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是神鞭惹的祸

灯光雪亮(三)

当那一伙人围着胡大奶奶吵嚷的时侯,马树德已经坐在了村民组长家里。不知什么原因,尽管马树德眼下不过是一名普通的村民罢了,可这位组长见到他,竟还有三分畏怯。

“乡上不收珍珍,知道吗,你?”马树德坐在凳上,吸着组长敬上的烟。

“听说了。”

“昨晚上摸的纸团还算不算数?”

组长心里猜度着马树德问这个问题的意思,一面回答:“算数。不算数不好办呀!”

“不算数是不好办。”马树德点点头,“这回不算数,下回的纸团就没法摸了,你这组长就难当了,‘民’也不好‘主’了。”

停了停,马树德又问:“珍珍去不成,她奶奶更不能去,那名额给谁哩?总不能让它废了吧。”

“已经摸过了纸团,名额废不废,给谁不给谁,就都由胡大奶奶作主了。”

马树德哈哈大笑:“你这办法好!这是真正的权力下放,真正的**。”

接着,马树德又谈起他以前在大队主事时管得太宽、管得太细了,结果是戴石臼子打加官(唱戏)——费力不讨彩。自己累得吐血,倒把乡亲们得罪了……

马树德正谈得上劲,姜老三、洪运昌和吊吊等一伙人一窝蜂似的冲了进来。他们见马树德早在这里说说笑笑,都吃了一惊,以为他抢先到这里使了手脚,便齐声嚷嚷:

“组长,这名额,你可不能谁手长就给了谁哇!”

“再摸一次纸团好了。凭运气,谁也没话说……”

马树德笑着插嘴问:“要是又被胡大奶奶这样的户子摸中哩?”

“那就再摸嘛。”

“再摸再摸,那还有个完!”组长摆着手说,“只要这回不算数,下回纸团就没法摸了,我这组长就难当了。告诉大家吧,珍珍空下的名额给张三还是给李四,完全由胡大奶奶作主,你们不要再找我。”

村民们听组长这样一说,都“啊啊”地吆喊着,又一窝蜂似的冲了出去。

胡大奶奶和珍珍才吃过饭,还没来得及出门,姜老三、洪运昌和吊吊等一伙人又呼呼地跑了来,一迭声说道:

“胡大奶奶,组长讲了,珍珍这名额让给谁,完全由您作主呢。”

“就当珍珍没摸中还不行?”胡大奶奶说。

“他说,只要这回不算数,下回纸团就没法摸啦。”

“别人想都想不到的好事,我家去不成还能退不成吗?”胡大奶奶气嘟嘟地说着,扭头吩咐珍珍:“走,我们找组长去!”

“那我们就在这里等着。这事今晚您横竖得给我们定下来……”

婆孙俩来到组长家里,任凭胡大奶奶说好说歹,组长决然不再理会这件事。

胡大奶奶来气了,仗着自己一把年纪,指着组长骂:“你这组长不是吃空饭吗!”

讲他别的还可,一说吃空饭,组长立即跳起来:“胡大奶奶,你说清楚,我吃了什么空饭?我这组长捞过什么好处?”

胡大奶奶拉着珍珍往外走,走到门口又回头说:“当组长不管事,就是吃空饭!”

“管事,管事,”组长哐地一声关上门,“我管你掉牙齿白头发哩。”

胡大奶奶决定去找村长。村长非常和气地接待了她们,但说出的话竟与组长是一个意思。

现在,胡大奶奶由珍珍用竹杖牵引着,婆孙俩走在村路上。胡大奶奶说:“早晓得是这样,说什么奶奶都不会让你去摸纸团的。现在我们怎么办?”婆孙俩左右为难。回家去吧,家里一屋子人在等着;组长和村长也不能再找。听任这名额作废吧,全组全村的人更会埋怨她。

“奶奶,”珍珍忽然说,“我们去找马树德。”

“找他?”胡大奶奶一愣,“找他做什么?”

“问他怎么办呀,他以前不是常办这号事吗?”

胡大奶奶是不情愿去找马树德的,但到了这地步,哪里顾得了许多?说不定马树德还真能替她想出办法哩。胡大奶奶只好同意。

好在路程不远。马树德像在专门等候着她们似的,一见她们就迎上前说:“胡大奶奶,这名额不好废,是吧?”说着,忙搬上凳来。

胡大奶奶见他很热情,倒感到有些过意不去,便也对他笑笑,点点头,便讲出了来找他的目的。

马树德听后想了一会,才说:“这事,现在本用不着我插手。不过你既然有难处,又亲自找上门来,我哪能看着不管哩!我这阵没当支书,也还是名***员嘛。这样吧,胡大奶奶,把在你屋里等着的那些人喊到我这里来。我替你把这事处理一下,保证大家没话说。”

“怎么个——处理?”胡大奶奶不由得问。她担心这好处会被马树德自己占了去,那她同样会遭乡邻唾骂的。

马树德看出了她的顾虑,哈哈大笑着说:“放心吧,胡大奶奶!这名额你双手送给我,我也不会要的。”

胡大奶奶见他说得诚心诚意,便打发珍珍回家去喊那伙人。很快,这消息像驾着风,一下子传遍了全组,没到胡大奶奶家去的人也闻讯赶了来。一时间,马树德屋里就聚集了黑压压的一片人。好在马树德任大队支书时建成的这幢红砖墙水泥顶房子,堂屋十分宽敞,几十个人聚在里面还不见拥挤。

村民们都从没见马树德像现在这样对他们热情客气过。他特意换了个一百瓦的大灯泡。强烈的电灯光刺得人有点睁不开眼睛。马树德笑咧咧地和大家打着招呼,给想喝茶的人端茶,给会吸烟的人丢烟。人们接过茶,接过烟,喝着,吸着,都极少说话。他们在心里琢磨,不知马树德今晚会卖什么药。

“村民组长来了吗?”

“没来。”有人回答。

他又问:“朱加高哩,来没来?”

“我怎么不来?我要看你的把戏如何耍。”朱加高在人群后面粗声粗气地说。

“胡大奶奶,”马树德说,“乡亲们都来了,你就先讲讲吧。”

这么亮的灯光,这么黑压压的一片人,简直就是开会哩。胡大奶奶抬头望望都有几分怯,哪里还敢“先讲讲”?她连连地摇摆着手,推辞说:“马支书,你讲你讲,我听你的就是。”

马树德燃上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两口,然后说:“既然大家都找到我门上来了,既然胡大奶奶要我代替她讲,我就来讲吧。本来我已经下了台,不应该探闲事了,可谁叫我是望岳村第四组的村民呢,而且我还是***员哩……”

“你只说名额让给谁吧。”朱加高不耐烦地插断他的话。

吊吊随声附和:“对,你说酒厂让谁去?”

“胡大奶奶发扬高风格,愿意让出到酒厂去的这个名额。可全组几十户,让了张三让不了李四哇,怎么办?”马树德讲到这里,停停,又笑笑,“吊吊说,村上的纸团是他摸回的,酒厂该让他去。当时大家叫你去村上,没说你摸中了就归你嘛。还有人说,他有几个几个崽,好象崽越多就越有理要这个名额。那好,我们就不要计划了,放肆生崽吧……”

许多人忍不住笑起来。大家听他讲得合情合理,便都认真地听着,等着他亮底。

“我说,这名额应该让给朱加高!”马树德突然提高了嗓门。

在场的人一下将目光集中到了他脸上。

“对,让给朱加高!”马树德重复着,“什么道理?他是复员军人嘛。复员军人不照顾,以后你们谁送自己的崽女去当兵?”

马树德说让朱加高去酒厂,多数人听了,倒也觉得是在情理之中;可想想马树德和朱加高很长一段时间以来都僵着的关系,又感到出乎意料之外。所以一时间大家都说不出话,似乎还没醒过神来。

“胡大奶奶,你说这样行不行?”马树德问。

胡大奶奶悬着的心放下来了,忙笑呵呵地说:“行,让加高去,行!”

珍珍也跳着,蹦着,拍着手说:“让朱叔叔去,让朱叔叔去。”

名额就这样定了,事情就这样了结了。除姜老三、洪运昌和吊吊等几个**失所望外,多数人感到分外的满意。他们开始往外走,一边走一边议论着什么,但一见马树德出来送行,便都住了嘴。

只有朱加高,仿佛仍在梦中未醒。马树德送完人转来,他还坐在雪亮的灯光下发呆。

“加高,别忘了明天去乡政府报到,啊?”马树德上前握住了朱加高的手,握得紧紧的——让朱加高隐隐感到了痛。

(此文作于1986年,载于《人民文学》1986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