负罪

9 夏夜

马学顺结婚一年以后,事业飞黄腾达,他的太太玉娇除了拥有完美的容颜之外还变成了雍容华贵、倾国倾城的马夫人。马学顺除了做汽车贸易、石材出口,还开拓了房地产领域。现在,他彻底甩开了昔日情姐姐杨女士

“杨不够”的公司,砍掉这块资产对马学顺来说简直是九牛一毛。

天马酒家归到了杨女士麾下,马学顺特意过来看看他的老战友钟铁山。早上10点,钟铁还没有上灶,马学顺派司机把他叫了下来。一见面,两个气度和衣着相差甚远的男人坐在饭馆的餐桌上热烈地攀谈起来。

天气热,马学顺雪白的体恤前胸很快就浸透了汗水。他来告诉马学顺,天马酒家已经不属于他公司下属的餐馆,如果老哥愿意到他的公司当个中层管理甚至高层管理,可以辞掉这里的厨师工作。

钟铁山没犹豫就摇摇头,他说:老弟心意领了,你钟哥贱人贱命,天生的厨子,还是在这儿混吧,这多年,兄弟大钱小款地没少帮我,用得着你这笨哥哥的地方言语。说完,中铁山拍拍马学顺的肩膀。

马学顺显然有点激动地说:以后,公司忙起来兴许顾不上钟哥,你打个电话或是写张擦屁股纸大小的便条,上面有你名字,我马学顺一定当成是圣旨下。

有这句话就感激不尽啦。怎么样,弟媳妇有动静吗?钟铁山摸摸自己的肚子说。

刚有,还看不出来。

早生贵子!

这么多年只见过你老大,你现在几个孩子,大红嫂还好?

还好!三个孩子啦,那年你见过的老大有残疾,就有了老二老三。下礼拜我带他们来省城让你见见?

好啊!再忙也得抽空看看我的侄儿。

有个丫头,我算儿女双全。钟铁山没跟他说闺女是捡来的。钟铁山想,这马学顺整天、整月、整年地跟陀螺一样忙啊忙啊,自己的家庭状况从来不曾过问,可见这老战友越走越生份,人家这么忙能来看看自己,知足啦。

马学顺的手提电话响过,他的BP机就响起来没完。他举着大哥大钻进了汽车。

钟铁山知道,这次马学顺跟杨女士分家,恐怕以后跟老战友见面的机会更少了,他想,家里两个孩子总听他念叨马学顺,下礼拜带着助儿巧儿来省城,一定让他们见见这位有出息的叔叔。

夏风拂面,七月流火般的天气叫人萎靡不振,打不起精神来。但入夏以来对助儿和巧儿确实是好事连连。

钟助在学校里当了班长,考试全年级第一。钟巧是双百,还当上了三好学生,眼看就是暑假,钟家小兄妹在学校里学习好,脑子好就传出了名儿。

学生家长们知道钟家三个孩子的来历,便告诉了自己的孩子,尤其是胜利妈嘴快,早早就把那些她已经添油加醋的事情告诉了她儿子胜利。

胜利是个长相不顺,脾气也不顺的小男孩儿,学习不好,从钟助的班里留级到了钟巧的班,小孩儿们就从胜利嘴里知道了这钟家三兄妹的情况。帮儿是拿产钳夹出来的,所以除了前帮子、尖脑袋、还又瞎又傻。助儿聪明是因为他钟家所有的灵气都集中在了他一个孩子的脑袋里。那女孩儿巧儿是捡来的还是故意抱养的很难说,反正是大红给帮儿养的,将来要当个小媳妇呢。

毕竟都是些孩子在瞎传说,他们只要一看见钟巧儿进了教室就赶紧闭嘴。然后是一阵哄笑声。钟巧知道同学们在议论着自己,却不知道他们说的事什么。巧儿是个有主见的孩子,功课又好,同学们不敢当面惹她,只是在背后窃窃私语。好在明天就是暑假,钟巧一想到爸爸带着自己和二哥到省城去玩两天,对班里同学议论她什么就不去耳讳了。

巧儿刚刚迈进大门,就闻见了一阵香喷喷的炖鱼味儿,她知道是爸爸回来了,还没进院儿就喊:爸爸!我放学啦。

巧儿,看爸爸给你买的什么?钟铁山举着一顶漂亮的花草帽在巧儿的头上晃着,那草帽是乳白色的,草帽的边上全是装饰绢花,后面拖着几根长长的花穗,巧儿抢过来,戴在头上,助儿也跑过来喝彩。巧儿连忙问:二哥买什么啦?

钟铁山说:大哥、二哥都买了新式的遮阳帽子,他们俩的加一块儿还没你的贵呢,明天爸爸带你们进城,就戴上这小草帽。哎!孩儿她妈,哎!大红,咱小时候还有只歌曲唱小草帽呢,怎么唱?

妈!来一段!助儿喊。

晚霞照进院子,大红满脸是汗地跑过来,笑盈盈晃着大胖脸,比比划划地用两只手表演着:我有一顶小草帽,花花的小草帽。每天和我再一起,真呀真正好,我到地里去劳动,太阳天空照,戴上我的小草帽,晒呀晒不着。

大红一边唱一边在院子里表演,她眨巴着两只明亮的大眼,那眼神里散发着无穷的童真、童趣。孩子们都看愣了,钟铁山告诉孩子们说:你妈小时候可是个俊闺女,小学宣传队的。到中学后,用城里的话说那叫

“校花”是我们上中学时候最好看的女同学。

助儿跑到大红跟前,他喜欢长头发,据说,刚生下来曾经揪住过为他洗澡护士的长发,呵!现在,他捋着母亲的长头说:我见过妈年轻的照片,巧儿就是我妈那样儿。

巧儿也觉得自己梳上大辫子就是妈妈照片上那样儿。

帮儿听见母亲刚才唱歌也凑了过来,他的口水流到了胸口,一边嘟嘟地吹着嘴里的唾沫,一边咧着嘴,笑得前仰后合。

鞭炮的声音从后院方向传过来,孩子们拥向后院。钟家的后院人家虽然跟他们有一条小河儿之隔,这村与村的情分都有着历史的渊源,若不是一村人,虽说仅仅隔一道小河沟却几乎老死不相往来。

后村的人家死了人,要出殡吧?南村北村的人家办起红事白事都会放放鞭炮,钟铁山心想。他极不喜欢孩子们和大红到后院去玩儿,可他才能回来几天?管得住吗?后院凉快,那就是孩子们的绿色乐园啊。

老槐树底下有个石台桌儿,那是大红摘菜,和两个孩子写作业的好地界儿。帮儿到了后院就爱四仰八岔地躺在石台桌上傻哭傻乐。葡萄秧子依然茂盛地爬满了搭建的棚子,可是葡萄却一个不长。

黄昏时分,巧儿蹲在地上,对着葡萄秧子下面埋的什么东西大声喊叫着:爸爸你出来,爸爸,出来呀!

钟铁山正在堂屋里翻抽屉找他的凉鞋,他早就看见了巧儿拿着根小棍儿在地上挖着玩儿,听到女儿的大声喊叫,钟铁山忽地冒出一身冷汗,他被巧儿的喊声惊呆了……

巧儿的声音开始是愉悦的,后来,她不知道看到了什么,竟然往后退着,哇哇大哭,她被什么吓一大跳,她一直退到老槐树下面,还在喊着:爸爸,我看见你了,你咋不理我呢?助儿飞跑过去,轻轻拍拍巧儿的脑袋说:妹儿不哭,哥哥来了。

钟铁山被身后的大红狠狠捶了一下,他又是一哆嗦。大红高声喊道:我说你这是怎么啦,你宝贝闺女喊你喊了半天,你怎么没听见,看把孩子急得,快去看看。

我,我刚才头晕,说不出话来。钟铁山敷衍着大红,他甚至还在犹豫,不敢走近巧儿。

大红觉得丈夫太反常了,从来没有过,是不是在饭馆干活太累的缘故?她说:孩子爸,你不舒服进屋躺会儿,我看看咱巧儿怎么啦。

钟铁山真的就进屋躺到炕上去了,因为刚才,他的脑子里果然出现了一种幻觉,巧儿在喊爸爸的同时,他认为巧儿是看见了她地底下埋着的亲生爸爸,那个被他开车轧死的,很多年前穿蓝色羽绒服的矮个子男人,钟铁山刚才忽然就觉得那个掩埋了好几年的男人活了,从地上爬起来,向他自己的女儿招手。

助儿拉着巧儿走到了爸爸炕沿上,巧儿摸着爸爸的脑袋说:爸爸,好点了吗?我刚才喊你是让你看看我埋在后院地下的小电影,可是你光看着我,就是不过来,我跟二哥哥埋的小电影可好玩了。后来,从地缝儿里钻出一支大蚯蚓,吓死我啦,你也不管我,臭爸爸。

钟铁山不再害怕,他知道,巧儿说的小电影就是把各种彩色的花纸埋在地下,上面放一块小玻璃,用土盖好,小孩儿们一说看电影喽,再把那些土扒开,看见的就是玻璃下面的花纸。这种游戏他钟铁山小时候也玩儿过,只不过,那时候他们埋在地下的是糖纸。钟铁山一骨碌爬起来,跟着巧儿到了后院,他现在要强迫自己否定刚才的幻觉,确确实实地看一下,那葡萄秧子底下根本什么都没有,只有巧儿埋下的小电影儿。

实际上,这是钟铁山七年后第一次感到的最强烈的恐惧,这么多年过去,他每次回家,都会在后院转上几圈,在葡萄树下钟点小花小草。清明的时候,他也会默默地站在葡萄架子下面,烧上一堆纸钱或者是小纸衣,他一边用柴和棍儿挑着那些纸钱,一边在心中跟埋在地下的人说:好好呆着,我给你送钱送衣裳来啦。你那闺女我最疼爱,将来准有出息,放心吧!

红红的火舌在暗夜里跳跃,钟铁山每回都故意让蹿上来的火苗烤烤自己的双手,他心里认为应该是纸钱传到了那边,并且给了他温暖的回应。

每次烧纸,大红让他到村口去烧,她以为钟铁山是给他家死去的亲人烧纸,可是,每回钟铁山都把纸钱分成两部分,他让大红去村口烧,替他念叨念叨,他说他自己愿意在家里烧,这样保佑家庭平安幸福。有两回,钟铁山烧纸的时候还故意把巧儿留在他身边,他心里说:看看,你这小丫头,她叫巧儿,长得多好哇!

大红从没多想,直到今年清明,夫妻俩还分开两个地方烧纸钱呢。

晚饭后,大红找出助儿和巧儿的新衣裳,新帽子,准备明天让两个孩子去省城。这俩孩子懂事以后,钟铁山是第一次带上两个孩子去省城逛逛。两个孩子特别兴奋,他们明天去做火车,这还是小哥俩头一回做火车呢。

帮儿吃饱了又在一边听半导体,他不管哪是省城,谁的来来去去似乎与他毫无关系,他只要大红不走,他要时常依偎在大红的身上,想起来什么就要摸摸大红的**,摸着摸着,他会发出几声狠狠地怪叫,那一定是一种原始的冲动与宣泄。

不到十点,大红就把三个孩子安排在西屋的炕上叫他们睡觉。孩子们白天玩累了,眨眼功夫都做起了各自的小梦儿。

大红不困,想自己的男人,她快要想疯了。

开春以来,闻着青青的草香,看着此起彼伏的花开花谢,她一个人守着空房太寂寞了,她甚至愿意傻儿子帮儿伸手摸摸自己没人抚弄的两个大奶子,随着帮儿怪怪的叫声,她就紧紧地把帮儿压住,搂在怀里,亲吻着儿子的脸蛋,傻儿子高兴,满嘴的涎水突突突,噌在大红的脸上。

今晚,大红可是憋足了劲,她要跟自己男人好好

“通电”,她得努力、苦干加巧干。

“通电”其实就是他们俩口子心照不宣的暗语。大红这女人把丈夫回来的每个夜晚都看得挺重要,毕竟,他们婚后就很少像别的夫妻那样夜夜厮守。

她的炕边放着一小罐泡好了山楂蜂蜜的女儿红,平时她不喝,专门等着这一天,这一晚上享用。干事之前,她不管晚饭吃多饱,仍然要吃上几粒山核桃仁,花生米、不知名的干果之类的东西。她不管钟铁山吃不吃,自己得吃好。她还在枕边放上一堆野蔷薇,大麦熟,小茉莉,放上一条干干静静的手巾,然后,她开始跟钟铁山对饮,她把自己灌个半疯、半傻、微微醉但是脑子却清清楚楚。她眼睛放着柔光,面似桃花,唇似花瓣,她要跟自己的男人起劲儿地折腾,折腾到深更半夜,折腾到让自己的男人亲呀!爱呀地语无伦次,让自己死呀!活呀地胡说八道,然后,两个人累得挥汗如雨,酣酣地睡在鲜花铺就的炕头儿上。

到了冬天没有了鲜花,她就干脆用上几丈大红色的人造棉围个红圈圈,把她和男人围住,这红色的人造棉是一整匹红布,那是大红表姐开布店收摊儿的时候送给大红的嫁妆。

两个身子在里面撒欢儿,纠缠,灯影里的男人女人像是两座**迸发的火焰山,随着灯影的熄灭,燃尽所有的能量,躺在红色的灰烬里睡去,一直睡到黎明时分灿烂地苏醒。

大红在这方面既有情调也很聪明,她很在意跟钟铁山的夫妻生活质量,她管这两个人的快乐游戏叫做

“通电”。

只是,每次通电过后,钟铁山回省城,大红因为耍把累了,好几天腰酸腿疼浑身懒散。

这一晚,大红跟钟铁山刚刚消停下来,却听到了帮儿的几声狠巴巴的怪叫,那叫声像二、八月闹春的夜猫。

大红跟钟铁山万万想不到,这两年他们销魂夜的一举一动瞒过傻儿子帮儿的眼睛却逃不过傻儿子具有特殊灵辨功能的耳朵,他或许还能听见人类所听不见的其它声音。帮儿睡在西屋炕上虽然隔着两道门儿,他照样什么都能听清,虽然不懂爹妈那么瞎折腾咋个美法儿,但爹妈通了电会奇特地把电波、电流传到帮儿身上,只有在这个时刻,他会痛痛快快地,在他沉沉的黑黑的世界里,发出几声歇斯底里的呻吟。

每天早晨,大公鸡叫最后一遍的时候,就是帮儿学鸡叫第一声的时候,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帮儿喜欢上了鸡打鸣、狗狂吠、驴嘶吼、猫叫春……

钟铁山昨夜体力透支,早晨起晚了,连帮儿学的最后一遍大公鸡叫都没听见。本想从容地吃好、喝好带着一对儿小儿女上路,现在,只能叽里咕噜地收拾行囊匆匆赶火车去。

火车站就在县城的东头儿,原先那家卖树苗的房子已经重新翻盖了,物是人非啊,这让钟铁山又想起那年买回家去的葡萄秧,他告诉孩子:咱家的葡萄秧子就是从这块地上挖走的。

助儿说:破秧子像只大公鸡,光打鸣不下蛋,这么多年也不长葡萄。

巧儿说:也许明年就长。因为咱们今天路过了原先栽葡萄的人家,你信吗爸爸?

嗯!巧儿说得对!快走几步,要到点啦。

做了四个钟头的火车,俩小孩儿还意犹未尽,火车就抵达了省城火车站,出站上扶梯的时候,巧儿怕自己的脚丫卡进快速流动的电梯里面,她不敢上去,还是从侧面的楼梯上到检票口的。

巧儿和助儿终于看见了电视里看见过的城市风景。巧儿喜欢那些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喜欢大商场,宽马路,花花绿绿的彩旗和穿着时髦的女人们,她觉得省城是那么亲切,有一种她这个年龄不可言喻的似曾相识,她觉得虽然没有来过省城,自己一定在梦里住过这里。但是,有一种恐惧她说不清楚,等到了川流不息的马路上,巧儿才明白,原来她是那么怕汽车,她喜欢坐在汽车上的感觉,但是,她怕走在马路上,怕汽车从自己的身边路过,各种各样的大小车辆对她来说简直就是洪水猛兽。她怕极了,站在马路上不断地叫嚷。尽管有钟铁山的保护,助儿的搀扶,她还是抑制不住自己的恐慌大嚷大叫。马路上的人向这个戴着花草帽的并不大像农村小姑娘的孩子投来好奇的目光,哈,还有这么怕车的小孩子啊!

助儿为显示他的勇敢,故意贴到大公共汽车旁边,跟着汽车快走,这样又会引起妹妹的一阵紧张的叫嚷,她吓得扎到钟铁山的怀里,使劲搂住钟铁山闭上眼不敢睁开。钟铁山连忙呵斥助儿:回来!别逗妹妹。

助儿回到妹妹身边,巧儿不再吵闹。钟铁山的脑袋里却拐了一个大弯子:没想到,这小丫头这么怕汽车,这可是天生的毛病,他不愿意往七年前那场车祸上联想,也就没再仔细捉摸巧儿怕车的缘由。

钟铁山把孩子首先带到了他的老总

“杨不够”杨女士的办公室,他让两个孩子给阿姨鞠躬问好。两个孩子受到了一顿美好的赞叹。杨女士准了钟铁山两天假,并且打开自己的老板台,从抽屉里拿出两个装帧考究的日记本送给两个小学生。助儿和巧儿还从没见过这么高级的本子呢!

两个孩子在钟铁山的带领下逛公园、下饭馆,看动物园、玩游乐场,他们开心地一人拽着爸爸的一只大手,开心得到了晚上还赖在马路上不想回到宿舍睡觉。

回到天马酒家的职工宿舍,钟铁山只好让巧儿和店里的女服务员住在一间屋子,他跟助儿住在一个房间。

那天也真是赶寸劲儿,跟巧儿住在一个屋子的女服务员没有回来睡觉,助儿偏要跟妹妹睡到一起,本来他们小哥俩天天就睡在一条大土炕上的嘛,钟铁山只好答应了两个小孩儿。那天,两个孩子洗完澡就躺下睡着了。后半夜的时候,巧儿做了噩梦,她就跑到二哥的**,在二哥的怀里,巧儿不再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