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是神鞭惹的祸

战友(一)

一踏上沿江马路,身材高大、腰背有些佝偻的程子晖就像突然被什么粘住了双脚似的,站立着不动了……

四面是一片恐怖的沉寂,只有上面浮桥的桥堡里不时传来骂娘的不堪入耳的秽话和扳动枪栓的声音。一个教员模样的人带着两个“船老板”蹲在江东岸边的芦苇丛里,黎明时分的雾气和露水已经把他们染得浑身透湿。突然,他们听到了三声野公鸭的叫唤。接着,又是三声。教员兴奋极了,也紧张极了,忙把手掌卷成筒儿贴在嘴上:

“嘎——,嘎——,嘎——”这是野母鸭的应答,他学得挺像的。

“野公鸭”过来了,是二十几名解放军战士。领队是山东人,但不是通常所说的那种彪形大汉,而是矮锉锉的,十分精神,仿佛全身的每一块肌肉都储蓄着使不完的力气。他将目光投向江边,脸上立刻露出了疑虑的神色。教员不待他开口,便向“船老板”点点头。两个“船老板”跃身潜入江底,不一会,就将事先准备好的用石头压在江底的一条木船托出了水面。

乘着大雾,教员和“船老板”神不知、鬼不觉地把解放军战士渡到了江的西岸。守桥的敌人满以为扣住了全部的船只,只要卡住了浮桥,整个城市便万无一失。哪料到有一个尖刀排已**了他们的心脏呢?仅仅用了半个小时,全城就结束了战斗。

庆祝会上,他们又见面了。教员见山东战士——尖刀排排长一只胳膊用纱布绑着吊在脖子上,不由失态地问:“啊?你的手——”

“这算个啥毬?哈哈!”排长朗声大笑,同时那只没受伤的手一掌拍在他的肩头上,夸着:“这回多亏你想得周到,同志!”

算来这已经是整整三十六年前的事了,不想那一幕现在一下子又重现在程子晖的眼前。同是那条江,同是在黎明,而且同是那两个人!不过,当年他是一个党的地下工作者,迎接的是南下的解放军;而现在,他却是以一个离休了的副市长身份,在等待另一个离休者——某某军区某某部副部长马为汉。他们也不是并肩去战斗,而是一起往农贸市场去买菜。岁月,流逝得有多快啊!程子晖不禁有些怆然,眼窝也有点儿发潮了。

随着一阵“嚓、嚓、嚓”的均匀的跑步声,马为汉来到了他跟前。马为汉身着军服,帽沿下露出一圈灰白的头发。他身板仍像当年一样挺拔,只是腹部已经典了出来,看去如同一位怀了七个月身孕的妇人。他手臂上挽着一只菜篮,“嘘——嘘——”地呼吸着,吐出的热气与在地面飘荡的雾气混和在一起。

“哈哈,老朋友,”马为汉笑道,“我还担心你抹不下面子、提不起篮子呢——哟,咋个的,你真个没提篮子?”

程子晖从裤袋里掏出一只尼龙网兜儿,说:“这不一样?”

马为汉眯着眼打量了他一会,摸出烟和打火机,合着掌吸燃了,然后手一挥:“那咱们走!”

于是,这一高一矮两个老者,相跟着往农贸市场走去。马为汉边走边向他的同伴介绍说:

“同志哥,这生活上的事,也得掌握点规律哩。就说买菜吧,不图个新鲜图啥?可新鲜菜大都是远郊农民送上市的。所以你去早了是白搭——他们还在路上;去得太晚呢,他们已经把菜卖完回家忙活去了,等着你的可就没个新鲜啰……”

马为汉是一年多以前离休的。组织上本要他就定居在我国南方最大的那个城市里,而他却执意要求迁居到这座只有二、三十万人口的小城市来。这不仅是因为他亲自参加过解放这儿的战斗,洒下过鲜血,并且曾在此工作过一段时间,也因为他一直惦念着曾经与他并肩战斗过、后来一直在这儿担任副市长的程子晖。马为汉是一个一刻也闲不住的人。一下子从站熟了的岗位上撤下来的离休者的生活,却并没有使他不知所措。豪放乐观的性格让他能随遇而安。“该我们跑的一程路我们跑完了,哪能总握着接力棒不松手哩?”在欢送他离休的会上,他这样说。

当程子晖即将从副市长的位置上退下来的时候,马为汉也如是说。从理智上考虑,程子晖自然也知道这话是对的,这既是党和国家的政策,也是不可抗拒的自然*则。可是,不到半年的离休生活,却实实在在地把程子晖害苦了。虽然一切待遇都没变——政府办在生活上对他的照顾甚至比他离休前还要周到,但他总是若有所失。好几回他本来是要去看文艺演出的,两脚却不知不觉地又走到了市政府办公楼。他的饭量大为减少,脸上明显消瘦,腰背也愈发的佝偻了。

马为汉很体谅程子晖的心境,便常去找他东南西北地海聊。遇上他谈兴不高,就与他下棋,搓麻将。昨天,马为汉又竭力怂恿他从保姆手里将每天上菜场买菜的事要了过来。

程子晖人来了,可心情竟是这般沉重。尽管马为汉在津津乐道地介绍他的“买菜经”,他却一点也没听到耳里去。

初冬的早晨,寒气很重。程子晖缩了缩脖子,不声不响地跟在马为汉后面走着。他们拐了一个弯,就听前面传来了嗡嗡哝浓的人声。程子晖心里又不由得一沉——城北农贸市场到啦。

程子晖在这里工作三十多年,功绩自然是难以估量的,但也难免干了一些傻事,蠢事。其中之一,就是他曾果断地下令取缔过全城所有的农副产品贸易市场。这倒不是因为他真相信卖点鸡蛋白菜之类的东西就会使国家改变颜色,变成资本主义,而是觉得街头巷尾摆满小摊小贩,既堵塞交通,也有损城市的观瞻。哪里料到,今日自己竟也会俯身于小摊小贩面前,来向他们购买小菜呢?他心中陡地升起了一种负疚感,同时也开始懊悔——六十几的人啦,怎么就听信了马为汉的话,跟着来逛农贸市场哩?他心里这般思忖着,脚步越来越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