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逝幽幽莲

第一章 晓来一朵烟波上(2)

巳时,果然是巳时。我从碧水之畔缓缓而过。平城地寒,六月池中不见荷花,只有雕栏玉砌,起自芳池,亦有晏晏言笑,隔了水声不断传来。

冯清最小,但觐见时却以她为先。只因她是嫡出!我心中想着,唇边便有了一线浅浅的弧度。那笑,也是冷涩的。

冯清以正统的鲜卑装束见驾。宝蓝sè的小袖长袍配鹿皮短靴,梳了清简的分头,额上束一圈璎珞,有长短不一的玲珑珠串从耳际丝丝缕缕地垂下。五官虽无惊人之处,但相貌恬淡的她自有端庄大方的美。行礼毕,平视天下至尊,稚气未脱的脸上竟不现丝毫波澜。

拓跋宏因辈分的缘故站起来还礼。冯清亦不惊慌,垂手敛容,再次下拜,肃然道:“不敢。”意料之外的庄容,使拓跋宏微笑颔首。

他是端庄沉默的年轻男子,正紫sè的翻领窄袖锦袍,衬着他雍容的气度;金缕合欢帽下,覆着他深邃的眉眼……虽看得不甚分明,但心中却微微一颤。原来是这样一个人!一瞬间又是惊喜,又是迷惘。

“妙莲。”那一声,是父亲慈爱的低唤。我一惊,终于回过神,将那份婷婷袅袅的柔媚掺入到落落大方的步履间,款款上前。周围的寂静,不曾留意,只感觉那一束陌生的目光,有着灼灼的温度。

款款施礼,用轻柔微颤的声音道出一句:“妙莲拜见太皇太后、皇上。”

面前的拓跋宏缓缓起身。我仰起脸,一瞬间看清了他五官的轮廓——饱满丰润的额,棱角分明的颚……说不上好看,亦不能说不好看,扑面而来的只是年少果敢的英锐之气,那偏偏是无关相貌的。

我们相距,不过三尺。他以汉人的礼仪——左手在前,握住右手,向前平推,以近乎庄重的神情,向我欠身还礼。我顿时怔住,一瞬间的欢喜,却又觉得身在梦中。于是,身不由己——双手扶着左胯,以同样庄重的神情欠身致意——这是汉人的“裣衽之礼”。

他终于启齿:“你叫妙莲?”

“是。”我含笑承接他的目光,“百花之中,莲花虽不是艳压群芳,却最是冰清玉洁。我恰好生在这个季节。”

“好名字。”他的声音有微笑的意味,目光中亦蒙上淡淡的温柔,“人如其名。”

我低了头,几分羞涩顿时化作双颊的飞霞。心中的欢喜,却连自己都无暇细品,只是抿齿偷笑。

“这是常姬的女儿妙莲么?”我闻声一惊,目光顺着削细的肩缓缓流转,高髻、宽额、凤眼、隆鼻,那是我的姑妈,北魏的太皇太后。

“多年不见,出落得越发标致了。”她蔼然招手,“来,到我这边来。”

执了我的手,拉我在身边绣墩上坐下,她问我可曾读书识字,可会针线女红……我一一回答,长睫轻扇,感觉到拓跋宏的目光明澈而专注,我却是目不斜视。

“嗳。”太皇太后应着,声音却是远远的。我举目看她,那肃穆的面容下也藏着明艳的美,神情却是怔忡的。她轻声说:“我如你这般大时,也这样靠着我的姑姑……”

四周瞬时静了。她的姑姑,亦是我的姑祖母,曾经的北燕公主……父亲曾告诉我,姑祖母是作为和亲公主嫁给北魏太武帝的,虽以左昭仪的身份终老平城,却依然不能阻止北燕的灭亡;姑姑幼年没于魏宫,是由姑祖母抚养chéng rén的……然而,那毕竟已是很久远的事了。

“三十年过去了……”太皇太后望着我,迷惘而哀伤。我忽然转过一个念头,脱口而出:“姑姑,伤心也是徒然,让妙莲为您奏一曲如何?”

“你会弹琴么?”她的双眉微微一挑,是诧异而欣慰的神情。我笑道:“弹得并不好。”这样的谦虚,是虚伪,亦是矜持。最终是在拓跋宏期许的目光中坐到琴几前,心中却微微欢喜。

先试着拨了拨弦,珠圆玉润的琴音脆生生地跃出朱弦,他的目光亦淡淡拂来,漆黑的眸子里藏着若有若无的笑意。我沉吟着,凝神屏气,随即素手一拂,指尖便流泻出一段行云流水的古曲。我于此颇为自负,鲜卑贵族人家的姑娘是不屑学琴的,殊不知,这深曲古朴的琴,方是人间的金科玉律。

袅袅余音似绝未绝,众人寂寂,惟有拓跋宏吟出一句诗来:“援琴鸣弦发清商,短歌微吟不能长。”恍若叹息。

我仍然低着头,目光却轻盈地向上一挑,心中半是得意,半是欢喜。宿命的凉薄,当时是恍然无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