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向围捕

第11章 好看吗

头不仅要剃,还要剃两次。

华轩的戏里有一点回忆的戏,需要看起来比较年轻,可以留一点长度。

等他从警察学校毕业以后的戏,就要剃成板寸。

导演吩咐得不敢怠慢,趁着午饭时间就要手起刀落。

白小乙有些痛心,他觉得奚闻的头发很有特点,发质柔软,有一点卷,刚好遮住脖子,不管怎么倒腾都特好看,眼下被剪,不知会不会影响上镜颜值。

奚闻倒无所谓,为了赶上下午的场,挤个好位置旁观,他是一边抱着盒饭一边剃头的。

小姐姐给他把头发打湿,比划了下,就上剪子了。

明天那场回忆戏,奚闻得扮嫩,所以现在剪的头十分学生气,细碎的刘海遮住眉毛,鬓角修剪得干净,发顶很蓬松,抬眼往上看时有一点稚气。

他剪完,白小乙左右端详了半天,十分满意地咧嘴一笑,夸奖道,“奚哥这骨像,怎么都能驾驭,估计明天剃寸头也不是问题。”

雨姐也很满意,给他又抹了点精油,“用的什么保养品啊,脸都嫩出水了,快三十的人了,还长得跟十几岁小孩子一样。”

奚闻摸了摸刚剪的鬓角,瞧着镜子里的自己,有种老黄瓜刷绿漆的别扭感。

一下子似乎回到了刚上大学的时候,冲动又鲁莽。那时候,几个室友问他会不会弹吉他,救个场,他二话不说抱起吉他就跟在几人后头走了,连唱什么歌都没问。幸好地下乐队演出,门票30一张,场面混乱吵杂,他一小节全弹错也没人发现。演出半途的时候有人唱嗨了,从两米高的台子上往下跳,摔了个脚后跟粉碎性骨折,观众还疯狂鼓掌说“演得真像”,闪光灯一个劲地闪烁,演出被迫中止。

他那时候被这种自由又疯狂的气氛迷住了,大多数演出都是即兴的,每个人身体里有强烈的情感等着宣泄,每天的生活充满了戏剧性,和他从前所熟知的世界截然不同。

演出结束后,他想也没想就加入了乐队。

他从前做事,冲动随性不考虑后果,想干什么就去干了。兜兜转转十几年,好像也没好到那儿去,还是一样的鲁莽没脑子。

他刚刚坐那儿看剧本,想到明天就是自己在镜头下了,不由就紧张得出了一手汗。他以前最多也就拍过两个MV,从没有正正经经演过东西。明明已经背过一遍词了,刚刚闭着眼练的时候,还是磕磕绊绊说不完整。

说说容易,听听简单,轮到自己时,就和想象得完全不一样。

韦导要求又很高,听说上午拍的两场,磨了十几遍,韦导都不满意。勉勉强强过了一场,下午还要接着拍另一场。

他这回聪明,吃完饭,提前挤到了导演监视器后头猫着,就不会什么也看不到了。

沈清野、阮风一帮人已经提前到场了,身边围着化妆师在给他们补妆。

一帮人中,沈清野最扎眼,奚闻抱着他的保温杯蹲那儿仰头看,难得与沈清野投过来的视线撞了个对眼。沈清野看着他的新造型似乎惊讶了一下,奚闻摸摸头发,有些不好意思地朝他比了个口型,问他好看不。

沈清野抿抿唇,还没有来得及回他就被化妆师指挥着侧过头。

不过一会儿,导演也来了。

韦成歌看到他蹲在旁边,突然说,“剪头发了?心里有意见不?”

奚闻一愣,猛地摇头,“这有什么关系。”

韦成歌一咧嘴,指了指旁边的小折凳,“来,坐这儿一块儿看看,明天就到你了。”

说完扯着大话筒喊演员准备,然后是“Action!”,场记打板,戏就开始了。

这场戏是电影开端,华旸收到消息,他手下的一个小弟死了,尸体在酒吧后巷里被发现,腿骨被打断,致命伤是划破喉咙的一刀。他过来查看,在警察到来前又匆匆离去。

很简单的一个场景,台词也不多,主要是气氛的营造和画面隐喻。

阴暗的小巷里污水横流,旁边就是两个大垃圾桶。尸体半张脸浸在污水里,面部浮肿,油腻的黑发湿哒哒黏在面上,苍蝇嗡嗡地乱飞。他们好像阴沟里的臭虫,活着东躲西藏,死了也见不得光。

华旸踩着积水踏步走来,视野昏暗,两侧过高的围墙挡住了阳光的照射。

现场一片寂静,只有苍蝇的嗡嗡声和走近的脚步,擦得锃亮的皮鞋在尸体前停下。

华旸的小弟凑上来说,死的人欠了丧狗三十万高利贷,前两天被上门追债,扬言三天内还不出来就打断他的腿。

另外一个小弟愤愤不平地说,“什么追债,明知道是自家兄弟还做的这么狠,摆明了是向老大示威。”

“操,不知道还以为我们怕了他。”

附和声渐大,人群看着冤死弟兄的尸体,仿佛能看到自己的下场,恐惧与愤怒的情绪在人与人间蔓延,怨声和报仇呼声四起。

赤枭资产结构由三块产业组成,一块是正经的白道生意,主要是城建和房产,也包括酒吧和娱乐会所的经营,在华旸手上;一块是原来的黑道势力,包括地下赌场、高利贷和走私,在林辉,绰号丧狗手上;还有一块主要负责洗黑钱,开了家财务公司,管理的叫高扬,绰号博士,留美归来,一向衣冠楚楚。

这三个人自原来的掌门人龙海死后就一直内斗,谁也不服谁,局势日益胶着,其中尤以华旸和丧狗的冲突最为激烈。

华旸看着尸体,目光幽深,抬手,止住了身后人的吵闹,所有人一下噤声。

远远地却传来警笛呼啸,由远及近。

原本一直站在华旸身后侧的游凌上前一步,附身到他耳侧,“附近居民报了警,警察来了,我们得先走。”

华旸点点头,“给他们家一笔钱,照顾好他的家人。”

游凌应承。

有另一人为华旸在前面引路,从酒吧的后门离开。

在所有人离开前,游凌却慢了一步,转头向尸体看了一眼。

镜头推近,定格在游凌的面部特写,并和尸体惨烈的死状交替切换,再拉远,拍摄游凌跟随人群离开的背影。

就是这最后一幕,NG了很多次。

“不行,阮风你那感觉还是不对,你要想人是你杀的,你身为警察,第一次为了保护自己而杀了人,不能那么淡漠,一点触动都没有,但又怕被华旸怀疑,必须克制自己。最后在你投注向尸体的眼神中收尾,此时你知道没有人在注意你,情绪必须外显,才能给观众埋下伏笔。”

“最后这个眼神,你是要体现游凌心中的挣扎和悲哀。他被逼着成为了一个杀人犯,是为了隐藏他是卧底这个身份而杀的人,这个性质已经和他在组织内所犯的罪截然不同了。他所悲哀的不仅是这个死者,也是他自己的沦落。”

导演给阮风讲戏,讲完后,单独又拍了一镜。

然后所有人聚拢来看监视器中的回放。

在这一场里,华旸一直是镜头的主角。

奚闻觉得很奇妙,当镜头对准沈清野时,他就好像变成了另一个人。一瞬间就脱胎换骨了,他的眼神和举止都变了,他变成了华旸,那个自幼在喋血中长大,从底层一步步爬上来,双手沾满血腥,凶狠残酷而多疑,从不信任任何人,眼神冷酷,性格沉郁,像一匹孤狼。

监视器里的小方框中,华旸垂眼看着地上的尸体,下巴仍矜傲地微微抬着,他看着死者侧着的半边泡得发白发胀的脸,再慢慢移向那被打断的双腿,眼神中有一瞬的闪烁,又很快不动声色地掩去。

这场戏,作为开场其实很有深意,只有了解了全部剧情,再返回看这一幕才能体会到其下的暗流涌动。

比如华旸知道死者不会是丧狗杀的,因为前一夜死者来求过他,他已经帮死者还清了所有欠款,但人还是死了,而且双腿被打断,跟被追债时发出的狠话一模一样。他看向尸体时,是有疑虑的,他知道是有人在嫁祸丧狗,却不知道是谁,只知道那一定是个可怕的对手。

所以韦导说这里沈清野演得很好,将华旸的多疑与不安体现了出来。

再比如游凌,直到影片结尾才会揭露游凌为了完成这次任务牺牲了多少,这种牺牲并不仅仅是肉体上的伤害,更是游凌道德观念的崩塌。

由于死者意外发现了他与警方的联系,他被迫杀死了一个与他称兄道弟的人。这是他第一次纯粹为了自己的利益而杀人,双手沾上了无辜者的鲜血,恶已经碾压了善,尽管在影片中游凌一直是正义的象征,但其实一开始他就犯了罪。游凌是矛盾的集合体,代表着黑与白模糊的界限,无法用单纯的善或者恶来评价。

奚闻觉得阮风已经演得很好了,如果是他绝对无法有这种效果。前期看向尸体时伪装出的冷漠,再到后来的隐忍克制却又无法隐藏的悲伤。

但韦导似乎还是觉得这种情绪表露得不够有层次感。他需要一点有深度有质感的东西。

太抽象了,奚闻想,这真的是靠内在领悟并需要反复打磨的事。

反复看了几遍,最后韦导大手一挥,这场终于过了,大家松了口气,收拾器械转移阵地。

奚闻也走出去,在临时搭的棚子里,白小乙很上道,休息间隙以奚闻的名义给全剧组点了下午茶。整组人都挤在一起拿咖啡和小蛋糕,看到奚闻来了,很亲切地打了招呼,道了谢。

“第一天感觉怎么样?”白小乙给奚闻递了杯咖啡。

奚闻捧在手里喝了一口,一股暖流缓缓涌入胃里,他舒服地呼出一口气,重重吐出一个字,“难。”

白小乙笑了,“我看你都坐导演边上了,不应该会有特别的感觉吗?”

奚闻揉揉眼,“也没别的感觉,就是监视器屏幕太小了,看得眼睛花。”

“那演戏好玩吗?”

奚闻摸了摸纸杯,若有所思地说,“看别人演戏挺有感染力的,所有人都很认真专注,让你也想努力把这件事做好,如果做得不好,就对不起这些付出的人。”他顿了顿,又补了句,“主要还是心理压力大,那么多人面前装逼,很需要点厚脸皮。”

白小乙咯咯地笑,“哥,你怎么这么逗,你是在说清野哥装逼吗?”

奚闻又喝了口咖啡,“我可没这么说过,这是你说的啊。”

旁边有两个演员在问,“咦,你看到沈清野了吗?我想趁机让他帮忙签个名,我妹妹可喜欢他了。”

“可能还在巷子里没出来吧?”

白小乙眼珠一转,拿了咖啡和小蛋糕塞给奚闻,“快快,送些吃的给清野哥去,自然而然就搭上话了,这是拉近关系的好机会。”

奚闻抱着咖啡和小蛋糕往回走,巷子里只剩了两个工作人员在整理设备。

他走过去,发现沈清野正和之前扮演死尸的演员聊天。那位演员脸上化了特效妆,在地上趴了这么久,浸在污水里,十分不容易,沈清野给他递了包纸巾擦拭,二人不时有笑声,似乎聊得还挺投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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