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茫的夜色（二）

这洞子不但十分隐蔽，而且相当安全。

它是一个天然的岩洞，长约三丈，宽约八尺，走向略往下倾斜。不过，因为它只有四尺来高，人在里面不能站立，只能躺着、蹲着或者坐着。一块巨石，如同鸭舌帽的帽檐一般，从洞顶向洞口伸出四五只，几乎将洞口严严地遮盖住。洞子左边，是一片密密的竹林；右边，有一棵脸盆粗细的大榕树。竹叶和榕树叶子都是青黄相间，风一吹，随着簌簌的声响，便有枯黄的叶片往下飘落。

穿过竹林再向上攀登，距岩洞大约百来米，便是山顶。站在山顶望去，三天前发生过激战的开阔地就在眼底，而敌军盘据的那个山头就在对面。

排长刘灿把受伤的战士转移进岩洞以后，就将机枪架上山顶，与敌人形成了对峙的局面。虽然两个山头隔着三四百米的距离，很难直接击毙敌人，可凭着地形，我方也能牢牢控制住山下的开阔地了。敌人即使用一个连的兵力，也别想接近山腰里的岩洞，更不用说冲上山来。

战斗打响之前，敌人如果在这山头上也设下一个火力点，那会给我方增加难以估计的困难。可称霸心切的敌方，狂妄到了不可救药的地步。他们以为凭着前面山头上的火力，就可阻住我军前进。哪知我边防战士所向披靡，把他们打得蒙头转向了。

现在，战士魏如华被刘灿换了岗——排长要他回岩洞去躺一躺，好好休息休息，准备晚上再来接岗。他挎着冲锋枪，手攀着荆棘和茅草从山顶往山腰走。他只穿着短裤的腿脚上，有许多被野刺划破的伤痕。他原来穿在身上的长裤……

一想到自己的裤子，魏如华就脸红。

这位刚满十九岁的战士，在战场上如龙似虎，敢打敢拼，可他和我们祖国许许多多可爱的青年一样，在姑娘们面前向来感到腼腆，拘束。与她们一起干活，他可以闭着嘴整天不吭声；非同她们说话不可时，他的眼睛老瞧着地下。没想到，在这硝烟弥漫的战场上，竟然会遇上叫他如此尴尬的事。那是排长叫他去把岩洞里的妇女喊出来，好安置受伤的战士。他来到洞口外面，朝里喊道：

“喂，出来！”

坐在洞里的女人侧身朝着他，没答话。

“听见没有？——出来！”他又叫了一遍，并且提高了噪门。

可是，那女人仍然没答话，也没动弹。魏如华忽然想起自己讲的是中国话，她这个越南女人怎么听得懂？于是他说：

“日亚来！”——这是他最近才学会的不多的几句越语中的一句，讲得未免有点生硬。

那越南女人仍然没动弹。

“听见没有？——日亚来！”这回声音不只是大，而且相当严厉了。

可是，声音大也罢，严厉也罢，她仍然没有出洞来的意思，倒是咽咽咽地哭起来了。

魏如华很恼火。他端着枪，弯下腰便往洞里钻。

那女人见他进洞来，显得很惶恐，埋下头，抖抖索索的哭得更响了。

魏如华没好气地在心里说：“谁碰你一根指头啦？哭死！”但是他没有骂出来，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在他脑子里扎着根哩。

刚一进洞，视觉还不适应，洞里的情景看不十分真切。等到这女人的身影在眼前渐渐清晰了，魏如华不禁张皇失措，连忙转身，急速钻出了洞子。但是，排长刘灿并没有因他提供的情况而改变主意，反而要他去弄条裤子给她。在异国的土地上，在炮火连天的战场，到哪儿去找裤子呢？魏如华想来想去没有办法，只好把自己穿的罩裤脱下来了……

太阳早已西斜，天气却仍然闷热得很。魏如华渴得口里喷火。一进竹林，他便摘了几片青竹叶放在口里嚼着。他水壶里的水，早给受伤的战友喝光了。

一出竹林，魏如华便见那个越南女子坐在榕树下，两手不闲地在拣着草根。她瘦削的脸上带着伤痕，眼睛显得特别大。刚见到我边防战士的时候，非常惶恐。后来，见战士们给她衣服，给她干粮，给她水喝，她便充满了感激。前天，她竟噙着泪水，用手指着自己重复地说着：

“阿娣！阿娣！阿娣！”

战士们明白，这姑娘是告诉他们：她叫阿娣。

一见魏如华从竹林里走出来，阿娣便向他笑着，送过来表示感激和热情友好的目光。魏如华忙把头一低，装作没看见她，迳自钻进了岩洞。虽然排长分析，这阿娣不是自己“不要脸”，很可能是被敌军的士兵污辱、摧残了，可魏如华总不愿意再接近她——仿佛她是什么不祥之物似的。

岩洞里，十二名伤员有的躺着，有的坐着。这些钢铁战士，不管是重伤还是轻伤，任谁脸上都看不出丝毫痛苦的表情，也没有谁发出半句呻呤。他们依然情绪激昂，求战心切。他们一见到排长，就要求从岩洞里冲出去，与对面山上的敌人血战到底。“就是爬，我也要爬到敌人跟前，把他们干掉！”几个重伤的战士说。

本来，战士们昨天就断粮断水了。可有两个重伤员竟还保留着一块压缩饼干和小半壶水。他们见大家饥渴得实在难熬了，便拿出来要大家吃、喝。战士们都清楚这两位身负重伤的同志，为了“节省”这点饼干和水，将自己的舌头长时间地tian着岩壁。石头磨破了他们的舌头，殷红的鲜血直往外滴，他们便将嘴唇紧紧闭住，让微带咸味的鲜血润着自己的喉嗓。哪怕是再饥、再渴，也不忍心吃战友这样“节省”下来的东西啊！这两位重伤的战士却坚持着说：“你们吃了比我们顶用。你们伤轻，早点好了，好执行任务嘛！”

魏如华就在这时回到了岩洞里。那两个重伤员互相交换了一下眼色，便一个递水壶，一个递饼干，恳切地对他说：

“小魏，你白天黑夜都要放哨警戒，快把这个吃了吧。”

魏如华一下就弄清楚了是怎么回事，慌忙摇着手说道：

“不，不不，我不渴，也不饿。”

他明显的撒谎，逗得战士们都笑了起来。

“不渴，不饿，小魏，你，成神仙啦？”两位重伤员吃力地说，仍然将饼干和水壶朝他举着。

魏如华轻轻地把这两个战友的手推了回去，泪水不禁模糊了他的眼睛。

平常日子里，也许不怎么觉得，在艰苦的环境中，你将体会到同志间的友谊和相互关怀，有多么宝贵，有多重的份量！

一种抱愧的情绪忽然袭上魏如华的心头。他想，自己好端端的，给伤员同志们的帮助太少啦。

没料想，阿娣姑娘这时也进洞来了。她将一大把拣得干干净净的草根放到战士们的中间，自己双膝跪在地下，对大家指指草根，又指指自己的嘴，意思是这些草根能吃哩。她怕战士们不相信，或者还没懂她的意思，便拿起两根送进自己口里，带头嚼着，并且笑眯眯地对魏如华说了一句：

“小、魏，呶——”

她居然记下了他的名字呢，魏如华倏地红了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