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向围捕

第2章 上瘾

车停在一幢居民楼下,不像是正经吃饭的地方。

奚闻站在路灯下等刘然停车回来,他把棒球帽摘了,墨镜也取了,头发半长,漆黑的发尾有一点蜷曲,留到肩膀稍上的位置,手插在裤兜里,一侧肩膀微微向下倾斜,站得歪歪扭扭,不是很挺直,缩在路灯投下的阴影里,好像不能见光,正仰着头眯着眼往上看。

刘然回来在一旁看了他会儿,忽而抬手摸了摸他的头发,然后讪讪收回去,“头发都染回来了,第一次见你黑头发的样子,还挺不习惯。”

奚闻挠了挠头,“不好看吗?”

刘然咧开嘴,“怎么可能?小少爷好看是出了名的,你就算顶个彩虹在头上都是我们乐队的门面。”

少爷是从前奚闻在乐队里的外号。有一次他领朋友回家玩,家里的管家没改口,少爷长少爷短的,一堆朋友开他玩笑嘻嘻哈哈也这么叫上了。加上奚闻在乐队里年纪最小,身家最富,养的最金贵,臭毛病最多,这不吃那不要的,一不高兴就摆臭脸,谁哄都没用,生闷气能生半天,动作乒乒乓乓闹得所有人不得安生,大晚上睡不着就开灯写歌。

这一身少爷脾气,队里的人受不了,有时也用这外号挤兑他,一看他有要生气的预兆就掐着嗓子说,哪个奴才那么不听话,还不快给大少爷赔礼道歉,小心少爷赏你顿竹笋炒肉。他们一闹,奚闻反而不好意思生气了。

这顿主要是接风宴,刘然挺贴心,知道他刚回来,不会想见太多人,叫的都是大学和组乐队期间特别亲近的好友,不到十个人,在刘然家的老房子里吃一顿,吃的是火锅,都是现成的菜,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熟悉的地方熟悉的人,火锅热气一起,好像旧日的时光又回来了。

奚闻跟大家打了招呼,落座,扫了一圈,“匡尧呢?”

“他说有事不来,还闹脾气呢,别理他。”刘然摆摆手,招呼他吃菜。

一堆人给他劝酒,刘然就帮他打圆场,说奚闻刚回来,还没倒过时差,头痛的很,这酒就由他代劳了,众人也不勉强。可不能热热闹闹地劝酒,一下不知道该说什么,毕竟八年未见,各自际遇都不同,就算以前再亲近,也免不了有些隔阂,为了不冷场,只能扯一些以前的旧事。

不知怎么又扯到沈清野身上。许是他风头正劲,不管说什么别人都有话可搭腔。

有人说,“没想到他竟然是同性恋,以前怎么没看出来呢?看着挺正常的啊,不是还和澜雨传过一段吗?”

“啥呀,听风就是雨的,他跟吴澜雨就没影的事,都是被你们吹出来的。”

同桌一人端着酒碰了碰刘然的杯,“这就是你不对了,你怎么不把沈大影帝叫来?他以前同奚闻关系这么好,奚闻去哪都带着他,现在奚闻好不容易回来了,就算再忙,吃个饭的时间总有的吧。”

“叫什么叫,喝你的酒去,这么多酒都堵不住你的嘴。”刘然不高兴地皱了眉,侧眼去看奚闻的脸色,看他面上寡淡极了,看不出有没有生气。

那人还不死心,“说真的,我还留着他电话呢,就是一直没敢打。奚闻你说句话,你要说叫,我现在就打过去,我不信他不卖你这个面子。”

有人附和起来。

所有人的目光一下子都集中到奚闻这儿了。

奚闻手肘支在桌子上,垂着眼皮,摇了摇头,“他不喜欢这种场合,叫了他也不会来的,还是别叫了。”

另一人喝酒喝得上头,没觉出气氛古怪,呵呵笑着说,“他那么难请呀?当初可是你一手把他捧上去的,要是没有你他哪来现在的成绩?经济约也还在杜夏手下。现在也不用他报恩,不就出来吃个饭嘛,算个啥呀?”

“也不是怕他,主要是怕我自己,”奚闻抬起头睨了那人一眼,烟瘾有点犯,不由舔了舔嘴唇,喉咙干痒得很,“他那么好,怕见着了,我控制不住又缠上他。”

满座皆一愣。

奚闻坐直身子,撩起眼皮扫了一圈,嘴角扯了扯,似笑非笑地补充道,“我现在没名气也没资本了,万一他以为我黏上他,找他讨资源怎么办?生活相差太大,缘分这东西不可强求,过去就过去了。”他摆了摆手,示意这个话题就这么结束。

刘然看他表现挺正常,松了口气,忙拉着另一个人,一圈圈敬酒,把气氛重新搞起来。

奚闻则躲去厕所,洗了把脸。

水流哗啦啦地响,老房子的厕所特别逼仄,盥洗台上还积着擦不干净的黄垢,贴在墙上的镜子破了一角。奚闻瞧着镜子里的自己,湿漉漉的发丝黏在额上,水珠滚过高挺的鼻梁,本就冷白的皮肤毫无血色,分外苍白。

记得他第一次来刘然的老房子时,就觉得这是幢危房,过不了两年就得拆,他们聚餐喝啤酒,他宁可**憋到爆炸,也绝不上这里的厕所。结果快十年了,这里仍然屹立不倒。

奚闻这种人,从小生活优越,脚踩在天上,落不着地,没什么人间疾苦的概念。冯氏集团如雷贯耳,冯耀辉就生了两个女儿,他妈冯晴是长女,他爹奚云算是入赘,贫寒出身,一步登天,靠一场婚姻实现了人生逆风翻盘。奚闻作为冯家唯一一个男丁,虽然是外孙,也被宠得无法无天。

他这辈子顺风顺水,没什么得不到的东西。长得好看,脑子聪明,从小老师说的东西他一遍都能记住,不仅能记住还能举一反三,到后来他基本不听课了,全靠自己看书,一学期的课本他两个月就学完了。从小学开始跳级,上大学的时候他还不到16岁。

冯耀辉看他特别喜欢,逢人就说闻闻聪明,以后能接自己班。结果金融专业读了一年他就不读了,跟同寝室的几个人跑去搞乐队,说是发现自己喜欢音乐,大学教的东西都没意思,来来去去老三样。老爷子气得半死,也拿他没办法。

玩乐队也玩的好,他能写歌,会弹吉他,先是在酒吧驻唱,到处跑商演,把自己累得跟个猴似地,还乐在其中。老爷子看不下去,就让杜夏去帮他们一把,杜夏把他们签到了自己公司里,正式出道,出了单曲又出专辑,拿了好几个音乐奖,后面发展到开演唱会,一大帮粉丝为他们疯狂尖叫。

所有别人求之不得,削破脑袋去争的东西,奚闻轻轻松松就到手了。

什么都实现了,反而空虚。

就跟那句老话说的一样,人生无非在痛苦和无聊中摇摆。得不到痛苦,得到了就无聊,没有解脱之道。

奚闻犯贱,只喜欢在痛苦的道路上,一条路走到黑,他觉得有挑战性,所以他要搞音乐,音乐这玩意儿,没有高下之分,永远都是自己跟自己较劲。

再有就是,他遇到了沈清野。

沈清野就是专门治他的,让他狠狠栽了一个大跟头,八年了都没爬起来。

奚闻第一次正经认识沈清野的时候,沈清野是来杜夏的公司签合同的。

沈清野刚刚在国外的钢琴大赛中拿了奖,巡演了几场后回国,被媒体扔了一大堆褒誉之词,什么天才少年横空出世、钢琴王子、钢琴美少年等等,好几个唱片公司都瞄上他了,最后被杜夏拿下。

他跟在父亲身后走进来,一副瘦瘦高高的少年模样,白净斯文,穿着廉价的T恤牛仔裤,裤角磨得有点发白,两只手擦在裤兜里。全程很少说话也很少笑,大多数都是他父亲沈哲轩在跟杜夏谈,他只负责签字,问他的时候就点点头,什么都好,冷漠又疏离,身上好像套着个玻璃罩,把他跟真实的世界隔开来了。

奚闻倚着门框看了半天,觉得这小孩儿像一件碎了后又黏起来的白色陶瓷像。

沈清野的视线和他短暂地接触了一下,没任何触动地就移开了。沈清野有一双极其漂亮的眼睛,眼型细长,眼皮深褶,掩盖在略显凌碎的刘海下,淡淡看过来时,眼里像有一把弯钩,勾得人心尖痒痒的。

杜夏把沈清野他们送走后回来,奚闻还没回过神,杜夏拿着合同拍了下他的后脑勺,“看啥呢?收收你那点心思,人都走远了。”

奚闻跟着他走进去,一屁股坐在摇椅上,脚搁到桌子上,身子斜歪着,眯起眼,“夏叔,你把这人给我吧,我曲子里有段钢琴的旋律,想让他试试。”

杜夏被他逗笑了,“你知道他是谁吗?”

奚闻歪歪头,“谁啊,这么厉害?我都不能用?”

杜夏给他抽了张报纸扔过去,“人家可是国际大赛冠军得主,你知道现在让人家弹一首什么价格吗?”

奚闻快速瞥了两眼,粗粗扫过了上面的溢美之词,没看到真人的时候觉得太夸张了,真看到了才觉得名副其实、报上的言辞不过贫乏。听到杜夏提钱,他更不在乎了,“冠军怎么了,能有多贵?钱嘛,我最不缺的就是钱了。”

杜夏瞧他不是在开玩笑,突然收敛了笑意,正色道,“你在外头怎么玩我不管,但这是公司里的人,你别打主意打到他头上去。这孩子学钢琴学了十几年才出头,寒来暑往多不容易,既有天赋又肯努力,根本就不是这个圈子里的人,心思单纯,你别害了别人。”

奚闻啧了一声,“单纯倒是挺单纯的,合同一签就是十年,你那些霸王条款他一点意见没提就答应下来了,估计心里还把你当神一样拜着呢。”

杜夏佯怒,“你把我当周扒皮啊。我又没害他,待遇哪里亏待他了?签的时间长,公司是要重点培养他。”

“对对对,哎呀,在我面前还说这些场面话干啥。”奚闻收回腿,从椅子上站起来,舒展了下筋骨,“你放心,叔,我听过他弹琴,是真心惜才,我没啥别的心思,绝不给你添乱。小乙给我找了好几个钢琴曲版本我都不满意,才想着让他来试试。”

杜夏半信半疑。

奚闻弯眉一笑,“这样吧,你就帮我问一下,他要是不同意我绝不强求,选择权在他。”

杜夏犹豫了下,对着奚闻还是松口了,“行,那我跟他提一下,看看他什么想法。”

奚闻笑的得意,像偷了腥的猫,对自己特有自信。“那我等会就把谱发你,你给他看看,我不相信他会不喜欢。”

杜夏有些宠又有些无奈地点点头。

说没心思是假的,说多上心也不见得。娱乐圈最不缺就是这种年轻漂亮有才华的小孩儿了,奚闻有钱有势还有才,长得也好,跟他睡就算得不到回报也不吃亏,他身边都是贴上来的男男女女,个个盘靓条顺,美得各有特色,早审美疲劳了。

奚闻虽然有一刹的心动,可回去睡了一觉就全忘了。结果后来沈清野来找他时,他正熬夜写歌,纯靠咖啡和抽烟提神,两天没睡了,脾气极差,以为他是侯升介绍来的,面都不见,直接把他轰走了。

侯升,他们圈里第一拉皮条的,表面开了家模特公司,实则做的是男盗女娼等下三滥勾当。生得尖嘴猴腮,双目昏聩,早被酒色财气掏空了身子。

奚闻因一次MV拍摄跟他有了点交集,侯升知道他家背景,总变着法地讨好他,知道他喜欢男的,就往他这边送人。沈清野来的前一天,他正好发了条消息恭喜奚闻拿了最佳作曲奖,给他送了份礼。奚闻不耐烦,嗤笑一声,直接拉黑了,连应付的心思都没有。

结果沈清野抱着曲谱来时,就闹了误会,被工作室的人羞辱了一番,不留情面地轰了出去,还好那时候奚闻脸皮厚,什么赖皮的事都做得出来,哄来哄去,就把人给哄回来了。8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如今他却变得怯懦起来,二人陌生得连一起吃顿饭都做不到。

奚闻扯着嘴角苦笑了下,又鞠了冷水洗了把脸,才从厕所出去。

吃到快结束的时候,杜夏才姗姗来迟,薄风衣外套还带了夜间的凉气,他已年逾四十,仍然保养得很好,脸上几乎看不出岁月的痕迹,身形高大,英俊成熟,有一种久居高位的沉稳魅力。

奚闻见了他,立马站起来,恭恭敬敬叫了声夏叔。

杜夏跟奚闻家里是多年好友,可以说是看着奚闻长大的。

奚闻旁边的人挪了个位置,杜夏坐下,朝他笑了笑,“回来了怎么也不跟家里说一声?要不是刘然打电话给我,我还不知道呢。我问冯桐,她还说你在法国。”

奚闻一愣,“啊?你跟我姨说了?”

杜夏眼睛微眯,“没想到你还是瞒着她偷跑回来的?”

奚闻摸了摸鼻子,“也不是,就想给她个惊喜。”

“那还好,我没明说,只是问了问你在哪。”

奚闻松了口气,小声地说,“谢谢叔。”

“谢我干啥,谢我陪你胡闹?”杜夏嘴角噙着抹笑。

奚闻吐了吐舌头,端起杯子,“谢谢你这么多年的照顾,来,我以茶代酒,先干为敬。”说着端了杯子,一口饮尽里头的乌龙茶。

杜夏是自己开车来的,也不喝酒,陪他喝了杯茶,“冯桐说你戒酒了,没想到还是真的。”

奚闻放下杯子,“喝酒了就控制不了自己了,我不喜欢失去控制的感觉。”

他已经吃得差不多了,朝后靠在椅背,虽然没喝酒,也有点醺然,他看着一桌子的人热热闹闹、吵吵嚷嚷,又从怀里掏了片口香糖扔嘴里嚼着。

杜夏看了他一眼,“也戒烟了?”

奚闻一愣,没想到他这么敏锐,迟疑地嗯了一声,“以前那些容易上瘾的习惯,干脆一次都戒了,不然依赖性会转移。”

“这几年不见,长大了不少啊。”杜夏摸了摸他的头,感慨了一句。

又问道,“你既然还不想回家,那这段时间住哪?”

奚闻想了想,“刘然之前说让我住他那儿去,但我觉得人家小夫妻两口子我挤进去多不方便,打算先住两天然后去网上找间房子搬走。”

“那住我那儿吧,我名下还有好几套房子,空着也是空着,你先搬进去住。”杜夏说。

奚闻当然乐意,也不装模作样,嬉皮笑脸地说了声谢谢叔,放心,我按市场价给你交房租。

杜夏揉了把他有点卷的头发,哂笑道,“我还能问你收钱?”

聚餐结束,杜夏把行李搬上车,带他到新房子里去。刘然还颇为不舍得,扭扭捏捏地说你真不去我那住了啊,我东西都准备好了,还买了碟片机,想回味一下我们以前的集体生活,现在都浪费了。

奚闻笑着说,“不浪费,你先别扔,我要是找不到工作,没钱交房租,我夏叔把我扔出来了,还得住你那儿去。”

刘然原先还有点感伤,被他这么一说又逗乐了,“啧,杜总还能赶你?更何况奚小少爷啥都会没,就是不会没钱。”

奚闻摊了摊手,“这可不一定,我没跟家里说,要是没工作,我可不就是穷光蛋了吗?”

杜夏把车开过来,按了喇叭催他。奚闻朝刘然挥挥手,说下次再约,一溜小跑着上了杜夏的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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