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豪宅

第二天一大早，钟铁山看见两个孩子搂在一起，搂得紧紧的相拥而睡，他的心里忽而荡起一种莫名的感动，这是多好的一对小儿女呀！他知道助儿的聪明远远超过一般的孩子，将来是块念书的料。他想起自己为了巧儿跟大红争吵，甚至还伤过感情，大红不就是想留住巧儿当她儿媳妇吗，当帮儿的媳妇那是缺德，可万一巧儿要是愿意嫁给老二呢，钟铁山想着想着，心里乐开了花，他觉得大红也会心满意足。

钟铁山走到床边，他把巧儿抱回她自己的**。

毕竟孩子小，不懂，也不知道他们是没有血缘关系兄妹，可是家大人知道啊，早晚巧儿也会知道，若是真相大白，小哥俩多尴尬呀，兴许还会被人笑话呢。

助儿先醒的，他这一醒就非得要逗醒妹妹。

吃过早点，钟铁山给马学顺打了电话，他说孩子想见见马叔叔。

马学顺一听，当了重要事儿。他跟钟铁山说：在你们饭馆等着吧，十点钟我派司机接你们，记住，十点。

钟铁山没有问他去哪，反正由着他去安排吧。认识小马这么多年，钟铁山看着他由一个吊兵变成了坏嘎嘎儿小伙子，又变成了年轻的企业家，马学顺似乎就这么轻而易举、嬉皮笑脸地混成了大款，但仔细想来，马学顺创业的每个步骤似乎都充满无法预知的险恶，隐含着智者故作无心的思维。

一个人的聪明并不是体现在文化层次多高，马学顺没上过大学，但他的胆识和智慧绝对不比那些钻进学塔里读史论经的学子们逊色，他从年轻时候就对事情有个相对准确的判断，有他独到的心计和处事哲学。

十点钟的时候，一辆黑色别克车开到天马酒家。

两个孩子都换的是新衣服，巧儿穿上了白底黄色小碎花的连衣裙，助儿换上了带有唐老鸭的背心和蓝色短裤儿，俩小孩像过儿童节一样整装待发。他们是头一次坐上了这么高级的小汽车。钟铁山说，像这样的小汽车，整个省城也找不出几辆啊！俩孩子听爸爸这么一说，骄傲的笑容写在脸上。

汽车拉着父子三人穿行在市区的大街，繁花街景尽收眼底。孩子在不断地询问着：那叫什么楼？那个带红十字的是医院。

哥哥，你看，外国人，跟咱家电视里的一样。

妹妹，你看那个是电影院，咱们去看一场电影吗？

钟铁山坐在司机旁边扭回头对孩子们说，本来想叫你们明天走，如果你们还想玩儿就多呆上一天，但是说好了，我把你们送上火车就不管，自己回家。

哦！哦！太好喽，保证自己回家。孩子们心花怒放。

黑色别克车开进一个带花园和喷泉的小区，司机把钟铁山和两个孩子带到了马学顺的家。

若是把马学顺的家说成是豪宅似乎是有点夸大其词的，不过，在九十年代，能在富人区买上一套上百万的房子当然是豪气冲天了。马学顺娶了玉娇以后，搬到了这个闹中取静的城市花园小区，这也是他做房地产后开发的一个项目，他住一层，是一套带地下室的大房子。

古铜色金属做的马头造型贴在马家厚重的防盗门上，马学顺钟爱马的情结依然如故。美丽的女主人打开了大门，看见这么漂亮的女人，对两个小孩儿来说真是一道罕见的美丽风景。

马学顺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见三个人进来了才站起来，财大气粗的姿态溢于言表。

钟铁山发现，他家的摆设还是个马圈，马，真正成了马学顺的一个符号。除了各种马的装饰以外，他的家里多了不少玉器，难道是有了玉娇的缘故？除了玉器以外，跟马能够摆在显著位置平分秋色的小摆设就属汽车模型了。马学顺做汽车生意以后，世界各种名车的缩微模型应有尽有。

玉娇穿上了一件水绿色打着斜纹儿的长裙，看着她就会让人情不自禁地唏嘘艳羡。高高挽起的发髻衬着姣好的红颜、迷人的笑意，她让两个农村来的小孩第一次见识到了什么叫做大牌美女。

钟铁山让两个小孩儿给叔叔、婶婶鞠躬，巧儿和助儿不光得到了金童玉女的称号，还得到了每人1000块钱的见面礼。钟铁山死活不让要，马学顺死活非要给，玉娇婶婶一发话，两个孩子赶快把钱全都揣进了助儿的裤子兜儿里。巧儿的连衣裙口袋只能伸进去几个手指，放不开这些钱的。

中午的饭菜样数不多却是精而又精，叫两个孩子大开眼界，这都是他们的爸爸从没做过或是带回家的菜。自从玉娇怀孕，马学顺为让孕妇补充好营养，专门雇了个会做上海菜的厨子，色香味尤其讨小孩子喜欢。

以马学顺的习惯是最烦在家里请外人吃饭的，出了他家小区的那条街，天南海北哪样儿的饭馆都不缺。在家里招待钟铁山也是为了显示他马学顺拿钟哥没当外人。

马家电话响过，马学顺的BP机就不停地叫，接着，大哥大又响起来没完，自然，马学顺又被哪个不长眼睛的客户催促着。他吃了几口饭菜，用非常歉意的表情对钟铁山说：老哥，对不住，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啦。他不得不起身告辞。

钟铁山忙站起来：太客气了，俩孩子总算见到了马叔叔，这趟省城就算没有白来，咱是谁跟谁呀，您快忙吧。

钟铁山自己都没意识到，这是他在老战友之间第一次把你字替换成了您。而且，马学顺和玉娇也没有一点要做出更正的意思，那么以后马学顺就该是钟铁山的您啦。

马学顺临走的时候，跟两个小孩握握手，他说，老钟啊，你这两个孩子怎么生的？太聪明了，不像你和大红，一定会改变你们家的现状，你会有福报，会的。

看得出来，快做母亲的玉娇也表现出了对钟铁山两个孩子的特殊喜爱，马学顺走后，玉娇把电视打开，让钟铁山看看他们结婚时候的录像带，她便带着两个孩子在她家的房子里到处走走。

巧儿跟在玉娇的身后，她觉得自己就是跟仙女在一起，而且，马叔叔家的房子就是神仙呆的地方，她一想到钟家小院的苍蝇蚊子、鸡窝、兔子窝马上觉得那小院儿跟眼前的红木地板，雕花的家具、云一样缥缈的窗纱就是天与地、白与黑的两个世界。巧儿再仔细端详一下美丽的马婶婶，她觉得这么漂亮的女人就必须要住在这么高级的地方，她长大也要像玉娇婶婶这么好看。

助儿看见玉娇婶婶心里就慌慌的，别看他是个小孩，可他也是个小男人啊，看见玉娇裙子遮掩不住露出的雪白肌肤，助儿就会产生自己从来没有过的愉悦和快感，在助儿眼里。母亲的脸最好看，他懂事以后母亲就是个慈祥的胖妈妈，此刻，他不得不在心里承认，这玉娇婶婶比母亲好看十倍。

助儿看见玉娇的梳妆台上有那么多形状古怪的小瓶、小罐，最让他喜爱的就是一个景泰蓝的发圈，那镂空的孔里面插着一根也是景泰蓝的金光闪闪的小棍儿。助儿想，这要是戴在母亲的头上一定好看。助儿虽然还不懂那发圈有多贵，那材质叫景泰蓝，但是他觉得母亲唯一能胜过这玉娇婶婶的地方就是她的一头黑发，母亲的头发浓密乌亮，太阳一照，像一条荡着金波的小黑河儿，挽起来，就成了一团乌黑的绸子。

玉娇带着俩孩子走进她的卧室，保姆正在为她熨烫着成堆的衣服，她的衣服可真多。她带俩小孩进屋是要送给孩子的母亲一块杭州丝绸。玉娇打开衣柜全是跟明星一样的漂亮衣服，她打开另一个柜子，是一排罗列整齐的绸子布料。玉娇抻出几块对巧儿说：巧儿姑娘，你应该最知道妈妈喜欢哪种颜色，给你妈妈挑一块。

巧儿一看，那布料真是柔软，摸着也舒服，自己的妈自己还不知道嘛，她懒就懒在不爱洗衣服上，让她做衣服更没门儿，不过，母亲喜欢把大红布铺在她的炕上，尤其是爸爸回家的时候，巧儿觉得挑块红布回家让妈干什么都行，于是她说：我妈叫大红，给她挑件大红色的行吗？

好啊，告诉你母亲，我早听说过大红嫂，有空了我去看看她。

嗯！巧儿高兴地点点头。

助儿爱看汽车模型，他心里恨不得玉娇送给他一个汽车模型，但是，玉娇即使看出了助儿的心思也没接他的茬儿，玉娇觉得已经给了两个孩子两千块钱的见面礼，家里的汽车模型抄起来哪个都不便宜，所以她没有送给巧儿和助儿任何东西。玉娇应该是个智商并不算低的女人，如果是一根筋的情痴也就不会甩了小崔嫁给马学顺了。

玉娇带着孩子们回到客厅，钟铁山也看完了马学顺豪华婚礼的录像带。钟铁山是做事得体的人，他知道不该继续打扰女主人了，就跟孩子说，咱们走吧，让玉娇婶婶好好歇歇。

屋里的墙钟敲了整整两下，玉娇笑了，没有挽留也没有送客的意思，她见保姆没在场，好像不太经意又像蓄谋已久地问了一句：钟大哥去看过小崔吗？

哦，上个月我还去了一回，他减刑了，还有半年就出来，他说出来以后就离开省城。

他从没问起过我吗？玉娇的眼睛有点潮湿。

没有，只字没提过，人啊，有时候不敢说出的可能就是它最怕的。他父亲能换肾也是马学顺出的钱，小崔说了，他付出的代价和得到的补偿相当于他的一次死而后生。

玉娇先扭过脸去，准是怕钟铁山看见她的泪水，然后转过身说，钟哥等下，我去去就来。说罢，她去了她的卧室。

助儿想撒尿，他眼珠一转，看看巧儿，巧问：看啥？助儿小声跟巧儿说：想撒尿。巧儿觉得自己也想，就跟钟铁山说：爸爸，我们想去解手儿。

钟铁山笑嘻嘻地说：闺女大声点，谁都听不见你这蚊子一样的声音。巧儿又重复一遍，钟铁山点点头，立刻从沙发上站起来，带着孩子去找厕所。

马学顺家的房子是三室一厅两个卫生间，外加一个同等面积的地下室。钟铁山连想都没想，见到一个卫生间就把两个孩子推了进去，关上了厕所门。

助儿和巧儿每天睡在一个土炕上，晚上起夜的时候一般都是尿在瓦盆里，第二天早晨等着大红倒掉。白天的茅房跟猪圈连着，巧儿腻歪猪在屁股后面乱叫，很少正式蹲茅坑。即使小学校里的厕所也是挖一条小水沟儿，砌上几行砖头磨上洋灰，他们是昨天到了天马酒家的宿舍才第一次见到了雪白的厕所蹲坑儿。

卫生间通顶都是雪白的瓷砖，透明的淋浴房里悬吊着一条带精美花边的内裤和一件满是蕾丝的乳罩，这两件内衣颜色都是金和黄两种颜色搭配一起的，华贵而精巧。墙上还挂着一幅柔光散淡的油画。其实，房间的主人和小孩子们并不知道那是19世纪法国安格尔的油画《泉》。画上的**女郎将一个瓦罐的水举到头顶，一汪清泉从瓦罐里涓涓流出。助儿看见这幅画，立刻伸手想摸摸那女郎**的**，他的个子够不着，只好摸摸女人的大腿。巧儿说，哎呀，一看见这罐子里流出的水我都要尿裤了。

二哥，咱们往哪尿呢？

到了这么讲究、白净的大茅房让两个孩子不知所措了。钟铁山更是犯了一个低级的错误，他把孩子错领到的是玉娇的卫生间。本来，马学顺家的卫生间是他们两个人分着用的，保姆用的是地下室的厕所。玉娇的洗手间自然是装修最讲究的。

巧儿猜测，那个盖着盖儿的最大号白色尿盆应该是解手用的吧，她好像在家看电视的时候见过有人坐在上面，对，有印象，可是，那大白盆子上不光是盖着盖儿，上面明明还放着一个粉色的小玩具熊啊，跟巴掌那么大。小熊是长毛绒的，身上拴着根绳子挂在墙上。怎么打开这个大号的尿盆呢？巧儿扭动着小屁股，抖着两条小细腿儿，肚子憋得有点疼。

助儿也着急，他说，哎呀，巧儿，我实在憋不住了。于是，他就捡起镜台上插着一枝鲜花的高腰玻璃花瓶撒了泡尿，然后，他把那泡尿顺手倒进了镜子下面的洗脸、洗手池子里。

小男孩接尿怎么都方便，可女孩子呢，巧儿憋急了干脆蹲在花瓶上撅起小屁股，竟然把一泡尿全都尿在了外面，花瓶里那枝合欢花也被蹭掉了脑袋。就在两个孩子慌神儿的时候，巧儿不小心把那个盛满尿的高腰花瓶磕在了水盆下面的铁架上。花瓶是玻璃还是水晶的很难说，只不过，那高腰花瓶振裂了一道长长的裂纹，还掉了一角玻璃。

啊？漂亮婶说咱咋办？巧儿带着哭腔儿问。

助儿想了想说，好办，把这花瓶藏到大号白尿盆的后面，等他们瞅见，咱们也就走了，以后再也不上他们家来就得了呗。

嗯，我还想来他们家玩儿，我还要拉屎哥哥。巧儿爱跟二哥撒娇，助儿一向是让着妹妹的。

巧儿，要是憋不住就拉在大澡盆里吧，然后哥哥用水冲干净。

好，那我进去。

巧儿双手扶着那大浴缸，穿着凉鞋迈了进去，她撩起裙子，脱下裤衩，刚要蹲下，聪明的助儿终于发现了，马桶的盖子只要那么轻轻一抬就翻了起来。

哎！先别拉，出来，大尿盆的盖子打开了，看看，多干净。

巧儿又从浴缸里爬出来，她不知道该怎么使用这个老大的尿盆，因为她还想象不出有人能坐着拉出屎来。巧儿怕掉下来，只好让哥哥扶着自己，蹲在了马桶上面。

巧儿捂着鼻子拉完屎，从马桶上轻轻地蹦下来说，哥，臭死了。

哥哥不嫌巧儿臭。助儿说。

整个卫生间里弥漫着臭烘烘的粪便味儿，两个闯祸的孩子既找不到冲水的开关，也用完了一卷手纸。

刚才，他们为了擦干净地下的尿，把一卷手纸都铺在地上，又捞起湿淋淋的纸扔进了小筐儿。助儿把手池盆旁边的一只空牙膏袋递给巧儿说：拿这个当手纸用吧，咱们小时候在街上拉屎不都是拿棍儿刮吗。

嗯！好二哥，你真灵。

巧儿用空药膏袋刮完屁股，两个孩子仍然不敢出去，他们只盼着爸爸说一声，“走啦，孩子们！”然后就可以溜出卫生间，永远也不敢再来马叔叔家了。

又是二哥想出了好主意，他关上了大尿盆的盖子，放回小熊，这样，臭味减轻了不少。

钟铁山把孩子送到了卫生间以后，就回到沙发上等候玉娇去拿什么东西。平日里忙，顾不上想想关于玉娇跟马学顺，小崔三个人的三重关系。今天，看到春风得意、怀上孩子、快要让马学顺当爹的玉娇，钟铁山油然又想到了关在牢里的小崔，想到了杨女士任命的那个天马酒家黄经理托着被砍伤胳膊的惨状。他的心里不禁生出一声慨叹，怪不得古训说：红颜祸水呀！

玉娇轻盈的脚步带着软香徐徐游动到客厅里，钟铁山看见她攥着一条深蓝色的手帕，里面好像裹着什么东西。她把那手绢打开，是两个小首饰盒。

钟铁山等着她说话，他能猜到这女子一定是托付他把东西带给小崔的。果然，玉娇说：这里面有个戒指是我跟小崔订婚的，在他被抓之前，我已经是他没过门儿的媳妇了，村里找我家说媒的踢破门槛，我妈挑姑爷快挑花了眼，最后，抵不住小崔妈的苦口婆心，答应了这门亲事，因为小崔的母亲是我的表姨。

哦，原来是你娘家老姐妹儿点的鸳鸯谱啊！

我跟小崔如果像电影、小说里男女那么情深似海就不会有今天的结局，当然，小崔为了我打架坐牢会叫我于心不安，可是，什么样的人情要拿女人的一生去偿还呢？我不知道嫁给老马是运气还是天意，但我还应该感激你钟大哥，很少会有人做这样危险的好人好事，但是你做了。

别，别这么说，我说不出什么道理，可是人活着还是注重实际的好，我们俩口子都是务实的人。

哦，对了，你让我替你还的戒指我能办到。钟铁山说。

玉娇又拿出另外一个水晶戒指盒说：这是我的结婚戒指，把这枚戒指送给小崔有点荒唐，可我甘心情愿这么做。

这，合适？钟铁山说。

玉娇从盒儿里拿出那戒指和一张证明书说：这是马学顺带着我去香港花29万买的，是属于我最值钱的物件，目前我找不到比这个更值钱的首饰，就拿它走吧。

你家老马怪罪下来呢？

我把心都掏给了老马，他是看得见摸得着的。婚戒无非是带给别人看的东西，我会跟老马解释，他上个星期还说过，这个婚戒不合他意，打算再买一个呢，真的，不如我给小崔当个开小饭馆的本钱，让他也能过上好日子。

钟铁山望着眼前的玉娇，觉得这真是个秀外慧中的奇女子。他问：小崔出来，你要想见见他，我……

不，我以后再不想跟小崔见面，这样对谁都不好。

钟铁山接过两枚戒指想说点什么又闭上了嘴。有些事情还是别说得这么明白才好啊！他完全能参透玉娇想偿还小崔的心态，这种做法似乎跟他无节制地疼爱钟巧有一点点神似但又有本质区别，这让他又一次提醒了自己：钟铁山，你是个罪人。

两个孩子闷在厕所里终于听到了爸爸的喊声：助儿，巧儿，你俩掉进去出不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