负罪

2 得子 上

大红的肚皮像个薄皮大饺子,暴着红红绿绿的毛细血管,鼓囊囊地仿佛快要露馅儿。原先九十斤的分量突然飙升,她腹部和大腿的真皮组织被撑开了宽一条儿窄一道儿的花斑。还有,让大红能攥住话把儿,挖苦钟铁山一辈子的事儿就是,钟铁山搞得大红未婚先孕。

她没能当几天窈窕小媳妇儿就穿上了钟铁山临近复员特意给她找女兵换的女式军装。这次十月怀胎以后,彻底结束了大红的青春美丽时代,她的眼睛依然生动明媚,酒窝儿依然滴着蜜汁儿,但她的体重再没下降到低于130斤。

离预产期还有十天,钟铁山把大红接到了省城。他结婚办喜事预支了马学顺两千块,这回大红来省城生孩子,钟铁山不好意思再去麻烦马学顺,他就把媳妇安置在一个部队招待所待产,更不巧的是,大红母亲突然半身不遂,娘家也抽不出人手。

大红在家最没胆儿,怕疼,怕血,更怕生孩子要了她的小命。她娘说,:我生个四个孩子,跟拉屎一样,多卖点力气,孩子生出来那才叫痛快呀!跟坐飞机那么美。其实大红妈也就是梦见过坐飞机而已。可她表姐说,生个孩子是过鬼门儿,赶上最倒霉的就是死了大人,活了孩子。

原本不爱走脑子的大红专门到县文化馆的资料室查书,翻开一看,她信了表姐的话,书上写着,因为生孩子死的产妇不是没有,还占着微弱的比例。她开始紧张,哆嗦,膘着钟铁山不撒手。她说,我活了还能接着生孩子,我死了光剩小崽子咋整?

钟铁山说:倒霉事咋会让咱家赶上,我保证,母子平安!

为了孩子顺利降生,钟铁山去向老板马学顺请假,那马老板却去了深圳。

现如今的马学顺跟昨日那个穿军服的捣蛋兵简直不可同日而语。他整天被一帮男男女女前后簇拥着,俨然是一副企业家的派头儿,除了开饭馆以外,他还挖空心思赚死人的钱,开采大理石、汉白玉、做起了加工制作墓碑的生意,还搞墓碑的出口贸易。

下午,大红的宫缩开始了,每隔几分钟,她感觉那孩子就会在肚子里面舞刀弄枪般地折腾,那种疼法没经历过生产的人永远无法想象。谁也没听见过她跟杀猪似的这么吼叫。大夫见她喊得最凶,好像故意给她点厉害,专门检查她开了几个骨缝儿。这是让产妇最受罪的检查,要伸进手指从直肠探进腹腔。大红吓得不敢再嚷嚷,照着钟铁山的胳膊腕子狠狠地咬了一口,还一口就见了血。

在大红正要被推进产床的时候,门口有个饭馆的伙计气喘吁吁地来找钟铁山,说马老板从深圳打电话来,公司出了点事,特别指派钟铁山去照应一下。

钟铁山眼看着媳妇要生了,左右为难,大红瞪着大眼珠子,流着满头大汗求他:别走,我怕!

饭馆的伙计再次催促钟铁山,他挤出一副难看的笑容说对着媳妇的大肚子说:我去去就来!

为了马学顺刚刚起步的公司,他只好忍痛割爱。钟铁山走到门口,就听见大红又跟杀猪似的一生吼叫:钟铁山,我操你妈的!敢走!

男人与女人微妙的关系变化仔细想来很有名堂。从前,大红跟钟铁山说话鸟鸟的,最多说句你是小狗,我是小猫,然后就羞答答地等着钟铁山的温存,她可从来不敢骂钟铁山脏字儿。如果追溯起对他开骂的时机就是从汽车楼子里两人办完那种事儿开始的,所以,女人敢当着众多人骂某个男人一句:操你妈,而那个男人能把这仨字儿吞肚儿里,俩人的关系也就昭然天下了,当然,两口子除外。而产院里听见女人骂街更是司空见惯,有些产妇因为疼到了忍受极限,觉得男人把那股肮脏注入了她们身体,女人也就有了偿还肮脏的资格,所以也就乐于拿带给她们此番劫难的那个男人出气,这一点,作为女人的大夫、护士能够理解大红的心情。

钟铁山去了马学顺办公的临时小院,让他意外和措不及防的是,五个膀大腰圆的彪形大汉正把马学顺的女会计逼到了墙角,问她,是给钱还是交出保险柜钥匙。女会计见钟铁山来了,“嗞溜”蹿出人群,跑到院子里。接着,几个大汉也跟着追出院子。

钟铁山和颜悦色地劝说:哥儿几个,息怒,马老板不在,委托我来照应一下。

你?脸熟。对,你是那做饭的,糊弄谁呀,妈的,滚蛋!一个手腕上烫着死签儿的汉子揪住钟铁山的衣服又撒开。

几个家伙又跑过去围攻女会计,让她交钥匙。钟铁山听明白了,这伙人是开采大石头的,马学顺因为拉走了一车汉白玉没给钱被这伙人追上门来要账,可那些石头是以次充好,有好多裂纹,马学顺为此拖延了货款,惹怒了这帮野土匪。

一个留小胡子男人见钟铁山还想阻拦他们要钱,照着钟铁山的脸狠狠抽了个大嘴巴,接着,剩下的四个大汉朝着钟铁山恶扑过来,眼看就是一顿暴打。

钟铁山被激怒了,他抄起墙角的一把铁锨,挟着一阵风,抡了起来,那把铁锨旋转的速度越来越快,像个风车,在院子里嗡嗡作响,转不停,这铁锨一甩对任何物体都会以它飞驰的强速度造成威慑。几个野土匪般的讨债人怕被砍伤,根本无法凑前。

铁锨稍停一下,几个人就试图冲上来,钟铁山又像个神勇的斗士,一边狂笑,一边挥动着飞轮似的铁锨,越战越猛。那几个大汉看着,看着竟然看傻了眼,一时间忘记了他们是干什么来的,直愣愣地在看着这个耍铁锨的人。

平日里,钟铁山没这么大劲儿,今儿个很可能是遇到了大红生孩子,眼看自己要当爹,想到即将呱呱坠地白白胖胖的婴儿,他像个耍大刀的武士似乎也忘记了地点和环境,浑身是胆,神勇无比而且置身于一种虚幻境界。他眼前浮想出的完全是产**的大红在哗哗流血,在受难,在怨他、骂他。说什么也不能丢人,打个胜仗送给娘俩儿。

产房里,大红已经没有了喊叫的力气,她再不能使劲儿,更不能配合大夫的接生步骤。大红以为自己到了鬼门,她仿佛看见了那个黑窟窿,她不敢闭眼,似乎一闭眼就能掉进窟窿里。

医生说:这家属出去那么久还不回来?

剖腹吧!

没人签字谁担责任?

下铲钳。

大红忽然喊出声来:不!不下产钳!

不下产钳孩子就憋死了,剖腹产来不及,孩子现在已经是脑缺氧了,快!下铲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