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梦半生为几何

只愿君心似我心(七)

方亦连听罢,额头上起了一层细细的冷汗,也不敢去擦。在这一瞬间,他想起了十多年前,自己还只是一名默默无闻的百夫长的时候,总是因事事不顺心而烦躁抑郁。每当这个时候,身后总是会出现一个含着淡淡微笑,目光深情地望着自己的女子,她就是前妻尹梦媛。

而面前这名叫方攸晨的年轻女子看起来也只有十四五岁的模样,且长得和尹梦媛年轻时是那样的相像。更让他震动的是,她,居然也姓方。

蓦地,他记起了十四年前的一个中午,一名衣着粗衣麻布的男人拿着尹梦媛的书信来找他,当时他刚和公主完婚不久,乘轿从宫中回来,见那男人说什么尹梦媛、遗孤之类的话,他当时只以为是前妻不死心,故意编排出孩子来缠他。

公主是个多心的人,面对她的质疑,方亦连吓得忙说自己并不识得什么尹梦媛,更不可能有什么遗孤之类的,连连让人将那男人赶走,才罢休。

可没想到的是,这十四年来公主竟是一无所出。方亦连开始懊悔起自己当年不该和母亲一起将尹梦媛逐出家门,特别是渐到中年,他越发的感觉到无后的心慌和痛苦,有时候也会想念起尹梦媛的好来。

后来想起她有可能真的给自己留下一子半女,于是也开始暗地里差人去四处寻找她们母子下落,只是一只无果。

没想到,尹梦媛还真给他留下了一个女儿,但她如今居然成了大王的妃嫔。听大王方才的口气,仿佛是知道了些什么,这让他愈发的感到不安。

想到这里,方亦连的后背都汗湿了一大片,只得站在那里半句都不敢多说。

方攸晨冷冷地看着这个抛妻弃女的‘爹爹’方亦连,心中悲愤不已,终是忍不住站起来将母亲留给她的锦帕扔到他面前,身体不可抑制的颤抖着,怒声道:“你自己看看娘留给你的书信。”

方亦连颤抖着手将锦帕打开,娟秀熟悉的字迹映入了眼帘:帛锦小字平生意,鸿雁在云鱼在水。惆怅此情亦难抑,斜月帘栊沉恨思。落花风雨更伤春,满目山河空念远。人面不知何归处,绿波依旧向东流。

这短短的八句话让方亦连想起了他与尹梦媛过往的种种,以及恩爱缠绵时自己曾承诺要一生一世对她好,可是自己……

“你这个忘恩负义,为了荣华富贵就抛弃妻女的陈世美,枉娘临终前还对你恋恋不忘,向你这种连妻女都不敢相认的人,娘终是错付了!”

“晨儿……”面对方攸晨劈头盖脸的骂来,方亦连握紧手中的锦帕,抬眸望着她,也只是涩然的喊了她,心中被深深无尽的忏悔袭满。

“你闭嘴!”方攸晨情绪激动的呵斥道。她突然觉得乌雅洛宣所说的两件事一定不会是什么好事,那么第二件会是和夫君他们有关的吗?

转身看向一直以看戏姿态的乌雅洛宣,方攸晨沉声道:“其实你早就知道我就是他遗女了吧?第一件事我已经知道了,至于你打算如何处置这个欺君罔上的逆臣,我不想知道,你还是告诉第二件事是什么吧!如果不是和我夫君无关的消息,可以不必说了。”

乌雅洛宣微微抬眼看她,笑了笑,慢条斯理的说:“如你所愿,第二件事还真是关于你夫君的。”

方攸晨心中微微一动,忙追问道:“他们在哪里?”

“呵呵,可能你还不知道,在你离开益城的时候,葛家宅就已经不复存在了。还有,你心心念念的夫君葛庆寰已经丧身在大火之中了,当然,他的家人也都去与他陪葬了!这,也是得罪本王的下场。”

“你说什么?!……”

方攸晨瞪大了双眸,眼中满是不信和痛苦之意。她怎么也不敢相信夫君已经……脑海刹时间一片空白,她跄踉的倒退了几步,表情痛苦的蹙着眉,脸色蓦然浮现出一抹不自然的潮红,喉头一甜,竟是吐了一口血。

那赤目之色从唇角一点一点地流了出来,滴落在了暗沉的地板上,溅起一朵朵刺目的红色花瓣。

她只觉得意识蓦的一沉,眼前的视线陡然遁入了黑暗之中。

在昏迷的前一刹那,她只听得须簪掉在地板上发出的脆响声,以及方亦连的低呼声:“晨儿!……”

……

方攸晨被侍婢扶进了一间偏室,自此她开始昏迷不醒,每天都在昏昏沉沉度过。不过她还能感知到外面的世界,常听着室内人进人出,或是轻声说话。可,不管外面发生什么,这些都无法再引起她的注意。

方攸晨就那么沉睡着,不知为何,在听见葛庆寰死去的消息后,她也真的想陪着他去死。

如今这个世界孤零零的只剩下她,她不知道自己苟且地活下来,还有什么意义。

宁静没有保持多久。一天,安静室内突然变得有些嘈杂,原来是乌雅洛宣给她找了太医。

那太医照例先给她把脉,可就在这时,太医搭在方攸晨皓腕上的手指猛地抖了一下,脸色剧变。根据脉象显示,方攸晨居然---怀孕了!

太医以及服侍方攸晨的侍婢们听到这个消息一时乱了手脚,因为她们都知道,乌雅洛宣并没有宠幸过她。发生这样的事情,他们也不知该如何处理,固然是慌了神。

不知是谁去将这个消息告知了乌雅洛宣,很快,乌雅洛宣阴沉着脸色进来了,当看见静静躺在床榻上双眼紧闭的方攸晨时,他冷哼了一声,抛下冰冷的两个字大步离开了房间。

在乌雅洛宣离去后不久,方攸晨突然睁开了眼睛。方才所发生的一切她都听在了耳中,特别是当太医说她有了身孕时,她突然再也不愿这样沉睡下去了,她突然强烈的想要生下这个孩子,因为这是她和葛庆寰的孩子。

可乌雅洛宣的一句“堕了。”让她猝然心惊,为了保护这个胎儿,她愈发的想要活过来!

当她适应了光线,睁开眼看到的却是一名侍婢正要上前来扶起她,而她手中正端着一碗堕胎药---红花。

想都不用想的不顾一切的用力推开那碗汤药,“啪……”

药碗落地,药汁洒落了一地。惊得那侍婢愣在了原地,瞪大了眼睛看着方攸晨。侍婢许是疑惑,从住进这里就一直沉睡的方攸晨怎么会突然醒来?

在那婢女还处在诧异中的时候,方攸晨已经从床榻上下来,她一手自然的捂住小腹,一手推开那侍婢,想要逃出去。

可那侍婢突然反应过来的一声惊呼,惊来了无数的守卫。方攸晨本就昏睡了近一个月,早就浑身瘫软没有多少力气,才跑到大厅,就被几个身强力壮的守卫抓住,硬生生的将她又拖了回去。

这么大的动静也同样引来了刚离去不久的乌雅洛宣。

他满脸戾气的冲进了进来,什么话也没说就一把扼住方攸晨苍白的脸颊。用一双狭长眼睛居高临下的睇着她,森然道:“你不要试图挑战本王的耐性,本王能让你活着,已是给你最大的恩惠了,如果你还不知好歹,那,本王也不介意亲手将你毁去!”语气微微一转,又道:“不过,你若肯温顺些,自愿堕掉孽种,兴许,本王会再给你一次活命的机会。”

方攸晨的身子狠狠一颤,末了,却是突然放声大笑了起来。毫不畏惧的盯着乌雅洛宣道:“你不用威胁我,如今我既落入你手中,要杀要刮悉听尊便就是。不过想要杀掉我的孩子,那是绝对不可能的,除非,我死了!”

“啪!”一声掌撵声响彻了房间。

随即一句“不知好歹!”冷冷的声音从乌雅洛宣的嘴中迸出。

方攸晨吐出口中的血水,捂住刹那间红肿的脸,望着乌雅洛宣冷笑着大声道:“乌雅洛宣,你夺人妻子背孛五德,弑杀平民不遵国纲,像你这样如此目无纲德,无视伦理道德的君王已有失君德。所以,你根本不配做乌雅国的大王。今天,要么,你杀了我,否则,我方攸晨就是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乌雅洛宣脸色沉了下去,身体微微颤抖着,略微发红的眸子中,怒气难掩。显然方攸晨的一番话已经彻底将他激怒。

看一眼方攸晨他冷声道:“既然你这么想去死,那么本王成全你!”说罢,他一挥手,朝着门外大声道:“来人,将此女拖出去,乱棍打死!”

“谁敢?!”

就在这时,一声威严洪亮的声音在大厅中响起。本欲进来拖走方攸晨的守卫见到来人,不,准确的说是来人手中高举的金色纹龙剑时,吓得一个个跪了下去,直呼先王万岁。

乌雅洛宣听到这声音,脸色蓦然大变,整个人仿佛被定住一般,站在那里竟是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说话之人走了进来,方攸晨看见熟悉亲切的葛姥姥突然出现在面前,竟激动得一时间忘记了此刻的凶险,一下子冲到来人的怀里,颤声喊:“姥姥……”隐忍了多日的泪水终是倾盆而下。

跟着葛姥姥一起来的还有大伯葛洛羯,大嫂珑儿,以及一些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

“晨儿……”

就在这时,人群众突然响起一声很轻地却很熟悉的声音。方攸晨听到声音,身体狠狠一颤,循声去看,目光透过层层人群,她看见了一位用褐色头巾裹住脸,低垂着头,毫不起眼的人。

“他是……谁?为何会让我感到如此亲切和熟悉?”

方攸晨缓缓离开葛姥姥的怀抱,忍不住颤抖着,一步一步朝那人走去,直到走到那人跟前,她发现,这个人的左袖空空荡荡的,又抬头去看他的脸,头巾下的脸凹凸不平,满是还未完全愈合的深深浅浅地疤痕,让这个人看起来丑陋又恐怖。

看着依稀可辨的五官,熟悉的眼神。方攸晨的心狠狠抽痛起来。这个人是夫君吗?他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这时,那人又喊了句:“晨儿……”他抬起了头,一双满是红血丝的眼眸看向了她。

“夫……君!……”

方攸晨带着哭腔喊了一声,用力扑在了葛庆寰的怀中。并用双手紧紧地抱住了他。

靠在他的怀中,那种熟悉安心的感觉瞬间将她侵袭。可是,为什么,她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只是握住他仅有的右手默默地流下了泪。

她不知道她离开后葛家宅里又发生了些什么,夫君为什么会毁去面容,失去左臂。也不知道葛姥姥他们为何能如此轻易的进入到王宫中来,并找到了她。可,这些对于此时她的来讲,不重要了,一切都不重要了,只要,夫君还活着,无论他变成什么样子,只要,活着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