妃上枝头

二 往事如云烟(中)

“三少爷,这是您住的院子,这一间呢是卧房,出门朝南那一间是书房。夫子教课的时候就在那里,你明早可一定要早起啊。”

“三少爷,您没事的时候别到处乱跑,山庄很大的,您如果想去哪里玩,就告诉奴婢,奴婢带您去。”

“三少爷,您的衣服脏了,让奴婢给你梳洗一番吧。”

“三少爷……”

“三少爷……”

凤琰躺在**,看着头顶的绣着象征富贵花色的金色纱帐,有些回不过神来。这已经是他在这里住的第三天了,就仿佛是置身于一场美梦中,久久没有醒过来一样。

身上脏兮兮的衣服已经换成了白色干净的睡袍,料子滑溜溜的,一开始穿的时候还会有些凉。油腻打结的头发被洗的香喷喷的,软软的散落在枕头上,身上也香香的,比春天上山砍柴时看到的任何一种花都要香。真想让娘亲也看看呀,那个穿着黄色衣裙的姐姐真漂亮,说话声音软软的,好听极了。就是总是三少爷三少爷的叫,怪别扭的。娘亲都叫我三儿的。

那个长着胡子的老伯伯是谁呢?为什么对我这么好?不过他给我这么漂亮的衣服穿,还给我这么温暖的房子住,一定是个大好人。听隔壁的黑子说,城里捐钱行善的大善人都是这样的。他一定也是个大善人吧。唉,要是他把娘亲也接来就好了。哦对了,不如明天去求求他吧,这样娘亲也不用挨饿受冷了。

凤琰边想着,一只手无意识的抚摸着身上暖暖的被子。指甲忽然一紧,他吃了一惊,连忙坐起身来,对着月光仔细的看。

哎呀,起了一个线头!

凤琰急的都快哭了,抱着被子来来回回走。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我把老伯伯家的被子弄坏了,他一定会生气的!都怪我!这笨手!笨手!!没事瞎摸什么!

他狠狠地打着自己的手,像是要打死地头上的蛇一般,不遗余力……

天亮了起来。晴空万里,是冬日里难得的好天气。

花白胡子的许夫子倒背着手,手里的戒尺闲闲的晃动着。

这时,一个小小的身影急速的跑了进来。因为跑得太快,忘了脚下的台阶,绊了一跤,狠狠的摔进了书房里。等他爬起来的时候,觉得鼻子里一热,留下两道鲜红。

许夫子吓了一跳,拿出随身携带的手帕,蹲下身给他仔细的擦拭。看他头发乱糟糟的,眼神还有些呆滞,显然一副没睡醒的样子。夫子有些生气,说:“怎么这么晚才来?”

“睡、睡过头了。”凤琰愧疚的低下头。

许夫子重重一哼,将手帕塞进他的鼻子里,拿起戒尺,说道:“把手伸出来。”

小小的手掌伸了出来,戒尺却久久没有落下。许夫子看着他伤痕累累的手掌,吃惊的说道:“你、你这是怎么弄的?”

凤琰支支吾吾了半天,终于将把被子弄坏、自我惩罚了一夜的事情说了出来。许夫子沉默了。

眼前这个凤家三少爷,他是有所耳闻。不得宠的侍妾所生的孩子,在外吃苦劳累了近十年之久,好好的一个孩子,硬是被折磨成了谨小慎微处处小心的性格。不过是勾起了一个线头,居然就怕成了这样,可见他是有多珍惜现在的生活。虽然起步晚了许多,但却是很用功。不论布置下去什么样的任务,都会认真的完成。要说有多出色倒不至于,但比起凤家的另两位少爷,却是好了很多。

“老师。”凤琰抬起脸,举着双手,小心翼翼的看着他,“学生错了。以后再也不敢了。求夫子责罚。”

罚?夫子呵呵笑了起来,他又不是铁石心肠,怎么肯忍心打这样惹人怜惜的孩子。

时光荏苒,一晃三年已过。

昔日瘦弱怕生的孩子已经渐渐长成。

“‘德之不修,学之不讲,闻义不能徙,不善不能改,是吾忧也。’意思就是说,许多人对品德不去修养,学问不去讲求,听到义不能去做,有了不善的事不能改正,这些都正是我所忧虑的事情。老师,我说的对吗?”

少年一笑,笑容之中,有耀眼的光华乍现即逝。

许夫子欣慰的点点头,摸了摸手中的戒尺,笑道:“看来我这戒尺,不只是三年不动,这接下去的时间,恐怕永远也用不到了。三少爷,老夫胸中所学,已经尽数教于您。明日起,老夫就不用再来这里教授课业了。”

初长成的身形微微一滞,好看的眉头皱了起来,虽然不舍,可也知道再求也是无望。凤琰垂下头,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礼,说道:“多谢老师三年的谆谆教诲教诲,琰,此生毕不会忘记老师的大恩大德。”

“好。老夫这就要离开了。”

“学生送您。”

回廊,湖泊,寒冬已过,春意盎然。凤凰山庄前的石狮子仍旧是威武的立在两旁,当年进门时瑟缩发抖的孩子已经长成,单单的往门前一站,便已经引来许多目光。尽管他有多么不好的*,多么凄惨的过去,都已经随着三年的时光渐渐变得淡薄。

马车前,许夫子目光深沉的看着他。

虽然只是三年,但他付出的努力与辛劳,却是有目共睹的。起步时间比凤家的两位少爷晚了整整十年,可是现在,整个城中,再也找不出比他还要出色的学生。犹记得当年第一次见面时,他慌张躲闪的眼神,瘦弱小小的身影,以及那衣服领口是不是就会露出的青紫伤痕,仍是清清楚楚。而现在,他虽然变得强壮了,在山庄里的境况却变得更加恶劣。

想到这里,夫子叹了口气,虽然知道问也是白问,可他仍是低声说道:“我只问你一次,若是诚心求学,可愿意随老夫去上京?”

凤琰明显一愣:“老师这是何意?”许夫子意有所指的看了一眼凤凰山庄的大门,他顿时明白了。他想也没想,摇摇头,说道:“学生还有母亲需要奉养,多谢老师好意。”

许夫子长长的叹了口气,深感惋惜:“罢,罢,罢。”

马车绝尘而去,凤琰站在街前,看着渐渐消失的马车,眼睛终于湿润了起来。在这个山庄里,唯一能对自己好的人,也离开了,如果有可能,他真的随了老师去上京求学,以考取功名。可是不行,至少现在,还不可以。

三年来,他终于明白,那个胖胖的老伯伯根本不是什么大善人,爹,多么讽刺的一个称呼。试问天下家,有哪个当爹的能舍弃自己亲生骨肉长达十年,又有哪个丈夫忍心在妻子怀胎十月时将她赶出家门。他终于明白小时候为什么总是因为一点小事就挨打,为什么母亲一边打自己还一边哭,为什么十年中自己被叫做“三儿”,又是为了什么,所有人,甚至是下人都可以肆意的欺负自己。、

小妾,全是因为母亲是个不受宠的小妾。

在那个雨夜,他跪在父亲门前哀求到晕倒,他仍是不肯将母亲接近山庄团聚,甚至是将他禁足。如不是凤文凤武两个蠢货的奚落,他恐怕永远都不知道自己是凤家当家主人的第三子。而他永远都不会忘记,在那年的除夕夜,他酝酿了两天终于鼓足涌起唤他爹爹,换来的,却是狠狠的巴掌和冰冷的斥责。

报仇?他不愿意,因为夫子说过,那是上一代的事情。上一代所犯下的错误却加注到他的身上,已经是天下间最荒唐的错误,所以他不愿意重蹈覆辙。他所想的,只有尽力在山庄里站稳脚跟,将母亲接进来一同享福,而不是偷偷摸摸的去那个破败的家中,匆匆与母亲说句话,便放下手里的钱财离开。

我要让母亲享福!凤琰捏紧仍稍显稚嫩的拳头,暗暗发誓,我一定要让母亲享受到她应该享受的一切!

一阵嘻嘻笑声从门里传来。凤琰倏然松开拳头,转过身子,笑着说道:“大哥,二哥,不知今天找小弟有什么事?”虽然是笑着,但眼里却没有一丝笑意。

矮胖的凤武一只眼睛乌青,看到他笑,脸上的肥肉不禁抖了一抖。凤琰看在眼里,笑意更胜,看来前几天自己那一拳,还是挺有威力的。人善被人欺,老师诚不欺我。

身材细长如竹竿的凤文端着架子,轻轻笑了笑,说道:“还真让三儿说中了,不过不是我们找你,而是父亲有事要问你。现在父亲和母亲就在大堂上,三儿快去吧。”

故意用过去的称呼来羞辱凤琰,他却丝毫不生气,笑着道了谢,步履优雅的走向大堂。

凤武看着他的背影,气的咬牙切齿,恨道:“大哥,这样做,会不会太便宜那小子!”

“我们只是想将他赶出山庄,又不是要他的命。这样做,已经足够了。”凤文轻笑,笑容阴险。

此刻,凤凰山庄的大堂内,凤老爷和凤夫人坐在上首处,目光冰冷鄙夷。冯远漠然站在一旁。仍旧是三年前的那一幕,可是当初站在这里的少年,已经鼻青脸肿浑身是血的趴在地上。

半晌,凤夫人淡淡开口:“偷拿庄内钱财救济他人,你可承认?”

凤琰一脸倔强:“我也没有拿庄内的钱,那是我节省下过年过节分发的零钱!而且她不是什么他人,她是我母亲!”

“我的东海南珠如意钗去哪里了?难道不是你偷了去变卖银子吗!”

“这件事你不该问我!应该问问你的好儿子!”

凤夫人气得浑身哆嗦:“老爷!老爷你看看他!他居然还敢顶嘴!”

凤老爷不动声色,慢条斯理的喝了一口茶,轻叹一口气,缓缓吐出一句话:“继续打,打到招认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