负罪

1 兄弟 上

早年,谁都说钟铁山这个乳名叫

“老铁”的孩子是个带着福相的忠厚人,可他留在人世间的轨迹似乎从年轻时候就浸泡在宿命的湍流。

钟铁山的母亲带着妹妹去唐山串亲戚的当天夜里,一道蓝光闪过,接着就是房倒屋塌,娘俩儿不幸殉难。南柳村离唐山一百多里地,钟铁山预感到老娘和妹妹出了大事,连夜靠着一双铁脚板儿走到了乌烟瘴气、横尸遍地的废墟城市唐山。

他像个疯子一样扒开一片片砖头,一块块瓦砾,寻找他的亲人,救出了不少市民,自己的十个手指却不停地滴着鲜血,指甲盖儿掉了全然不知,感到钻心剧疼时才有所察觉。十指连心啊!跟他一起扒废墟的解放军指战员都被他的勇敢精神感动了。部队的女卫生员给他上完了药,包好纱布,他又跟着队伍继续投入那无边的废墟,迈过一个又一个的死人堆。

在那场灾难中,除了他见到了死去的母亲和姐姐的尸体以外,给他心灵最大撞击的就是有一回,他听见几声微弱的呻吟和求救,便拼命地扒呀扒。一边挖着,他怕那人死掉,一直在喊着,快了,你忍住,忍住啊!

等到露出那个人的脑袋,却是前功尽弃。只差一步,一点点,那个埋在瓦砾下的人就能得救,却被活活憋死了。他懊恼,痛恨马路上有个路过的壮年人听见他的求助竟然假装没听见走开了,如果他过来帮几下呢!钟铁山觉得有点儿对不住这中年男人,于是,从废墟里揪出一件背心撕开,当做遮羞布裹上男人下面**的**。因为地震在夜间,很多人几乎**着身体。钟铁山还给那人穿上凉鞋,亲自把他背到了家属认领区域。

他没能救出自己的母亲和妹妹,因为跟随着部队指战员抗震救灾得到了解放军首长的表扬。一个团长见钟铁山身材魁梧,长得英俊,是难得的猛士,便亲自过问了他是哪村哪县的农民,问他有什么要帮忙的。钟铁山憨着脸说:做梦都想当兵。于是,第二年冬季征兵的时候,县武装部点着大名向他所在的县里要这人,钟铁山就光荣地加入了中国人民解放军。

钟铁山在部队的年龄偏大,加上他长得高大威武,很快就被派到司机班学技术,他脸不黑,不张嘴说话谁都看不出他是农村兵。两年后,钟铁山竟然当上了司机班班长。

论起开车、修车,钟铁山成了尖子。论起处事为人,有个河北城市兵马学顺最佩服他,觉得他人可交,值得信赖。马学顺比他小三岁,文化比他强,是高中。长得没他个子高也没他周正,却另有一番男人的机智和帅气。他认准了钟铁山够哥们儿,就跟他私下里拜了把兄弟。

这马学顺在部队可没少惹祸,打架,勾引村里的姑娘,撞坏汽车这类事情常有发生。钟铁山替他挡不少麻烦事儿,这小子也经常买点儿零嘴儿、牙膏、肥皂啥的犒劳钟班长,尤其是钟铁山的对象大红来部队,他还把不知道从那儿鼓捣来的高筒袜、口红送给了钟铁山。

那年秋天,钟铁山跟马学顺拉着一卡车土豆从内蒙回来,路过太行山区,厚道的钟铁山为了让马学顺睡觉,忍着瞌睡开了一天一宿。他甚至把一串辣椒摆在驾驶楼子里,困了就往嘴里塞一个,又塞上一个,直到他辣得停车,跳下去,围着汽车转两圈磨磨再接着开。

那马学顺睡到天蒙蒙亮才醒,见钟老兄的鼻涕哈喇子眼泪倾巢出动,他立刻蹿起来,愣把钟铁山换下,让他睡会儿。

清晨,绚烂朝霞像天女散下的绸纱映红了满山遍野的红枫,钟铁山无心观赏秋情秋韵,丢开方向盘没几分钟就做起梦来,那天,就那么会儿,他仿佛又梦见了一场地震,一睁开眼睛,自己的鼻梁子生疼,鼻子在流血。

“咣当”一声,钟铁山的头撞在了汽车上,他的脑袋磕出了一个大血肿,那伤痛比刚才吃辣椒好受不了哪去。这愣头青马学顺,刚接过方向盘不到半小时就把个大卡车开到了树上。而钟铁山开了24小时都没出一点闪失。好险,差几步就是悬崖峭壁,没有那棵大树,后果不堪设想。

钟铁山不光头脸受了伤,这辆最破的大卡车也被撞得没法再开,咋整?两个小伙子只好坐在山坡上想主意。

马学顺掏出兜里绣着鸳鸯戏水的手绢给钟铁山擦擦脸上的血迹。钟铁山一把抢过来说:这是人家闺女给你的情分,别糟蹋。

嗨!大哥,你为了让我睡好支撑了一天一宿,可我睡足了,刚接过车就把你脑袋都撞伤,都是为我呀!破球个手绢算啥?他给钟铁山擦干净血迹,顺着山坡就扔了那手绢。

钟铁山鼻子不再流血,他拍拍屁股要去修汽车,被马学顺揪住。

呆会儿,多好的景致,无限风光在险峰!

差一点咱就掉进山崖了,那才叫无限风光呢。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车修好修不好我都不想在部队干了,你有了俊媳妇大红,我眼馋。底下老二整天在被窝儿里发怒,挺起来就是一宿,我实在熬不住,得回省城找媳妇,赚大钱。

臭小子,勾搭女人还少?

那些女的我看不上,瞎**摸、抓抓,啃啃,就是不敢操操,怕托住我不放啊!

你真没干过村里那个女的?

对天保证,没,怎么也得找个比你那大红漂亮的。

马学顺这么一说,倒是让钟铁山思念起没过门儿的媳妇儿王俊红。她在家里排行老大,小名叫大红。自打钟铁山母亲去世,初中同学王俊红就经常来帮着钟铁山料理家务,等钟铁山应征入伍,两个人也就挑明了关系。虽然还没正式结婚,大红曾以未婚妻的身份来过连队。战士们看见大红就走不动道儿,因为无论身段和长相,她是那种第一眼就吸引人眼球的俊闺女。农村姑娘长不成细皮嫩肉,大红最拿人的是那双猫眼,还有能盛进两颗相思豆的酒窝,还有贴在脸上跟花瓣一般丰满的双唇。战士们管她叫惯了大红嫂,后来就改口叫白毛女里的歌儿

“大红枣儿甜又香”。

马学顺见钟铁山愣神儿,扒拉他一下说:想啥?

小马,听你这口气就没沾过女人?

哎呀大哥,可能吗?要是没尝过甜头哪会这么剜着心眼儿想女人,告你实话吓你一跳,16岁,我就睡了我们楼下那胖丫头,处女!我得声明,是那傻丫头趁我家没人钻进我被窝儿的。

那你该娶人家。钟铁山说。

不行,她现在比我妈都胖,娶不动。我19岁睡的我们楼上军属,杨姐姐,那真叫一身秀色,别看比我大十岁,身上的肉是又鲜又嫩又馋人,不吃后悔一辈子,还教会了我不少经验。

啥经验?

社会经验啊,跟大女人相好他妈的就是有福享,她丈夫跟我们区武装部长是战友,不然,我咋来当兵?

这王八小子,坏得流黑汤儿,我到现在还没跟大红来过一回呢,也就停留在你说的抱抱、啃啃、摸摸,她在这方面管忒严,不让,死活等着入洞房。

那你就是大傻子,铁脑袋瓜,这事能光听女人的吗。

不听女人听你的?

听下面那老二的呗,我跟哥哥总在一块儿,可专门注意过你那个家伙,比我得大两号儿,准好使,多来劲,我要是大红,就冲你那个宝儿,让你干死都认。

哎?你小子不成二流子了吗?,咋想的?钟铁山皱皱眉头说。

噷!你那叫性压抑,懂吗,这是外国新词儿。女人就像咱开汽车,你不开它,那四个车轮子能动?开起来她才服帖、你美、她更美,她嘴上说不乐意,一多半是真有一少半是假,不信,你下回试试。哎,班长,这破车每回开不动都得你鼓捣,还是你来来吧。

钟铁山拍拍屁股上的土,去修理汽车。

山上下来个白胡子老汉,背着个采药箩筐。看见俩解放军把车停在路边,差一点滚下山崖,便过来凑个热闹。

老汉穿一身洗得发白的蓝色对襟棉布裤褂,扎着绑腿,走起路来脚底板儿生风。山羊胡子垂在胸前更显一派仙风道骨。他看见钟铁山的前额有个大血肿,从背篓里抓一把草药,攥出绿汁子来,又从身上取出个小葫芦,倒出一些类似面粉状的东西擦在钟铁山头上说:等你把车开回去,保准消肿。

马学顺见这位山里老头儿如此干净利落,觉得此人非同一般,于是跟老汉愉快地攀谈起来。太阳爬到了山腰,照得山野泛着金黄,也把老汉古铜色的脸照得油亮。马学顺问:老大爷,您是老郎中,今年高寿?

老郎中不敢当,打日本的时候在八路军卫生所打过下手呢。八十有二。

啊?老革命,您是吃了仙丹还是长生不老药,太年轻啦,我们以为您也就七十出头呢。

山野人,空气好,与世无争。

钟铁山修机器的时候,也在听着老先生说话,他没想到这山里还真有高人,老先生刚才给自己糊上的药挺管事,那个血包真就在缩小,不疼了。他一边修机器一边问大爷:住这山下老乡家有空房吗?给多少钱?

住我的房子,条件差,不给钱。我还是劝你们修好了车吧,碰过不少像你们这类把车撞坏的,每回都劝他们有耐心,别急躁,能修好开走省心又省事,这车能修好,只不过要等太阳下山,嗯,得过了四五点钟啦。

问题是修不好啊!钟铁山皱着眉头说。

修得好!老先生是仙人,能掐会算,是吧?说完,马学顺肆无忌惮地扭脸就撒了泡尿,一边塞着裤子一边凑了过来。

采药老汉点头笑笑又摇摇头说:你手下这兵特别踏实,能修好。

哎呀,我是他的兵,他这人性子沉稳,是我班长,他开了一天一宿困得直咬辣椒都没出事,我刚接下就撞了树,没这棵树我们哥俩儿搭上这车土豆就掉山涧了。他开车技术最棒,啥样车都会摆弄。

老汉说,这也不奇怪,人间的事物变幻万千,别看他开的好,不见得就万无一失,那大河淹死的不都是会游泳的吗?别看你毛躁,吉人天相。小伙子别在意,我不是冲你说呢!老人家拍拍钟铁山肩膀。

钟铁山听见了老人的话根本没当事,他笑说,对对!您说的没错。

老人一听来了兴致,又说,别看现在你是班长,将来他准会成你的领导,他有官儿运。

马学顺一听,拍着大腿乐起来:哈哈,老大爷会算命?给我算一卦。

老汉轻轻摇头:不会算命,但有人说我料事如神,人嘛,都差不多,吃了拉,拉了吃,尿了喝,喝了尿呗!八路军打仗那会儿就应验过。比方你俩吧,现在是解放军,穿同样的衣服啥都一样,将来各自回家就可能拉大差距。老汉指着马学顺耳朵上的一颗痣又说:你看,这个好,你将来准会发财。不过,你这老哥人厚道,将来你发财可得帮他呀!

哎!老神仙,借您吉言啦。马学顺觉得老汉有点瞎说八道却也不无道理。

不全是吉言,好事里不一定没有坏事,天下坏事未必跟好事一点不捱边儿。你俩哥们儿一场,说不清楚谁是谁的幸运,谁是谁的灾星啊。说完,白胡子老汉不再逗留,背起药筐拂袖而去。

钟铁山跟马学顺回到兵营的时候早已经吹过了熄灯号。照理说钟铁山睡了那么点觉应该倒头就睡,但是今晚他却怎么也睡不着了。上午在山上,白胡子老人给他抹在脑袋上的药真管用,他头上那大包不仅不疼,肿也消了。白天马学顺的话在他耳朵边不断地缭绕,钟铁山突然强烈地想起大红,那是一种对她身体的渴望。这一夜,钟铁山总算也体验了下面那个东西支棱一宿的感觉。他越琢磨越觉得自己不光岁数比马学顺大,下面那老二确实也比他的大不少,守着身边的女人咋就傻等一个点儿呢,不行!下决心,再出车一定从大红家绕一圈,把这件事情给办妥,他有条件,那不,汽车楼子,现成的地界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