负罪

12 寻

巧儿从商场的女厕所出来,巴望着男厕所里快快走出助儿哥。她等了一小会儿助儿,老不见人影,她觉得不对劲儿。每次她跟二哥或爸爸上厕所他们都比她出来早,要等上她半天的,今天,哥哥怎么还不出来呢。

她想喊两声,又觉得女孩家朝男厕所里乱嚷嚷多不好看,她只好再等会儿。

商场喇叭里传出服务员柔声细语的广播,里面说,一楼有大型促销特卖活动,还请到了省电视台的著名主持人,还有抽奖,人人都有机会。

巧儿心想,莫不是我听错了二哥跟我定的地方,他是说在厕所门口还是商场门口呢?嗯,准是商场门口。

想到这儿,巧儿找到了自动扶梯,她自己都觉着奇怪,这次登上了扶梯又没害怕。她跟着人群下到了一楼,心里充满骄傲,自己就应该锻炼胆量,学会了上自动扶梯算什么?男孩能做到的事儿也得会。她想,学校里的好多女同学一定跟我第一次上扶梯那样,害怕把双脚铲进里面,我要是跟她们一样怎么能走出乡村,挤进这么繁华的都市呢?

巧儿路过大型特卖会场,她没敢停住,直接到了商城大门口,看见个男孩在门口晃悠,仔细一瞧不是哥哥,男孩身边还有个妈。

多么失望,在这人潮汹涌的马路上,巧儿怎么才能找到九岁的哥哥呢?

快要落幕的太阳拼尽全力散播出最后的光热,这阵子红灿灿的夕辉依然照得巧儿睁不开眼睛,她只好躲在商场的门洞里等着哥哥。她仔细回想跟二哥分开的时候约定的地方,当时二哥说了一句话,可她就是没听仔细。巧儿急得哭起来,小脏手往脸上一抹就哭成个花脸儿。

商场门口卖冰棍老太太揪揪她的袖子说:孩子,别着急,哭没用,有啥愁事跟我说说。

老太太操着浓重的山区口音,巧听不大懂,她这才觉得自己口渴,掏出兜儿里的钱买了老太太一根儿冰棍。数数自己身上还有一百多块钱,她想,万一找不到二哥,打出租的钱也够了。她觉得卖冰棍老太太不是坏人,就问道:奶奶,这商场几个门?

巧儿说的家乡话老太太也不大懂,于是,老太太把她的孙子叫了过来。巧儿听懂了,老太太孙子的名字叫大勇。老太太孙子大勇是商场的保安,壮硕如牛的身量,他瓮声瓮气地告诉巧儿,商场三个门,哪个门都能出去。巧儿一听,更是着急,二哥呀,这么大的地方还三个门,你让我上哪个门去找你呀。

卖冰棍老太太的孙子对工作还特别认真,爱动脑筋,是个热心人,他很快就跑到商场广播站,递上个纸条,一会功夫,广播里就传出以巧儿的口气寻找哥哥钟助的消息。

此刻的助儿没能听见商场喇叭里找他的声音,今天下午,他跟巧儿的走失就好像被一种什么力量操纵和捉弄,好几个节骨眼儿上他俩都是互不相知地背道而驰、擦肩而过。现在,当巧儿在商场一楼里面东跑西蹿的时候,助儿却正在商场大楼的外围四处寻找巧儿,他找遍了三个大门也没看见巧儿的影子,等他刚走进商场那一刻,喇叭里重复好几遍寻找钟助的声音正好播完了最后一个字,助儿只听到了“叮咚”一声清亮的提示钟。

助儿急得也要哭了,他身上还背着个背包,上午给帮儿和妈妈买的礼物都装在背包里。助儿不怕人家笑话他的口音,只是他问了半天也没人看见一个穿红裙子的小姑娘。他想起中午跟巧儿在麦当劳一起吃饭的时候,巧儿上了二楼占座位,助儿怕跟她走散,巧儿当时就说了:反正我兜儿里有钱,坐11路三站地就到爸爸单位。

助儿想到这儿,立刻萌生了一个念头,巧儿说不定是因为等不到自己,坐上汽车先走了吧,她身上有钱,就是打出租车都够了。助儿越想越觉得有这个可能性,他加快了步伐,走出商场。他想起爸爸给他口袋里放的电话和地址,要么打个公用电话给天马酒家,问问巧儿回去了没?

电话打过去总在忙音,现在正是爸爸要上灶台炒菜的时辰,助儿决定如果赶上11路就回去看一眼。

11路车果真就晃着脑袋像只拖着长尾巴的大老虎开到了助儿身边。助儿上了汽车还在观望着马路上有没有巧儿的影子。

再说巧儿一直都找不到助儿,她也想到了坐上11路公交车回去,可这时候的马路车太多,来来往往的汽车、自行车真叫她眼花缭乱。她等着一个红灯,战战兢兢地像只小老鼠溜过马路的机动车道。当她要穿越自行车林的时候,躲闪不及,被一个愣头青的骑自行车小伙子撞到了便道上。

那小伙子肯定看见巧儿摔倒在路边,他似乎想跑掉又被身后大爷的厉声呵斥喊住了。小伙子带着一脸怒气朝巧儿走过来,肯定是要教育这小丫头不该在马路上前后躲闪。

巧儿从地上爬起来,没碰坏骨头,胳膊肘擦皮点皮,渗出点血,她心里明白愣头青小伙子虽然撞她有责任,但也是因为自己实在不会躲车,犹犹豫豫被撞到的。巧儿天生的一个通情达理的小孩,她怕人围观,跟那小伙子摆摆手示意让他走吧。小伙子见她一声不吭,反而瞪着眼珠子教训起巧儿。

你是哪跑出来的孩子,啊?过马路走走停停谁教给你的?

巧儿不愿意说话,她更不愿意暴露自己的乡下人口音。她一仍旧一声不吭地听着那小伙子唠叨,实在忍不住了,就哇哇地大哭起来。路边围上的人越来越多。

巧儿怕人围观,她不再听那愣头小子训斥,冲出人群,跑向便道后面的小树林。这时候,原本站在巧儿立场的那些人,也纷纷数落起这个没有大人跟着就跑出来的蔫主意小丫头儿。

巧儿一直没有张嘴说话,谁也不知道她是南柳村的人。

是坐公交车回去?还是重新回到商场门口死等哥哥?这两个主意很快在巧儿脑子里过滤一遍,挨了自行车一撞,她想坐车直接回到天马酒家,可当她伸手掏掏自己裙子口袋的时候,那个妈妈给缝制的小花钱包连同一百多块钱全都没有了,这是巧儿第一次带这么多钱啊!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人偷走还是丢了,口袋里只剩下不到一块钱的钢镚儿。

巧儿心疼死了,对她来说,一百多块钱能买多少好东西呀!现在,只剩下了唯一选择,就是回到商场门口,雷打不动,死等,等着二哥和爸爸来接她。

助儿回到了天马酒家就楼上楼下地喊着巧儿的名字,喊了半天也没人应声,他把最后的希望寄托在爸爸掌勺的伙房。看见爸爸身边没有妹妹,助儿像个被带进牢房的囚徒,沮丧地耷拉着脑袋走到爸爸跟前儿。

钟铁山看见助儿愁眉不展的样子,心里一怔,脱口问:回来啦,妹妹呢?咋啦?

爸,我把巧儿给丢了。助儿说完,在伙房里失声痛哭。

咋整的?再说一遍,巧儿呢,你们俩没在一块?

巧儿丢了,我们走散以后,我找遍了商城,怎么都找不到她。

钟铁山一听,勃然大怒,他把炒勺“哐”地蹲在木墩儿上,一把拽过助儿,照着他的屁股就是一大巴掌,五个大手印。不行,他觉得还是不解气,又狠狠地照着助儿的肩膀头给了一撇子,助儿踉踉跄跄地差点跌倒在地。

助儿反而一声不哭了,他为自己的疏忽丢了妹妹而感到万分惭愧。他想让爸爸狠狠揍自己,让爸爸使劲出气,然后,他想让爸爸带着自己一起去找妹妹,找不到妹妹助儿也会难过死的。

钟铁山还是第一次打孩子,在助儿从小到大的九年多,钟铁山可以趴地下让孩子当马骑,却从没打过他一下。助儿这孩子那么聪明,懂事,听话,怎么会挨打呢,况且,生了帮儿这样的儿子让钟铁山心灰意懒,等盼到了助儿的出生的确给他的生活挑起一盏希望的明灯。

儿子这么好,不是因为克制不住地激动他是不会打孩子的。钟铁山后悔自己的鲁莽,不问青红皂白就跟儿子动手,他又心疼地抱住儿子说,助儿,别怪爸爸,我着急呀!

助儿从爸爸的身上脱出来,他连声说:没事啊爸爸,没事,助儿该打,咱一块去找妹妹行吗。

钟铁山的眼前立刻晃出了巧儿那张挂满眼泪儿的小花脸,巧儿那双无助的大眼睛在看着他,喊着爸爸,她在说,爸,救我!

孩子丢了,这事情说大比天大,说小事一段除非找到孩子。钟铁山越想那后果越离奇,越可怕。他的脑子里闪现的尽是巧儿被人贩子骗走,被小流氓堵在那个胡同,要么就是巧儿被汽车撞着的场面,她才是个不到八岁的小女孩儿,假设是在偌大的省城失踪怎么能不让人想到这些最坏的结果呢,钟铁山的心被掏空似的坐立不安他放下了炒勺,跟伙房唯一的伙计说:小张,我闺女丢了,今天再忙我也干不了这活儿了,我给你上外面叫个服务员打下手儿,今天你跟他俩人掌勺,炒什么样儿算什么样儿吧,出了问题,让老板扣除我的工资。

天马酒家一共四个厨子,本来应该两个人一起上灶,自从小崔被抓,炒菜大师傅就没有了保障。伙房小张刚来饭馆一年,还不能独当一面,他见钟铁山孩子丢了,连忙做出姿态,让钟师傅去找孩子。

父子俩打上出租车很快到达了白天助儿和巧儿买东西的百货商场。父子俩人一个大门挨这一个大门地找,找遍了百货商场的三个大门还是没有找到。

天色渐渐由桔红变昏黄,黑幕徐徐拉开,夜晚翩翩而至了。街上的灯箱广告、霓虹灯亮起来,大街上饭馆的生意也应该是这一天最火暴的时刻。钟铁山知道,他今天肯定要惹祸,弄不好,那些挑剔的食客们准会砸碟子摔碗。小张技术不够熟练,干活慢慢腾腾,外面顾客点了菜供不应求可是最容易闹事。但他钟铁山今天还非走不可,无论如何也得放下手里的活计去找闺女,巧儿要是出了事儿,有个三长两短,钟铁山知道,他这一家子可就没法儿活啦。

巧儿上了哪呢,为什么钟铁山父子就是找不到她呢,这个聪明的小姑娘难道不知道在商场门口等着哥哥和爸爸来找她吗?

眼看天要黑了,巧儿因为被人掏了小钱包,没了钱,坐在马路边花池子里的石头板凳上滴滴答答地流泪,发愁。没钱回家了,只好等着家里人来找她吧。现在正是车多的时候,不管马路上车再多,她也得回到那个百货商场去。她见天色已晚,也惦念起助儿,二哥会在哪呢?她知道哥哥为了找她一定特别着急。

长到八岁,巧儿在母亲和帮儿面前总是摆出一副小大人儿的姿态,她似乎能感觉到,母亲和帮儿是家里的弱者,需要她。而在爸爸宽广的胸怀里,在二哥的呵护谦让之下,巧儿在爸爸和二哥面前总是一个怎么长都长不大的小女孩儿,在这一大一小的男人面前,巧儿会觉得自己永远是备受宠爱的女儿和小妹。

巧儿一个人徘徊在街上,她摸着口袋里仅剩下的几毛钱,不知道这点钢镚儿还能派上什么用场。她一抬头,看见了下午遇见的卖冰棍老太太,想起这位热心的老奶奶还叫孙子大勇帮着找广播室,她打算停在卖冰棍老太太这个商场大门口等着,她相信最终一定会等来哥哥和爸爸。

卖冰棍的老太太约摸六十多岁了,身体挺硬朗,说话语速特别快。她看见这小女孩还没找到小哥哥,老远就喊住她:小丫头,来呀,还没找见你家人吗?

是!巧儿来到卖冰棍奶奶跟前儿,她的白凉鞋成了黑凉鞋,红裙子上沾了一大片土印儿,马尾辫的头发掉下来一绺垂在脸上。她胳膊肘和膝盖都磕破了,虽然没有哗哗地流血,一碰到伤口就会钻心地疼。

哎呀!半天没见着你怎么变成这样子啦,摔跟头了吧?卖冰棍奶奶说。

不,是让自行车撞的,我的钱也丢了,100多块钱,我回不了家,在这等哥哥。

卖冰棍奶奶的孙子大勇看见巧儿胳膊上蹭破了皮,非要带着她去医务室上药。卖冰棍奶奶也劝巧儿说,去吧,上点药好得快,如果看见你的哥哥我会告诉他等你的。

巧儿跟着刚认识的大勇去医务室上药了,等她再次回到商场门口的时候,卖冰棍老奶奶已经换成一位大叔,就是老奶奶的儿子、保安大勇的爸爸。助儿和钟铁山刚才路过大门口偏偏错过了看见巧儿的机会。

助儿精疲力竭了,走了一天他实在走不动,一屁股坐在了离卖冰棍大叔四五十米远的一条街边长椅上,钟铁山见儿子跌跌撞撞的样子,怎么还忍心叫助儿跟着找巧儿呢,他抚摸着儿子的脑袋说:儿子,你在这里死活不能动,爸爸去报警,然后我在这附近找找就回来,记住爸爸的话,咱俩可不能再走丢了,听见了吗?

哎!我等您回来跟您一块儿找,爸,我想妹妹,您说她会不会……

助儿哭了,小男儿干裂的喉咙里发出无奈的,焦急地呼喊,可惜在这嘈杂的商业街他的哭喊无法回荡,注定被淹没在车水马龙、熙熙攘攘的人群里。

孩子,哭啥?没事,你妹妹是有福之人,会遇难呈祥,你先歇会儿。钟铁山说。

钟铁山大步流星地走了,他要去派出所报案,这里的地理环境他熟悉,在省城混了这么多年,钟铁山也认识不少派出所警察。他嘴上说没事儿,心里在着火,那火焰已经烧到了嗓子眼。

助儿在长凳上坐着,他又累、又渴、又困、又饿,他见旁边有个小卖部,就拖着疲惫的身体走过去买了一瓶可口可乐和一袋烤鱼片,撕开包装赛进嘴里,那瓶可乐他一扬脖就进了肚儿。他再拿手里烤鱼片的时候,一只不大的小花猫蹿到了他的身上。

小花猫喵喵地叫,助儿就把鱼片喂到它的嘴里。小花猫很瘦小,那张脸挺英俊,虎里虎气的,助儿会看,是只公猫,而且是只没有主儿的流浪小野猫。他给小猫吃了几片烤鱼,这只猫突然就咬住了助儿T恤衫上的纽扣,像是跟他开玩笑,有像是跟他搞恶作剧,那花猫咬掉了助儿的纽扣撒腿就跑,助儿愣了一下,他觉得这只猫太调皮,吃饱了就跑还咬他的扣子,助儿见那只猫跑远,立刻有了一种想追过去的冲动,他朝着小花猫跑走的方向紧追几步,他突然停住了,一步也不想再往前走,助儿的眼前出现了他寻找一天的妹妹巧儿,他激动地大声喊着:巧儿,哥在这儿!

巧儿还站在卖冰棍大叔的身旁专心盯着来往的人群,她知道再也不能放过一个像二哥的身影。

蚊子开始吸她的血,她俯下身去用小手儿不停地挠啊挠。

一只小花猫跑过来,瞪着眼虎视眈眈地看着她,叫了两声又往回走,巧儿一探头儿的刹那,终于,她终于在茫茫人海中找见了她的助儿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