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是神鞭惹的祸

不是冤家(二)

桐英心里一下乱了套。她原想,只要她一走,家里的种种事情,特别是他们的儿子宝松,就会缠得正熙寸步难移。谁知男人的心就有这样狠,居然能把一个家丢下。如果他是回诊所上班去了,那还情有可原,可他并没有去诊所——他究竟“死”到哪去了呀?

桐英急了,也慌了,一分钟也不能在娘家呆下去了。她收拾好还没有打成的鞋底,走出屋门,来到爹的责任田边,对正在翻凼的爹和哥嫂说了这新的情况,然后不等他们从惊愕中回过神来,就含着眼泪说道:“我——回去看看宝松……”

天空蓝得如同一湖透明的水。在阳光照耀下,有地气巍巍的升腾着,像从地心溢出地壳的火焰。田野上,四面八方,这儿那儿,都有三三两两的人在辛勤地劳动,即使偶然地说笑,也决不停下手里的功夫。谁不珍惜大好的春光啊!只有她,已经白白地放过了五个白天和晚上……

桐英这时候是又恼,又怨,又恨,又悔。她急急地走着,走了不过四五里路,里面的衣服就汗涔涔的沾着了身子。她走到一个弯路口,在一棵老柳树下站住,脱下了草青色的确良上衣。

“呀,这不是姜医生的爱人吗!”一个四十多岁的妇女,手臂上挽着只竹篮儿从侧面的小路上走过来,一见桐英便乐滋滋地说,“姜医生回家了吗?他身体好不好?”

桐英打量着这个人,想不起她是谁。

“你不记得啦?大前年冬,有天晚上,我女儿肚子痛得喊爹喊娘,我半夜跑到诊所去,把姜医生从热被窝里叫出来,刚好你也在……”

前些年,桐英的确经常到正熙所在的诊所去,也的确经常有人深更半夜把正熙从她身边喊走。只是,对面前这位妇女,她怎么也没有印象。

这妇女仍然笑呵呵的说:“我女儿还多亏了姜医生呢!那晚上又打针,又服药,他守候了一夜,我女儿才稳住痛。后来,姜医生又给诊了几回,她那肚痛的毛病就再没发过啦。她去年结婚了,已经生了毛毛,今日刚好做三朝——”她说着,从蓝子里摸出来几只鸡蛋就往桐英手里送,“这是红蛋……”

桐英连连摇着手,倒退着,谢绝了她的礼物。但是,这人对正熙的夸赞,却使她心里升起了一种甜丝丝的感觉——有几个作妻子的,不想听到别人对丈夫的夸赞呢?她对正熙的怨气,恨情,又不由得消了许多。她又不禁想起,在诊所里的几个医生中,正熙诊病的本事是比较好的,给人看病也很认真,从不马虎。嗨,丈夫原是一个好样的被人尊敬的人,只是回到家里才……而这,他也不是生来就如此的哩!于是,桐英又想到她的那一份责任。

太阳快挨山的时候,桐英回到了家里。儿子宝松正翘着屁股,趴在堂屋地上滚玻璃球。

“宝松!”桐英冲口唤道。

宝松闻声抬起小脑袋,仿佛不认识她似的愣了愣,接着叫了声“妈”,张开两手扑在她的腿上,像小牛犊般用脑袋抵着她,声音哽咽说:“你!你!你……”

桐英鼻子发酸,停了好一会,才问:“宝松,他——你爹呢?”

宝松不回答,只是执拗而亲近地用脑袋抵她。桐英再也忍不住了,一把将他搂在怀里,用手帕给他擦着眼泪,她自己的眼泪却一滴接一滴地掉了下来。

正在替他们家喂猪的邻居钟四婶,听到说话声,忙从后面的猪栏屋里走进了堂屋。“呀,桐英回来啦!”她高兴地说着,一面在围腰上揩着沾在手上的潲水,“我猜你这两天准会回的……”

桐英将宝松放下地,感激地喊了声“四婶”,委屈的泪水又冒了出来。

“别再伤心了!”钟四婶劝慰道:“你不晓得,你一回娘家,正熙就后悔啦!我也扎扎实实训了他。我对他说,桐英粗也来得,细也来得,真是打灯笼火把也找不到的好堂客呢,你不要得宝不识宝!他被我说得哭了哩。”

“他会哭!”桐英脱口道。

“是哭了,真的!哭了还不止一次呢。”钟四婶竭力要让桐英相信她的话,“他对我说啦,你一回来,他就当面向你作检讨。”

“我不稀罕他检讨,只要他保证——”

“他会保证的,保证从今往后不再动你一指头。”

“我要他保证看得起人!不要认为每月回了二十块钱,就是皇帝老子一般,比任何人都大。”桐英的脸色本来渐渐开朗了,说到这儿,又赌气地问:“四婶,他本事大得很嘛,怎么还要劳你喂猪?”

“这你就冤枉他罗!”钟四婶告诉她,“正熙没去诊所上班,偏偏这几天害病的人多。在诊所里的那两个医生忙不赢,不少要就到你们家来找正熙了。正熙又要出诊,又要顾家,急得他跳脚哩。我对他说,放心给人家看病去吧,你家里有我呢!这不,你回了就好啦,我屋里也有一堆子事哩。”

送走钟四婶,桐英便忙开了急需料理的家务。钟四婶讲的正熙“后悔了”“哭了”的话,她听了暗暗高兴,似乎得到了一种安慰,一种代价。有了这种安慰和代价,她的手就没有被正熙白打伤,她回娘家也就没有白回。

几天来,桐英现在第一次很想吃东西了。她用叉子从灶屋墙上取下一大块腊肉,一大块腊鱼。她和宝松是无论如何也吃不了这么多的。她要送一碗给钟四婶去,谢谢www。qb5200。Com她这几天对她家里的照顾。她还要给正熙留下……“呸,为什么一有点好吃的,我就忘不了他?”桐英在心里嘲骂着自己,“他打得你还不狠吗?你吃自己的,穿自己的,还当什么贱骨头!”

心里想是这样想,她还是将腊鱼腊肉煮得香喷喷油渍渍的,分作三份用碗装着。看看天色已是傍晚,她装了饭让宝松吃着,自己端了一份鱼肉,往钟四婶家送。但她刚走出大门,就望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弓在一辆自行车上朝着她这里奔来。桐英一怔,连忙倒退回屋,顺手将大门关紧,并且还上了闩。

“关门做什么呀,妈?”宝松在饭桌上偏过头来问。

“你吃你的,别多嘴!”桐英说。她自己也说不清,关门的动机究竟是什么。

正熙已经到了门外,也已经看出桐英回家来了。他推了推门,轻轻地喊:“桐英!桐英!”

桐英像没听见,不答声。宝松却兴高采烈地嚷嚷,“爹回来啦,爹回来啦!”

正熙便唤道:“宝松,你给爹开门吧。”

宝松答应着,蹦过来就要拉闩,桐英忙起身子把他挡住。

“妈不让我开,妈不让我开。”宝松大声告诉他爹。

门外,正熙明白了,桐英还在生他的气。他不做声了,不知如何是好。

门里,桐英眼窝一热,涌出了泪水。

宝松马上又说:“妈哭啦,爹,妈哭啦。”

正熙痴痴地站了一会,然后小心在意地说道:“我向你认错还不行吗?”

桐英仍不答话,只是流着眼泪。

连宝松也不知说什么好了。一家三口都沉默着,气氛十分尴尬而窒息。

正熙在难堪中又站了许久,最后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对着门说道:“好吧,我先回诊所去了——那里这两天正忙不赢哩。”

桐英在屋里听得,车锁打开了,车子推动了。她怔了一怔,连忙将一份香喷喷油渍渍的鱼肉交给宝松,替他拉开了大门,吩咐道:

“快,快追上去送给你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