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是神鞭惹的祸

有爱无缘(二)

曹志光是十年前成为喜鹊塘生产队的掌权人物的。那时,他叫“政治队长”,管开会学习,管抓阶级斗争——不用说,他是正队长,“一把手”。管生产的副队长是范克俭。范克俭被革职后,生产队的权力就都集中到了曹志光一个人手里。

虽然名义上每年都要经过一次“改选”,可曹志光自己也明白,他哪一年又不是由在这里蹲点的公社马书记指定的呢?这回选举,马书记却没有到场——曹志光不清楚,马书记是忘了这宗大事哩,还是在公社忙得抽不开身?结果,范克俭几乎以全票当选,而他仅仅得了一票。这一票是谁投的,因为是不记名方式,别人无从知道,曹志光自己却明白。

他心里很不舒服,但也无可奈何,只能忍气吞声。社员都不拥护,又没有马书记的支持,他还能把队长这把交椅霸占住?范克俭为首的新队委,一反他当队长时施行的那一套,什么都要包产,什么都要搞责任制。

叫曹志光无法忍受的是那天晚上的分组会。

按照新队委的决议,全队所有的劳力都要报名参加一个作业组。范克俭将分些什么组的话一说,大家就按照各自的长处,纷纷报名编组。曹志光要吃要穿,自然也得报名。不想他一报名参加棉花组,棉花组的人就一个个都借故要退出来。他往稻田组一报名,稻田组的人也纷纷要求从这个组里划掉自己的名字……

“我们供不起这尊神哩。

“让他当弹(谈)匠还差不多!”

“不,他还是当‘空军’司令好……”

不少人这样嘀咕。

曹志光感到爱了莫大的侮辱。不等会开完,便冲出了会场。第二天清早,他跑到公社,直奔马书记的卧室。

马书记和县里来的两个干部模样的人正在房里说话。一见曹志光阴着脸撞进来,微微皱了皱眉,问道:

“志光,有事?”

曹志光点点头。他还没开口,马书记就说:

“你在外面等一会吧,我正向县里的同志汇报呢。”

好像深怕曹志光听到他们的谈话内容,他一退出门槛,马书记便忙起身带关了房门。这叫曹志光心里凉了半截。马书记过去见了他,总是连说带笑,亲亲热热。在各种会议上,在广播喇叭里,马书记有几回没表扬他亲自培养出来的这位模范生产队长?

曹志光在走廊上站不是,走不是,心里如同窝着一团火。马书记叫他“等一会”,他觉得这一会比一年还长。好不容易等马书记把客人送走,他才又闯进房去,劈头劈脑地问:

“马书记,我们那里的事你还管不管?”

马书记用搪瓷杯给他倒了杯凉开水,笑笑,说:“怎么,你过不得日子了吗?”

他提也不提选举的事,可看样儿,他对喜鹊塘这次改造的结果是早有预料的。这使曹志光更感到伤心。

“范克俭会踩着我的脑壳屙尿哩。”他委屈地说。

“我不信。”

“你不信?”曹志光放下搪瓷杯,把昨天晚上分组会的情况向马书记说了一遍。“他这不是设好圈套叫我钻?”

马书记想了想,问:

“所有的组你都报过名?”

“不。还有养鱼组。”

“范克俭在那个组吧?”

“是的,还有潘家虎。”

“你就报名参加养鱼组嘛——范克俭是队长,总不能不让你做功夫。”

“什么?”曹志光跳了起来,“你要我去讨他们的鼻眼屎吃?”

马书记两臂交叉抱在胸前,半眯着眼沉思了一阵,然后双手一摊,说道:

“志光,现在谁还能反对搞责任制,搞分组包干?上面一再强调,必须和中央保持政治上的一致。刚才,县里来的人还跟我谈起这个问题。明天我要到县里去开会——听说也是这个内容哩……”

曹志光来公社时,胸膛里象筑满了烈性炸药,好像一触就会爆炸。这会,马书记一瓢冷水,浇得他背脊骨都发凉。

想过去,他当着生产队长,官不大,权不小。全队两百来口人,工夫由他安排,钱粮听他分配。谁敢不听他的话?谁敢说他半个不字?有回,潘家虎对人说他要的补贴工太多,剥削了社员,是“长牙齿”。他听到了,便开潘家虎的辩论会,说这是打击贫下中农,污蔑干部。就是这还不算,从那以后,他总要设法子给潘家虎穿小鞋,让他吃“哑巴亏”。

可现在,他曹志光倒成了臭狗屎一般,参加个作业组都无人要。想不到的是马书记的态度也起了变化,居然说出叫他去求范克俭、潘家虎他们的话来。

曹志光忽然记起一句老话:凤凰去毛不如鸡,虎落平阳被犬欺。哼!他可不是好欺的角色。他决不向范克俭求饶!

他从公社回来,便把自己关在家里,一关就是五天。从李秀枝用撮箕倒在地坪上的烟屁股就能看出,这五天他过得很不轻松,很不舒坦。他站不是,坐不是,躺不是。

便不时走到窗子下面,隐着身子向窗外瞭望。

窗外,春意浓浓。河岸水边,柳树垂下了柔软嫩黄的枝条,岭前山后,深红的映山花开得像燃烧的火焰。百灵鸟在鸣唱,燕子在衔泥,画眉在嘁嘁,蜜蜂在嗡嗡…

自然,春光再好,也引不起曹志光的兴趣。他的视线投射在正忙碌着的各个作业组的社员身上。他望见稻田组的在打氹,出牛粪;望见棉花组的在整土,准备营养钵;望见旱田组的在种西瓜。他们全都喜气洋洋,高高兴兴。欢笑声一阵接一阵地在他们中间爆发,在田野间飘荡。这种热烈,紧张而又欢乐的气氛,他当队长时可从没有过。

他觉得他们是故意做给他看,笑给他听,甚至觉得他们说的就是他,笑的就是他。

他反感!他苦闷!他孤独!

他还嫉妒!

他拼命地抽烟——几天工夫,两排牙齿成了黄色。抽烟远不能吐尽心头的闷气,他便寻觅新的发泄对象。于是,家里的一只花猫折了腿,一只鸡公断了脚,一只花边菜碗成了碎瓷片…

妻子李秀枝是棉花作业组的。白天,她把一岁多的孩子亮亮寄托在邻居福奶奶家,自己一气工夫都不缺地出工。回到家里,照旧包揽一切家务。结婚六年来,不管曹志光对她是冷是热,她总是把饭菜煮得香香的,把鸡鸭养得肥肥的,有了孩子后,她又把孩子带得好好的。晚上,与曹志光睡在一起,却听不到几句体已话。曹志光对她已完全没有了过去的温存和体贴,他现在需要她的只是自己的满足。李秀枝还从没有抗拒过他。只是有几回,他发现,李秀枝的泪水把印花枕巾滴湿了——女人家的眼泪就是多,爱哭就哭吧,曹志光不管她,顾自呼呼睡觉。

李秀枝一定晓得他这几天的心境。要不,她从外面回来,发现猫折了腿,鸡断了脚,菜碗成了碎瓷片,怎么一点声色也不露,只默默地给猫尝点食,给鸡抓把米,只默默地把碎瓷片扫进撮箕,连同满地的烟屁股一起倒到坪边上去呢?

以往,曹志光从不愿意妻子过问他的事。这几天,却反常。李秀枝明明晓得他的心绪不好,明明晓得猫和鸡是他打伤的,碗是他砸破的,她竟不闻不问,装得若无其事。这使曹志光火冒三x容忍成了过错!正要寻找发泄对象的曹志光终于迁怒于李秀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