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逝幽幽莲

第十八章 半生已分孤眠过(3)

本为箔上桑,今为机上丝。得路逐胜去,颇忆缠绵时?

绢上的字,纤柔中又带了刚烈之气。

我从瑶光寺回来,盛夏的ri头逼出额上薄薄的汗水。坐在元瑶宫里,慢慢地饮一盏茶,舌尖的涩味低徊不去,待汗收了进去,心思也渐渐静了下来,却只是默默地瞅着元瑶。

“谁写了这样哀怨的诗?”她问。我并不急于解释,含笑望着她:“是哀怨的意思么?”元瑶已读了数遍,反诘道:“这是富贵相忘的意思,‘丝’与‘思’谐音,难道不够哀怨?”她说得不错,然而这一问中并没有怜悯叹息的意思。

我涩涩地笑了:“写诗的女子,千里迢迢从南朝逃到此地,现在瑶光寺内。”她茫然地看了我一眼,缓缓坐了下来。我继续说:“她苦于无法见到她的夫婿。因为今时不同往ri,她的夫婿,如今已贵比王侯了。她多次求人带信给他,一直杳无音讯,因为她的夫婿现已随驾南伐。不过,我猜想,他未必愿意看到这样的诗……”

元瑶起初只是茫然,忽然面sè一沉,转瞬煞白。我断断续续地说完,她终于启齿道:“她……怎么样?”她以刻意的漠然,来掩饰震惊与无措。

我不带任何感情地陈述道:“她姓谢,是南朝宋代吏部尚书谢庄之女,王大人的结发之妻。”元瑶默默地移开视线,怔了怔,又问:“她在南朝是如何躲过杀身之祸的?为何过了那么多年才到洛阳?”这是诘问的口气。

“她带着一儿两女,这些年一直隐姓埋名,过得很苦。她始终不信自己的丈夫已不在人世,因而一直暗中寻访,去年才得到北朝的消息。于是化装成比丘尼,千辛万苦寻到洛阳。”

元瑶微微动容,我却含着一丝冷笑,又道:“王肃并非不知情。他赠了大量的金帛,却避而不见。谢夫人并不接受这样的施舍,只是无路退回,就悉数捐给佛寺了。”

元瑶怔住,不置信地望着我。我起身踱到窗前,暗道,我又何必趟这趟浑水呢?我固然有私心,想让冯夙担起家业,又想适当地抑制王肃,但除此之外,却也有一些真心真意。为卑微而并不自轻自贱的谢夫人,也为倔强而高傲的陈留公主。

“皇后。”元瑶忽然在身后唤了一声,我回头,望见她自若的神情,心中不免有些惊异。她望着我,微笑,眼睛却没有笑:“皇后今ri祈福,去的竟是瑶光寺?”

我怔了怔,颇有些不自然。而元瑶的尖锐却在我意料之外:“皇上绝情,也怪不得他。只是难为你,还念着姐妹的情分。”我张口yu言,她忽然将几上的诗笺收进袖中,说:“这诗笺,不劳烦皇后了。我自会交于王大人。”

元瑶仰首,带着凛冽的清寒之sè。我心中忽然惴惴不安起来。然而,一切已是覆水难收。

这个夏天,又不着痕迹地过去了。

南齐皇帝萧鸾驾崩。消息传到洛阳,我轻轻地舒了口气。元宏南伐,正是借了萧鸾废上自立的因由,如今,再打下去,却是师出无名了。何况,“礼不伐丧”。

“恪儿,你父皇何ri班师?”我自以为笃定。孰料元恪却将目光轻轻垂下,低声道:“儿臣今ri见了南方来的使者,父皇命儿臣前去悬瓠。”元宏此时正屯兵悬瓠,我不解他的用意,元恪又解释道:“父皇南伐时,遣使请高车一同发兵,高车忌惮远征,不肯发兵。父皇如今想回头讨伐高车……”

我许久不发一言。元恪轻声唤我,我怔忡着转头微笑:“好了,恪儿,你准备一下,就去悬瓠朝见你父皇。”

“母后有话要儿臣转达么?”元恪问道。

我转身,轻轻摇头:“没有。”

元瑶来见我时,我仍然以手支颐,默默地出神。她悄无声息地踱了进来,但并不走近,只是远远地望了片刻,噗哧一声笑了出来:“皇后是乏了么?”

正是午间,悄无人声。我定了定神,起身让她。她并不坐,只将一纸诗笺递交于我。我迟疑道:“这诗是……”元瑶微笑,无悲无喜:“以我之笔,写王大人之心。”

写的竟是:“针是贯线物,目中恒有丝。得帛缝新去,何能纳故时。”我不觉怔了。举目望元瑶,她却是安之若素。然而诗中的决绝与冷厉,终究让我有一丝莫名的心痛。我轻声道:“公主,你可想清楚了?”

她微微一笑:“谢夫人的诗,我已经送到南方去了。王大人既已作了选择,我又何必介怀?何况,得帛缝新去,何能纳故时,这本是人之常情。”我暗惊,她于世情倒看得透彻,而她本身又能做得通达,虽然不免冷漠和残忍。

久久不得语。心中暗忖,我虽也看得透彻,自己却不能做到通达。隔了许久,我终于恻然道:“你明知道他另有所图,也甘心情愿么?”

“元瑶之所以是元瑶,乃是公主的身份。”她微哂,“我皇兄不是皇上,你会遇到他么?你会愿意用十几年来执著等候么?”

我惊得喘不过气来。是邪?非邪?我已将这一生悉数赋予,却犹自惘然。倒是元瑶的一句话,如醍醐灌顶。元宏之所以是元宏,乃是天子的既成身份。我固然虚荣,也不免虚伪,这副衷肠却早已刻骨铭心:我应是爱他这个人的,爱他的气度、他的豪情,也爱他所能给予的尊严、自信、荣华、富贵……何谓因,何谓果?这原本就无须分辨。

终于,我定了定神,叹息道:“好罢,我去瑶光寺,转交此信。”元瑶微笑道:“我想,皇后是很乐意去瑶光寺的。只是,这一次让你失望了。”

我轻蹙蛾眉,隐忍不发。元瑶旋即又道:“不劳皇后费心,我已经写信向皇兄请求赐婚了。王大人随侍左右,也会进言。”仿佛有些示威的意思。我顿觉突兀。她随后便决绝地下了结语:“到此为止。冯家的事,到此为止罢。”话音在“冯家”二字上刻意咬得缓慢而深重。言毕,即转身而去。

我默然伫立,望着她清瘦的身影在秋风里渐渐淡出。一种不被尊重的恼恨与不甘,以及隐约的紧迫与威胁,悄然爬满心间。元瑶、王肃、南伐、冯家……这些突兀而短促的思绪,不断地丛生、蔓延。

夜间,我终于提起笔,只陈述事实,不论其它,又附上元瑶和谢夫人对答的诗。天明,元恪出城前,向我辞行。我指了指案上的信,吩咐道:“见到你父皇之后,亲自交给他。”

注:王肃、谢夫人、陈留公主的这段故事见于《洛阳伽蓝记》,我将时间提前了两、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