负罪

8 玉娇 上

钟铁山万万没想到,大红竟然打起了巧儿的这种歹主意,一气之下,他提前一天离开了家回到了省城。

坐上了最早班的长途汽车,看见了被热浪烤软的沥青马路,钟铁山感慨万千。

自从出了那起车祸,钟铁山看见交警、刑警心里就哆嗦。几年过去,那轧死人的过场似乎离他的现实生活越来越远,不回钟家小院儿的时候,他甚至会把那事儿忘得一干二净。

至于他当年捡回来的闺女钟巧,他是见了面喜欢得如获珍宝,不见面却一点也不想这孩子,连他自己都觉得怪了,谁家当爹的老不见女儿不想呢。钟铁山就是,然而,只要见着了钟巧,钟铁山就会热血沸腾,就会产生一种发自内心的、甘愿给巧儿当奴隶、当牛马做马的贱骨头愿望。

其实,每个人或许都有傲骨和媚骨,只不过它们长在不同的地方,有的长在脊梁,有的长在膝盖。钟铁山的傲骨长在脊梁,媚骨却长在了见到养女巧儿的每时每刻。

车速很快,仿佛那轮红日在跟着飞速的车轮奔跑跳跃。钟铁山看见红日就想起昨夜她对大红的态度,这个善良的汉子忽然就后悔起来,有种跳下汽车跑步回家的冲动,但很快他就恢复了理性。见乘客不少,他便下意识地摸摸上衣口袋的一沓钞票,确定没被小偷顺走,于是想安心地眯上一觉。

汽车坏在了半道儿上,钟铁山被毒火般的太阳照醒了,定神一看,汽车司机正在野日头底下光着膀子,撅着腚修理汽车,大巴车上的人们怨声载道。他座位前面有个孕妇挺着快要撑爆的大肚子急得直哭,她的丈夫站在两排车座位中间伸开双手护卫着他的老婆,恐怕路过的人挤着她的大肚子。

钟铁山见那司机还没修好汽车,看看手表已经磨蹭到了11点,看来得回饭馆吃午饭了。于是他扒拉扒拉护着孕妇那小伙子说:我下去帮那司机看看,我会修车。

小伙子一听,赶快给他闪了条道儿,像抓住救命稻草般目送着钟铁山下了汽车。

汽车在钟铁山手里摆弄了不到半个小时就开走了,这一车人说了一道儿感激钟铁山的话,美得他暂时忘记了与大红昨晚的不快。等大伙都下了车,纷纷表示一定到他的天马酒家吃饭。那个大肚子女人在快到站的时候竟然破了羊水,吓得哇哇尖叫,等下车的时候几滴鲜血流在地上,接着,她也跟当年的大红一样发出杀猪般的惨叫声,这让钟铁山想到了他媳妇生大儿子帮儿的那天,想起他那天抡铁锨的英雄壮举。

到了天马酒家,已经是中午开饭时间。今天的生意真不错,单间、散座全满。钟铁山一看,又是满屋子人都在观赏着饭馆黄经理新雇用的花瓶、礼仪小姐玉娇姑娘。

这玉娇是掌勺的小崔从家带来的未婚媳妇,不光她的身材像个细长花瓶,那张脸真是跟白玉一般透亮无暇,吃饭的好多人坐下来就那么不动碗筷地观望着她,真可叫做秀色可餐了。

钟铁山一来就进了伙房,他不仅仅是因为老实才混了个好人缘,关键是他的厚道更可贵,这不,他本可以闲逛、看电视、打牌、找女人,但是他没这些嗜好,他想接替徒弟小崔上灶,因为,小崔的女朋友在大厅里做礼仪小姐,就是刚才在大厅里最养眼的美女。钟铁山知道年轻人的心气儿,愿意多替替小崔,好让他跟没过门儿的媳妇玉娇多呆会儿。

小崔是浙江人,会烧一手地道的江浙菜,说是钟铁山的徒弟,其实比钟铁山厨艺高超,只不过按年龄、论辈分、比身高,钟铁山全都居大。

钟铁山把小崔替下来,小崔便到大厅里去找他的玉娇。

对了,小崔把玉娇刚领进天马酒家的时候,几乎满屋子的顾客和员工全都把视线聚集在这江南姑娘身上,可着满省城里找也找不出像玉娇这般水靓光鲜的女孩子,那才真叫一个大自然“鬼笔神工”刻画的尤物,美不胜收。

时下的美女都像从高级写字楼、宾馆,酒吧,电视台里走出来的假人儿,带着世俗的摩登和脂粉气,而玉娇跟都市美女恰恰相反,她就像从清水里浮出的淡雅莲花,像是从满山飘香的花丛中突然闪现出了一枝芬芳的野生百合,脱俗清新,天然雕饰。

像玉娇这样的姑娘,就连钟铁山不粘荤腥的男人看了一眼都还想看看第二眼,更甭说那些好色之徒了。钟铁山有一种预感,这姑娘应该不属于小崔这样的男人,小崔也祥不住或者叫无法驾驭这么出神入化的女子,更准确地说,小崔根本不该把这姑娘从乡下领出来,若是一辈子关在那山沟里不被人发现,这朵娇美的花朵从绽放到凋谢也许没多少人记住,若是把这花插在都市的花苑,她注定会成为一枝无与伦比的花王。这样的女人来到都市里不太可能跟个掌勺的小崔过到白头,是城市里那些优越的男人们饶不了她,放不过她。钟铁山觉得,玉娇要是叫马学顺看见可了不得,他会百分之百地把她设法据为己有,因为这是钟铁山见到的唯一能比马学顺前妻更漂亮的女人。

小崔把玉娇介绍给黄经理的那刻,黄经理诧异的表情告诉人们,这玉娇真让他美呆了,从那儿起,他的眼睛就始终没有离开玉娇。当时,黄经理转动着贼溜溜的大眼睛拍板钉钉说,像玉娇这么漂亮的姑娘要是能留在咱“天马”,一定让我们这里蓬荜生辉呀!要是愿意留在这儿先当个礼仪服务员,我给你跟小崔一样的工钱,一千五百块。

玉娇低下头,她想听小崔的意见。小崔觉得这真是天大的美差呀,他立刻答应下来,因为他的父亲急需一笔治疗肾病的费用。

黄经理若论起长相可以算个美男子,四十出头,整天油头粉面,西服革履。能当上这天马酒家的经理也绝对不是等闲之辈,一定是马学顺的亲信。

伙房的人知道钟铁山是马老板战友,总想叫他给问问这黄经理是哪个庙的和尚,钟铁山有小半年没见着马学顺,没得机会问,听说马老板又做起了汽车生意,并且是财源滚滚。

玉娇在天马酒家呆了不到一个月,这期间的营业额就比上个月翻了一番,偶然也罢、美女效应也罢,总之,这让黄经理见了玉娇就紧紧地握住她的手好半天才撒开。今天,黄经理又来握住玉娇的纤纤玉手,把她从小崔的身边拉开,拉到了他朋友的那桌酒席上说:各位,玉娇小姐是我们省城无人可以替代的美人,是来自西子湖畔的现代西施,咱们让她陪着喝一盅。

玉娇的脸红了,粉嫩的肌肤柔滑如脂,那双眼睛的低回顾盼牵动着在座所有的男人。黄经理忽然发现玉娇的手腕上有个用蓝色钢笔画的手表,那几乎是每个人儿童时期都玩儿过的游戏,怎么这姑娘也在光洁的玉腕上画个小手表呢,他更是怜爱地望着玉娇问道:这女孩儿就是可爱,看!还在手上画只手表,是瑞士梅花表吗?

噢,昨晚看电视广告,小崔给我画上去的,他说以后会给我买一模一样的。玉娇说,她的声音很柔美,温侬软语像来自天堂的画外音。

妈的!谁是小崔?荒唐,给这么漂亮的女朋友画只表,买不起块梅花表还有脸追这么好看的女人,笑话,过来,大叔我给你买只真表戴戴。有个秃头发的卖钢材经理扭着胖身子过来要搂抱玉娇。这时候,小崔及时出现在饭桌上。他一把拉起玉娇就往厨房里走。酒桌上的那伙人开始骂骂咧咧:臭小子,他也配?给他点厉害瞧瞧……

玉娇跟他走到伙房门口,黄经理追了进来,他觉得在朋友面前,在玉娇面前,小崔给他丢了面子,于是,他揪起小崔的衣服把他逼到墙角说:不识抬举是吧?说完,将他的头狠狠地撞到墙上。

钟铁山放下手里的铁勺,飞跑过来,断开了黄经理跟小崔纠缠在一起的两双手。他扭过脸对着黄经理吼道:你黄经理,这是我第三次看见你打人家小崔了,当个经理就该欺负人吗?

没你事儿,少掺和吧你!黄经理怒视钟铁山说道。

小崔曾经被黄经理羞辱、训斥,他得保住饭碗,几次想反抗都一忍再忍,这次,他确实怒不可遏了,他不止一次看见黄经理跟玉娇动手动脚,碍于面子没跟他算账,今天,这坏蛋竟然当众下流,还追到厨房来打架,他也想教训这狗东西,大不了换个地方去炒菜。可是,正在他犹豫的时候,一把菜刀飞过来,险些砍在他的胳膊上,他也下意识地抄起桌上的另一把菜刀。钟铁山见小崔也要动刀,返回来想阻止小崔,殊不知,那黄经理已经凑到了小崔跟前,用一米长的擀面杖凶猛地打在了小崔肩膀上。小崔手里的刀扔了出去,正正好好、不偏不斜砍中了黄经理的左胳膊。小崔的力气过猛,黄经理的骨头被砍出一道深坑儿,就要断开,似乎只连着一层肉皮,地上全是血。

黄经理疼得龇牙咧嘴,不敢睁眼,他托着胳膊倒在了一个伙计的身上面无血色,嘴唇煞白。不到二十分钟,黄经理上了救护车。

小崔是被110警车带走的,临走的时候,他痛苦万状地告诉哭成泪人儿的玉娇说:阿娇,等我!

玉娇狠劲点头,却说不出一句话来。小崔又转向钟铁山说:钟大哥,帮我照顾玉娇,拜托您啊!

两辆车拉走了两拨人儿,钟铁山把受了惊吓的玉娇送回了天马酒家的女工宿舍。职工宿舍很简陋,四个人一间房,看着玉娇那张美丽绝伦的脸,钟铁山心想,如花似玉的姑娘住在这样的屋子实在是太委屈了。他问玉娇做何打算,回浙江吗?玉娇轻轻摇头说:不能把他进监狱的事儿让家里知道,小崔爸爸病重。

第二天一早,钟铁山被叫到了杨女士的办公室,杨女士就是能全权代表马学顺的那位老板副手,现在,大伙当面管她叫杨总背地里管她叫“杨不够”。叫这外号有两重含义,一是她爱臭美,表情里总带着做作,还有就是她做事做人的“不够”。钟铁山猜测着,这“杨不够”找他来,很可能跟昨天发生的血案有关。

“杨不够”的脸是阴沉的,见到钟铁山进屋子勉强一笑,她有点诙谐地说:天马酒家,为个小美女打架动刀子,满世界传得沸沸扬扬。老钟啊,我知道你跟马老板是铁哥们,黄经理住院期间的零碎事就由你给操办、操办吧。我派个小会计帮你算账。

杨总,我恐怕……

没问题,实在是找不出可信任的人来,你先管管吧。杨总说。

又一个声音说:他不爱动脑子,这些碎事不能叫钟哥干,我来安排吧!

钟铁山跟“杨不够”正在说话的当口儿,马学顺踏进门来,好久没见,他又胖了,吃出来的肚子上像是扣上个小锅儿,不过,一看就是个大款派头。

“杨不够”见到老板并没有像下级见上级那么中规中矩,她连看也没看马学顺,不以为然地问了句:来啦马总,还以为你下星期到呢。

嗯!南边的事处理完了,赶上了昨天的航班。马学顺说。

说实话,那“杨不够”杨女士乍一看就是个四十已过的中年女人,她的肉从上到下都被地球引力吸得太久了,大大呈现出下垂的趋势。据说她的丈夫从部队转业后就到一个工厂当了厂长,现在那工厂已经倒闭,但是,在马学顺创业初期,曾得到过杨女士丈夫的鼎力相助。所以,她肯定占有公司的股份。看现在这样子,杨女士跟马学顺的暧昧关系似乎是早已画上句号的事情了。

钟铁山知道这两人的微妙关系,故意装傻充愣地一言不发,听候这一个男,一个女管事儿的吩咐。

“杨不够”掏出一个牛皮纸信封,里面有五百块钱,她很严肃地递过来那信封对钟铁山说:浙江来的小祸害今天就叫她快滚蛋吧,本来不该给她路费,谁让我心慈手软呢。

钟铁山接过信封说:那我替她谢谢您吧,她想等着小崔有消息回去呢。您看?

不行,她一天不走就不知道要惹什么祸端,这才真叫红颜祸水。“杨不够”看看马学顺,把不知道要说的什么话吞了回去。

钟铁山猜测那两位有背着他的话,很知趣地告辞了,他很庆幸没把天马酒家的碎事情让他处理,现在,他的确不爱走一点多余的脑子。他走到办公室门口的时候,马学顺喊住他说:钟哥,一会儿咱吃顿饭聊聊,咱哥俩好久没喝啦。

哎!钟铁山答应着。现在,马学顺能跟他坐在一块喝酒真有点西边出太阳的架势,不过,他想,昨夜盘算了一宿的计划倒是有了机会跟马学顺透露一下。

昨夜,钟铁山一宿没怎么睡觉,闭眼,就浮现出玉娇那秀丽可人的小模样来。这孩子虽然说是小崔的未婚妻,但小崔砍伤了人,吃了官司,要蹲大狱啊。这姑娘等他三四年吗?如果这姑娘没出过她们山村还好说,现在,她在城市呆了一阵子,出乎意料地知道了自己原来是金枝玉叶,有那么多男人肯为她出力、出血、出命,她肯定不愿回去。就是等着小崔从监狱放出来,能有什么好日子过吗?钟铁山老觉得像玉娇这样天仙般的女子本来就该是奢侈品,是平庸男人的负担,小崔跟她很难厮守到老,还不如留下永远的纪念,各自找自己的出路。一想到这儿,钟铁山的脑袋里忽然闪出一个奇特的念头,并且他觉得这真是个绝好的主意,一个最实际,最人性化,最两全其美的办法,他要等着马学顺来了跟他商量,没想到,这事情还真碰到上天安排好了的机缘,偏偏中午就能跟马学顺扯开这个话题了。

中午吃饭的时候,马学顺没到钟铁山当厨子的酒家。他让钟铁山上了他新换的尼桑车,让司机把马学顺和钟铁山拉到了一家刚刚开业的星级酒店,那是省城最豪华的消费场所。

两人找个中餐馆,要了瓶贵州茅台,喝起来看。

马学顺看着钟铁山憨态可掬的样子,许多过去的事情浮上心头,钟铁山看着神气活现的“嘎子兵”马学顺如今已经不再是过去那个毛躁的小伙子,也没有了意气用事,添了不少持重沉稳。

钟铁山当然不了解马学顺在商海拼杀的险恶,马学顺哪里会晓得钟铁山隐藏在内心深处的永远不能让他平静下来的那场车祸呢,毕竟在他的手里丢失了一条性命啊。

两个男人喝成了恰到好处的时候,又成了无话不谈的兄弟,但是,钟铁山有根,自己喝再大也不会把家里埋死人的事而说出来,这秘密是长在心里还压上石头的。

马学顺告诉钟铁山,姓杨那女的就是当年他睡过的军嫂,他邻居,他姐姐,他的走进社会的启蒙老师,但是,他们早就成了姐弟关系,让他气愤地是,这姓杨的竟公然把她的小白脸弄到天马酒家当经理,也不跟马学顺商量商量,这让他实在郁闷。这回小白脸挨了刀子,活该吧。

钟铁山也醉意朦胧地说:我早就看出那“杨不够”,不不,那杨女士是你早年睡过的大姐,也猜到了杨女士养的小白脸是昨天挨一刀的黄经理,只是我没想到,姓黄那鸡巴人,吃锅里抢碗里的。不过……不过……

不过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