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偷爱

第五十三话 龙争虎斗

再不会有更惨烈的殇逝了。那在漫漫风雪中一点点残缺至全部消失的不只是一个生命,还有她十七岁前全部的信仰。曾经彼此温暖,现如今他近在手边,她却只能用掌心感知他的脸渐渐变凉,却毫无办法。

“烟儿呐……”隔着风雪,花错说话的声音支离破碎,透着无尽萧索,“这是他自己选的……”

他自己选的,当然是他自己选的。以卫明琛这样孤高的性子,怎么可能由着锦年拿一瓶毒药摆布他的命运,无法改变的只是必死的结局,绝不是一切都由他操纵的局面。所以即使是死,他也要自我了断,绝不容旁人插手。

既然如此,又怎么可以骗我说,还有两个时辰?

卫浮烟喃喃碎语,脑袋里一片空蒙,全然不知自己究竟在做什么。忽听得一人急吼一句“小心”,一抬头见花错爹爹神色惊变,一时身躯如乘游龙迅速行至卫浮烟身边,将她整个人护在身后,卫浮烟猛然站起后便有些头晕,只见一团冰雪砰然炸开,四散的雪霰子笼出一道冰雪雾障,将几人全部困在了其中。

“怎么样,有没有受伤?”花错的声音透着不同寻常的谨慎。

卫浮烟略顿片刻也知道情况有所变化,连忙答道:“还好,只是……发生什么事了?”

雪雾茫茫,二人别说看清眼前情况,就连看清彼此的神色也很困难。而更诡异的是,分明方才周怀意和锦年还在争斗,这一刻却四下具寂,毫无声响。卫浮烟一颗心吊到了嗓子眼儿,生怕他们有什么闪失。

花错一只手紧紧揽着卫浮烟的腰,将她整个人护在身边,然后带着卫浮烟往二人右手边横走几步,脚步四平八稳,对的应当是正右边。一步,两步,三步,四步……到第十几步时,花错蓦然收紧停留在卫浮烟腰间的手,站着不动了。

方才二人所处的位置是大街正中央,前后方是宽阔的街道,左侧是一个不大的干果铺子,右边是一家包子铺。这家包子铺有正经的门面儿,可是为了方便,单单用几根木棍并一把干柴在门面儿外头搭了个架子,就在方才二人所立之处的正右边。

而那架子中的方桌、条凳,离这里根本不足十步远。

“爹,是阵法么?”

花错一边小心注意着周围情形一边点头说:“看来是。锦绣王正和意儿缠斗,他们没那个时间布阵,又绝非我不夜城人所为,那就是辰国那帮子人了。不是椒图王卫明瑢,就是那个陆仲。”

卫浮烟却觉得此事蹊跷,不管是卫明瑢还是陆仲,布阵总要有个理由。他们怎么可能预知锦年将和周怀意打起来,并且在打得难分难舍之时过来布下一个阵,最关键的是这布阵之事还没能让花错爹爹察觉呢?

卫浮烟将这些疑问说与花错听,花错沉思片刻,伸手拔了她头上一支攒花珠钗,一边将珠钗上大小珍珠全部散开一边说:“这么说来就只有一个可能了,那就是卫明琛。”

的确,方才是卫明琛要停在这里不走下去的。他誓死都要掌控一切,这一点卫浮烟已经很清楚,可是通过这个阵法他想要谋求什么呢?

“烟儿,你抓紧为父。”花错说。

卫浮烟看着花错将一小把共九粒珍珠握在手里、警觉地打量四周,立刻明白他是想要用这把珠子探听四周情形。

无论什么招式都有漏洞,无论什么奇功都有弱点,阵法作为迷惑人心的幻术之一,对人的思维控制之力自不必多说,但对珍珠这等死物来说就无法完全掌控。这些死物,阵法最多可以散其声音、消其踪迹,但不可能改变其所行的路线和方向。

当是时,花错已经谨慎地拿起一粒珍珠,用珠钗在上头刻了一个“天”字,接着朝方才二人所行的正右边抛去,这一招用了几成内力,珍珠破风之声如同鹤唳,然而只是一瞬间便没有任何声音了。

“没打中?”

没打中任何东西?然而一句话出口卫浮烟便明白了,自阵法起效开始她们便没再听到任何声音,那就是说在一定范围内,这迷雾阵消散了原本应有的声音。

花错恍若未闻,神色更加小心,四下细听了一番后又拿起三粒珍珠分别刻下“地”、“玄”、“黄”三个字,然后分别抛向左、前、后,最后一粒珍珠刻下“人”字,留在了二人所立之处。

可是接下来呢,要往哪里走?

“烟儿,关于阵法易算你懂多少?”花错问道。

卫浮烟坦白回答说:“旧日在皇宫里倒是听过一些,但具体的布阵解阵,我是一丁点儿都不懂。”

花错笑得开怀,揉了揉她头顶心说:“意儿师承于我,他懂阵法,那个锦绣王却是不懂的。所以如果是卫明琛布的阵,自当是用来困住意儿,也就是说,如意儿这般懂阵法的因循破解之术更容易自困其中,不懂阵法的如锦绣王,如你,倒是有望误打误撞间走出去。你不妨忘却前后左右方位之辨,随自己的心意走走试试。”

卫浮烟一番思量,似乎确实是这么个道理,更何况方才向右疾行也可看出,这迷雾阵困人不伤人,试试倒是无妨。既然花错说了随从心意,于是所幸闭了眼,屏住呼吸凝神静思了一会儿,隐隐觉得左前方气息压迫,令人喘不过气来。奇了,方才明明并不觉得。

心静则敏,心宁则通。卫浮烟索性逼着眼睛,全凭感觉走。花错怕干扰到她,特地用了龟息之术,一时间卫浮烟如入无人之境,天大地大,任凭她游走四方。

第一个方向,自然是与左前方压迫之息相反的右后方,走了不知多少步,却隐隐觉得哪里不对,不久更是听到身后不远处有些微响动之声,可是明明刚从那个方向走过来。

卫浮烟不敢贸然开口问花错爹爹,一来自己听得到响动,也怕一说话惊扰到方才发出声响的人,二来花错爹爹精通阵法,要是被他影响,岂不是前功尽弃?卫浮烟凝神想了一会儿,还是决定不顾及什么,放开来试一试。尔后便转身又往回走。

花错也不多言,她如何走,他便如何跟,这种完全的信赖和彻底的保护让卫浮烟更加放心。约莫已经走到方才传出声音的地方,却听花错开口制止说:“且慢。”

卫浮烟睁开眼睛,只见花错蹙眉从地上捡起一粒珍珠。这珍珠已经被人踩得半碎,只隐约看得出上面一个“黄”字,那是最初停留的身后方向。

可他们来来回回,都没往那个方向走过。这迷雾阵古怪,卫浮烟由不得有几分沮丧,正低头,却敏锐得听到左侧又有响动,她干脆再度闭上眼睛,听音辨位,几步奔了过去,却不由得大骇。

前面正是锦年和怀意,原来他们一直都还在对峙之中。这迷雾阵之中,卫浮烟所到之处都是伸手而不得窥五指,这一块地方却独自清明,以锦年和怀意为中心,周遭雪雾飘荡在边上,像是雪雾内里筑起光屏,点起了一盏明亮的灯笼。两人面对面坐在光屏之中,像是各踞太极的一边,一个红袍如火燃烧,一个玄衣如墨泼洒。

锦年和怀意在灯笼之间,卫浮烟刚要过去,却被花错伸手阻拦,花错说:“他们看不到我们,这会儿进去扰乱了神思,怕是会反噬其身,两败俱伤。”

正是此时,只听另一边脚步匆匆,卫浮烟抬头一看竟然是陆仲,陆仲似乎也看不到他们,站定在光屏之外的锦年身后低声说了句什么,只见锦年仰头大笑道:“不过是个东镇,当小王送你了!”

锦年这一回头卫浮烟才发现他面色苍白,看起来是重伤的模样,卫浮烟连忙看向周怀意,却见他一样面色疲惫。只是两人一个红袍,一个玄衣,隔着雪雾都看不到衣衫带血的痕迹,但分明都已经重伤。花错也看到了,皱眉道:“已经到这种地步了么?”

周怀意听到锦年所言匆匆一笑,略略抬头说:“东镇后的眉山上,藏着三百名你辰国最出色的辨位师,如果我,咳咳,表面上取东镇,暗地里已经控制眉山,你还有几分胜算?”

锦年猛然抬头,那样子就像要化身野兽,想要扑上去把周怀意活活咬死。周怀意岿然不动,但席地而坐的样子颇为憔悴,看得卫浮烟一阵心疼。

正是此时,柳轻舟提着长剑从另一边走来,直奔周怀意身后禀告说:“师兄,眉山三百位辰国辨位师全部押回不夜城等候发落。椒图王大军前锋一千人马行至眉山,没有接应的辨位师,全都身陷丛林,此刻正为瘴气所苦。”

卫浮烟立刻明白了。锦年和周怀意的打斗由两将相争演变成两军相争了。他们二人此刻无力争斗,所以对决的是先前的布局,和现如今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能力。其实花错爹爹说的对,这雪雾阵怕是卫明琛临死前设下的,卫明琛费劲千辛万苦才得以让锦年逼宫夺位,他不会给锦年任何身陷险境的机会,只要锦年放弃争斗,自行走出去,就已经赢了周怀意。

可是这两个人,偏偏这样的雪雾也影响不了他们的心高气傲。怕是随后赶来的陆仲和柳轻舟从外围薄弱之处找来,才得以听令对决。

如此看来,到这一刻为止是周怀意胜了。周怀意似乎伤得比锦年中,说话虽是一如往日的沉静,但气息是强自稳定下来的,表面淡然,神色平静,偏就哪里不对劲。

虽是败了一步,锦年却毫不在意地摇摇头说:“姐夫,胜败之分,为时过早。”

锦年重重强调了这句“姐夫”,然后直接吩咐陆仲道:“令椒图王调兵三千,分左中右三路,从不夜城东、南、西三面正面进攻……”

“抱歉,关于那位阿浮姑娘,我只看见她要杀烟儿,所以下手快了些。方才我让你三招,仍不足以弥补你失去挚爱之苦,所以才陪你缠斗至此……”周怀意重重咳了两声,低着头兀自笑开,“可不夜城是我师父的心血,你要动它,我就不会再客气了。”

“失去挚爱?”锦年狂笑到咯血连连,“不过是个长相相像的傀儡罢了,没什么可惜,只是……”

“只是真是庆幸,你终于找到了一条正大光明与我反目的理由,我失手杀了你喜欢的人,你再来找我复仇,连烟儿都不能说什么。不过你愿意被卫明琛利用,我却是懒得奉陪了,轻舟,传令不夜城,全城进入一级戒备状态,关闭城门,禁止出入。传令平安镇,所有军民,退入眉山。传令军营,全部拔营,整装待发。先前交给你的那份行军图,你瞧着做吧!”

柳轻舟担心周怀意,想要上前扶起他,周怀意却摆摆手示意不必,可是柳轻舟才刚刚离开,周怀意便咳出一大滩血,将雪地染成触目惊心的红。

锦年看了半天,冷笑道:“不夜城,军营,平安镇……原来你早就做好全面进攻的准备,你早就想进攻辰国!”

周怀意毫不在意地用袖口擦净血迹淡然说:“防患于未然而已。”

陆仲低声说:“皇上……”看来对周怀意和柳轻舟的安排十分着急,锦年却挥手不耐烦地说:“那柳轻舟是辰国人,我姐姐亦是辰国人,这不夜城城主和辰国也有不解之缘,周怀意还不敢杀戮我辰国子民。退了吧,他撑不了多久了,胜败已分。”

说完挣扎着站起身来,红袍在寒风中抖落成烈烈火焰,他看着对面盘踞而坐低头咯血不已的周怀意说:“你为了陪我玩一场却搭上性命,真是不值。我……”

“你辰国先皇刚退、你未登基,根基不稳,不会跟不夜城和黎国正面敌对,否则内忧外患,必有大乱,”周怀意缓缓抬起头说,“你要知道什么叫输的心服口服,下次才不会狂妄地拿整个江山来赌,你说得对,这江山是辰国的江山,是轻舟和烟儿的故土,我不会贸然行事。我黎国自有大好河山,我不夜城自有灵山秀水,皆不缺你辰国这一份。”

锦年看着周怀意,脸上笑的越加灿烂,眼神却越加冰冷,犹如恶魔一般,一只手更是缓缓地、却坚决地探向陆仲手上长剑。

周怀意抬头看了他一眼,继续低垂了头,微微叹气说:“君王之道,你还未修到火候。如今杀了我什么后果你心里明白,你竟要为一己之恨,将自己的国家和臣民陷入那样可怕的后果之中。真是可惜卫明琛至死都在为辰国江山筹谋,大好英雄,送江山于朽木,悲哉!”

卫浮烟不知周怀意为何要恶意激怒锦年,却见花错忽然之间脸色都变了,在锦年红袍灌风向前、一柄利刃直刺周怀意之际,卫浮烟的身体却比意识先一步行动,一把拉过要向前冲的花错,自己却猛然跌落进如灯笼一般的光屏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