,好多人们以为他不明白的话他似乎能懂,好多大家觉得特别简单的道理凭借帮儿的智商可能又无法破译,如果说弱智的孩子有些是傻实在,厚厚道道的,帮儿可不算,他既不厚道也不实在,从骨子里叫人觉得神秘古怪。

第二天上午,赶上暑假返校日,巧儿和助儿一同返校。一年级放学早,巧儿走到村东头儿的那棵百年老槐树下等着二哥,巧儿等啊等啊,她干脆就拿暑假作业垫着屁股,坐在老槐树底下,闻着阵阵槐花儿香气用石头子儿胡乱写画。巧儿和助儿都爱到这棵大槐树下来等着一块儿走,助儿说,这棵老槐树是她们家后院那棵老槐树的祖爷爷。

巧儿还没上学的时候,也常到老槐树下等二哥,这大树离着学校只有十几米远。那时,她最爱听校园里清脆的铃声,琅琅的书声,还有学校喇叭里广播体操的音乐。二哥助儿天生五音不全,除了上音乐课学的歌儿没教会巧儿,他学过的语文、算术就连广播体操都把巧儿教会了不少。大红都没注意到啥时候这俩孩子在一起学的功课。还在巧儿上一年级之前,这丫头竟然把小学第一年的汉语拼音和算术题记得滚瓜烂熟。

小哥儿俩现在是越来越亲,老二助儿自从打省城回来就很少管巧儿叫名字,既不叫巧儿,也不叫妹妹,他总是亲亲热热地喊巧儿妹儿!

幼年时代,助儿刚学会说话的时候这么叫过,长大就忘了。那时助儿还不懂让着妹妹,也干过欺负妹妹弱小的恶作剧。那年,俩孩子在院子里玩儿的时候,助儿说:妹儿!过来!看哥哥屁股上落着几只蝴蝶?说完,穿着开裆裤的助儿就撅起屁股等着妹儿过来看。

巧儿乐颠颠儿地跑来一瞧,啥也没有,助儿抬胳膊做个打枪的手势,“咚”,放个大响屁,嘎嘎笑着跑得远远的。

过去,巧儿的头发长了就让爸爸给他编好多小辫子,去年,天生喜欢长头发的助儿也学会了给妹儿辫小辫儿。今天要到学校,巧儿的脑袋从中间分了条直印儿,两边的头发各梳六个小辫儿,扎上从省城买来的小草莓头绳儿,像个可爱的小木偶。

这会儿,大树底下特别安静,巧儿依然坐在大树底下用小石头子儿画着各种各样的小动物,她知道再打铃二哥就该跑出来了。

村西头儿的胜利妈跟两个抱着孩子的女人从学校门口路过,再往前就是一片毫无遮掩的太阳地儿,她们坐在巧儿背后的树荫里闲聊。有个女人把孩子放在地上开始满地撒欢。这女人就是原先跟胜利妈去过巧儿家检查计划生育的那个新媳妇,如今她已经有了三岁的孩子。她追自己的小闺女儿的时候看见了蹲在后面的巧儿,立刻想起了多年前刚过门时见到巧儿的样子,她回过身去跟胜利妈小声说:哎!瞅见没?大红捡来的那小丫头还越长越俊啦。

捡来的丫头?我咋一点不知道。另一个稍微年轻的新媳妇抱着个吃奶的孩子,接着那媳妇的话茬儿说。

你咋啥也知不到,那是钟铁山给瞎儿子捡来的童养媳妇儿,胜利妈说。

是吗?都新社会了,童养媳哪还行得通,要是这样啊,咱俩家订个娃娃亲正合适。稍微年轻点的媳妇跟那个有三岁儿子的媳妇儿说。她怀里抱着的是个女孩儿。

行,你愿意我巴不得,我家那条件可摆在那儿,比不了人家大红。你说大红那娘们儿咋那有福,我咋就捡不来这么灵的小闺女。

得,这叫天有一亏,地有一补,钟家生出个瞎儿子,老天爷就送给他一个巧儿媳妇,唉!苦了这从小被亲爹娘扔出来的丫头啦。胜利妈唉声叹气巧儿全听见了,几个女人的对话真真儿地飘进了她的耳朵。

长到七岁她头一回听见有人这么说,她被这突如其来的鬼话气昏了头。巧儿气懵了,她把手里画地皮的石头一下子扔出去,不偏不斜,正好砍在胜利妈手里提留的紫色尼龙绸兜子上,胜利妈先是一愣,猛回头一看是巧儿,她跑过来,一把揪住了巧儿的衣服领子。胜利妈可不是个善茬儿,出了名的做地打滚儿,她要好好教训,教训这臭丫头。

这时候,气得跟小疯狗儿似的巧儿哪还顾得上礼数,她照着胜利妈的腿肚子狠狠踢了一脚。然后,抓起她刚才画地挖下来的土朝胜利妈的脸上扔去。

噗!噗!大顺妈喷着嘴里的土说:哎哟!小杂种,踹我,砍我,我,打死你!

胜利妈一把拎起瘦小的巧儿,另一只手扔掉书包,正要大打出手的时候被她身边的那俩女人死命拦住了。

胜利妈,别跟孩子一般见识,撒手!快点!巧儿,快跑吧,别听她瞎说。

巧儿真的撒腿就跑了,学校打铃的声音她已经充耳不闻。

她飞一样地跑啊跑啊,回了家,她呜呜地哭着,连鞋也不拖就爬上了炕头儿。

大红正在东屋里缝棉被,听见巧儿这么玩了命地哭,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儿,立刻从炕上蹿了下来,跑进巧儿的屋子里。

老大帮儿又在外面顶着昨晚尿湿的褥子晒太阳,晒累的时候,帮儿不用人提醒就扔下被子,自己到一边玩儿去了。现在,他听见妹妹的哭声不对劲儿,“咵”地扔下臊棉褥,一瘸一拐地跟着巧儿也进了屋子。就连助儿那只心爱的花猫也瞪着眼睛跑到巧儿哭的屋子里卧在巧儿的身旁。

妈!你告诉我,我,我是不是你们给大哥捡来的媳妇?

大红一听,脑袋嗡地一声,她开始天旋地转,大红家有血压高家族史,她年轻轻的岁数不大,一着急血压就能搞到160。

你告诉我,哪王八蛋奏的胡诌,我去撕她嘴。

是,是胜利妈。

烂嘴娘儿们,狗肚子里存不住二两香油,走,找她去。

妈!你先说,我是不是捡来的,是不是?就算真是捡来的,我不当大哥的媳妇儿。

大红一听这话,知道是胜利妈使的坏,还没容她说出口,巧儿一把揪住了大红的胳膊袖子,又哇啦,哇啦地嚷起来:妈!你就告诉我吧!我不是捡来的,我是你亲生的,我长得那么随你,你说,说呀!我是你亲生的,说呀!巧儿哭得连眼睛都睁不开了,她闭着眼睛,还不断地抽噎着。

巧儿才是个七岁的孩子呀,不只七岁,要是按照那天捡来的日子应该八岁多了,就算八岁,这该是个多么鬼灵精的小丫头啊。大红把巧儿抱上炕,眼睛里的泪水哗哗地流,她轻轻地乖打着巧儿还在抽搭的后背说:宝儿,别哭,听妈说说,哦,哦,宝儿不哭了阿!

妈!妈呀,你说,妹儿不是捡来的,是你亲生的,我打死胜利妈那臭娘儿们。老二助儿这会儿也进了家门,他跑得急差点摔了跟头,索性,扑通一声跪在了大红的面前。

帮儿虽然眼瞎,脑子慢,可他似乎听懂了巧儿的话,也在一边支支吾吾地叫着,妹妹,妹,哭哭。说着,说着帮儿也咧开大嘴哭了起来。

大红见助儿在地下跪着哭,憋红了脸,突然一怕桌子,震得桌上的茶壶盖掉了下来。她大喝一声,起来!谁也没死你跪地下哭个啥?脚正不怕鞋歪,妈没骗过人,不怕人说。站好喽,你们好好听着!

巧儿和助儿被大红的喝声吓得一激灵,他们俩不再言语,耷拉着脑袋。

大红抹了抹嘴角的眼泪说,巧儿,妈和爸本打算多怎你知道了就多怎告你,没想到,这件事你这么早就来问我了。

妈!别说,我不问了。巧儿的冰雪聪明突然产生一种与她年龄并不相符的念头,她恐惧母亲嘴边的真相。

不,照实告你,这是我和你爸早就商量好的。八年前,一个刚刚擦黑的晚上,就是1981年的腊月初十,你爸爸开着大卡车在回家的路上捡着了你。这天成了你的生日。咱钟家是实在人,一是一,二是二,你的确不是妈肚子里掉下来的肉。

我是,妈你这是瞎说,我是你亲生的孩子,不是你捡来的,我不给帮儿当童养媳。就不当。

闺女,说句掏心话,妈想过,让你将来给帮儿当媳妇,也存心想从小就撮合你们俩,但是,我心里明白,帮儿配不上你,妈不会让你给他当媳妇儿了,不能糟蹋你,要是再有这种想法,让妈妈明天出门就叫汽车撞死,行不?

大红把话说完就呜呜地哭了,她哭得可真伤心!这是个好女人,她知道过去想让巧儿当帮儿媳妇是多么愚蠢老大帮儿似懂非懂地听后,也哭了,他哭着走到大红身边,嚷嚷道,妈,我,要媳妇。

巧儿过去劝大红,趴在大红的怀里紧紧地搂住她,这不就是自个的亲娘吗?刹那间,巧儿的双手摸着了大红的**,她就是吃这个女人的奶水长大的呀,她在自己小小的心灵深处狠狠地种下了一句话:大红就是我的亲妈。

大红擦干眼泪,抱紧巧儿,绷起脸认真地说,闺女,这事知道了就得,以后咱家谁也别再提你是捡来的,你钟巧就是钟家的闺女不是帮儿也不是助儿的童养媳,谁再这么说,我真就撕她嘴。

那我去找胜利妈算账。助儿虎着脸说。

今儿这事咱不能赖胜利妈,人家没说瞎话啊,嘴长她的脑袋上,谁能给她缝上,这事情以后就甭提了,去玩吧。大红说完,接着回到她的屋子里,抬腿上了炕,继续缝针线活,她动作迟缓,因为身子过重,粗壮的大腿摊在炕上,摆成两条凝固的锥子形小河儿。

屋子里只剩下了巧儿和助儿,这许多年,两个孩子谁也没想到他们不是一母所生啊。助儿说:妹儿,你不是妈生的我以后对你会更好,我对你比亲哥哥还亲。

巧儿点点头,她是孩子,她还无法预测出不是亲生父母对他意味着什么,她根本还不明白一个生命的降生到底跟父亲母亲是怎么样的血肉关系。她没有跟助儿说什么,独自一人跑到后院的葡萄架下面看她埋的那些小电影,她觉得忽然间自己就变成了从前看过的电影里的小孩儿,只不过,电影里不是亲妈的孩子总挨欺负,而自己的母亲大红从来就没有打骂过她,今天,妈也说了,并不是让她给帮儿当媳妇,那她还有什么不高兴呢,她相信,爸爸和助儿一定还像从前那么宠爱她的。这么一想,巧儿这个八岁的孩子就不再难过。

大红虽说人在屋子里缝被子,心思却被今天的这个出乎意料的场面缠绕着,并且越绕越紧。巧儿在这个家里还能跟从前一个样儿吗?今后,她这个当妈的必须对巧儿比从前更好才对,她可是最痛恨电影上演的那些后妈。大红坐不住了,她拿牙咬断了被面上的针线,叠好被子,她要去看看闺女干啥,哄哄孩子,给孩子做点好饭吃,巧儿最爱吃倭瓜馅儿,她今晚给巧儿做饺子吃。

这几天,巧儿知道了自己身世,情绪上没啥变化,依旧跟老二助儿满院子疯跑,跟老二学功课,她还不厌其烦地帮着妈妈教给老大说歌谣,因为老大帮儿只会发三四个字的音,他都12岁了,个头儿还不及10岁的老二,还是不能说出一句整话来。但是,人的本能,寻根的天性,也让她时刻想找机会知道她的亲妈是谁,为什么把她扔到大树底下,这个谜底成了她藏在心里的一个结,一个硬邦邦的结。

钟铁山本应该回家了,到了月中旬他却没有回家来,大红到县城里打通了他的电话,钟铁山说,天马酒家店面装修,扩大营业,他以后可能一个月才能回家一趟了。大红把巧儿知道了身世的消息告诉了钟铁山,她听到电话那头的钟铁山好半天没说话,只有一声轻轻的叹息。

怎么这样冤家路窄呢,大红在回家的路上偏巧就碰到了胜利妈,她走在胜利妈后面,见她穿一条洗得快要透亮的黑裤子扭动着下垂的屁股,两条腿快速地行进在通往南柳村的大马路上,手里还提留着一个股股囊囊的提包,大红紧追几步拦住了她。

胜利妈,你也忒不是人揍的,我们家自留地年年便宜胜利他爹种,一年才要你一千块钱啊,你咋这没良心呢?告诉我们巧儿是捡来的童养媳,你这不是缺了八辈子德吗!

大红迎上前去质问胜利妈。前两年,胜利妈老跟大红哭穷,大红心软,就把地让给胜利家种扁豆、种玉米,他们一年能赚七八千的辛苦钱,才给大红一千块,大红从不跟她计较这些,谁知这胜利妈反而把钟家最不愿意告诉巧儿的秘密抖搂出来,太恶毒。

我就知道你得来找我事儿,大红,就算恶有恶报吧,今儿你啥也别说了,我那天嘴欠乱说,这不就遭了报应吗,我,我家胜利他爹去唐山的建筑队盖房摔折了腿,现在转到咱县医院了,这大热天儿的,刚送完饭又得回家洗他脏衣裳,唉!胜利妈说。

你这死娘们烂嘴,怎么偏偏会报应到你男人身上呢,我们家巧儿说不让我跟你打架,我才没去找你算账,既然咱乡里乡亲的,我买上点东西去看看胜利他爹吧,走!走啊!

胜利妈感激地瞅着大红,哽咽地说:大红啊大红,谁要是欺负了你才是个王八蛋,我错了,我看你过好日子也眼热眼红,我忒不是东西,哪天我得亲自跟巧儿说句软话儿,你有福气,巧儿可是不白捡来呀。

行了吧你,长记性啊!

大红说罢,扭脸买了个西瓜和一瓶蜂蜜叫胜利妈带着她朝着县医院方向走去,大红要去看看摔折了腿的胜利他爹。

病房里,胜利他爹的腿打着夹板,这庄稼汉还老有病,兴许是因为他母亲十四岁就生了他的缘故吧,他比胜利妈大十多岁,啥事情都对媳妇谦让三分,当年,他娶了胜利妈的时候,谁都知道这胜利妈是被一个城里男人耍腻了甩掉的二手货。

胜利爹见大红来瞧他,自然是意外惊喜,他的身上散发出难闻的馊味儿,大红不敢多呆,急急渴渴地跟胜利妈离开县医院。路上,大红一路都在数落胜利妈的不是,她的潜意识里多少有点发泄私愤,但数落她的内容却都是叫她心疼自己的爷们儿,说她怎么也该给胜利他爹洗洗涮涮,他身上多臭!

胜利妈像个捣蒜锤儿不停地点着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