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是神鞭惹的祸

娇妻泪(一)

朱连秀从她眼前的水面上,看到了半天火焰似的晚霞,看到了屋场上升起的做夜饭的缕缕炊烟,也看到了那几只掠空而过的长脚长颈子鹭鸶。不少人已经收工回去了,她却连腰子都没顾得上伸展一下。人误田一时,田误人一年呢,她懂得这个道理。

她不是没有丈夫。她丈夫叫熊成岳,在省级机关工作,几个月前由一个一般干部提拔当了副科长。是不是熊成岳不关心不体贴她,不晓得一个女子种两亩水稻的艰辛?不是的!成岳对她的感情,对她的关心体贴,是叫村里的年青嫂子们嫉妒的。他给她的书信,仍然像两年前新婚刚别后那样情意绵绵,令她陶醉。成岳工资不高,自己生活十分省俭,却不顾她的反对,常给她寄回颜色鲜艳、尺寸合身的衣服,捎回大段大段的布料。

去年生产队搞责任制的时候,熊成岳回家对朱连秀说:“以后农忙我就请假回来,帮你做田里工夫。”朱连秀正色道:“你这是狗咬老鼠哩,这产又不是由你包的,你在省里搞你的责任制吧。”熊成岳听了她的话,农忙季节便没回来。朱连秀包着两亩田,从种到收,辛辛苦苦,可她想着熊成岳能安安心心在省里工作,心里就像熨斗熨过似的舒展,惬意。她不稀罕丈夫的官职,她只希望他勤勤恳恳为群众办事,不要摆架子,更不要昧良心。她相信成岳会这样的!决不会像那个整他的专案材料的吴科长……

朱连秀弯腰弓背地插着秧。她长得秀气,标致,插秧的姿式也很动人,惹得许多过往行人驻足观看,既看她的模样儿,也她看她插下的规规整整的好秧苗。

她正专心插秧。有人给他递过话来:

“快回去吧,有人在你屋里等着呢!”

“谁呀!”

“省里来的!”那人诡谲地眯眯眼睛:“你还不晓得是谁吗?”

听说是熊成岳回来了,朱连秀心里不由欢喜得咚咚跳。她不希望丈夫是那种放着自己的工作不做,只牵挂着女人的没出息的男子,可他们毕竟是年纪轻轻的恩爱夫妻哪!她一下子沉浸在幸福的海洋里。她怕别人取笑她,便控制着自己的感情,竭力装着无动于衷的样子,又勾下身子去**的秧苗。直到晚霞褪尽了斑斓的色彩,她才丢下秧,跨上田塍,在一个月口里用心洗净手上和腿上的泥巴,才脚步轻盈地往家里走。

这会儿,朱连秀的心,真像一些小说里所描述的,比掉在糖罐子里还甜。与成岳第一次相识的情景,又印象鲜明地跳在她的眼前。

那年,娘还在世,她已经二十一岁了,还没找上婆家。是她找不到人家吗?不是。她学有高中文化,手里做得粗细功夫,长相又极标致。上门求亲说媒的把门槛都踩扁了,她都没答应。她怕自己结婚走了,丢下多病的母亲没人照顾呢!

那一天,天气十分寒冷。朱连秀为了给母亲诊病,在铺着白霜的土里扯了一担萝卜,想去二十里外的仙枣街上卖了捡药。朱连秀是很少赶场的。但她听说,周围的自由市场都被取缔了,只有仙枣街仍然还有每十天一次的场期。

朱连秀将两筐洗得白白净净的萝卜摆在街口左侧。虽是大冷天,因为她挑得重,走得急,竟出了一身大汗。她解开天蓝色对襟罩衣和紫色碎花小袄的布扣,胸前露出了紧身水红毛线衣。她用手绢擦了擦脸上和脖子上细细密密的汗珠,便手拄扁担,等待买主。她不希冀萝卜能卖上高价,只想能尽快脱手,好拿上钱早点为娘抓药回去。朱连秀本是个细心的姑娘,这天却失于粗心,没注意到仙枣街冷冷清清,没有一个摆摊子卖东西的了。原来,周围几十里仅存的这个自由市场,就在她到来之前也被宣布取缔了。

朱连秀的出现,如同雪野上陡然开放出一朵耀眼的红梅,一下就引起了行人的注意。人们既惊诧于她的美貌,也惊宅于她的胆大。有个穿着半旧不新的蓝卡其上衣的青年,被朱连秀的美丽所倾倒。他在她跟前踯躅徘徊,想要对她说什么。

朱连秀站立了一会,感到有点冷了,正要扣上花袄儿,有几个人忽然挤眉弄眼地朝她围上来,其中一个四十开外年纪的——大约是为首的了,拉长腔调问她:

“你这萝卜——是挑来卖的罗?”

她点点头。

“多少钱一斤?”

“四分。”

“贵倒不贵,你是哪里的?嗯?叫什么名字?”

朱连秀哪里明白这些人盘问她的用意?她如实地说出了自己的住址、姓名。

那人又说:

“你这萝卜看样子还不错,就是吃不得。”

“吃得,蛮甜呢!”朱连秀介绍。

一个左脚有点跛的家伙,眼睛鼓鼓地一直瞄着她隆起的胸脯,抢着说:

“你的这样有味?让我试一家伙行不行?”

跛子的话刚出口,他的同伙,包括那个为首的一齐哈哈大笑。

他们这一笑,使朱连秀明白了跛子是对她讲痞话,戏弄她。她又恼又羞,涨红了脸,把眼睛向着别处,决定不再理睬他们。

为首的丢了个眼色,他们便一齐动作起来了——这个拽她的扁担,那个扯她的筐绳,跛子更加放肆地把手搭到了她的肩头上。

“做什么?你们!”朱连秀大喊,想挣脱跛子的手。

跛子一面使劲捏她的肩,一面涎着脸道:

“跟我们走一趟吧。”

“去哪里?”

“你去就明白!”为首的对她一摆头。

朱连秀完全看出这伙人不怀好心了,不禁一阵心慌。正在这危难的当口,那个穿半旧不新的蓝卡其上衣的年轻人冲了上来,对朱连秀说:

“他们要我们到市管会去登记哩。秀妹,娘在家里等你呢,让我跟他们去一趟好了。你先回家,下午到枫树坝那棵老柳树下接我就是。”

从他的话,从他投过来的眼光,朱连秀当即明白他是给她解围的。而那伙人显然让这年轻人弄糊涂了,趁他们面面相觑的工夫,朱连秀将扁担递给年轻人,感激地看了他一眼,便冲出了人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