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里的春天

第69节

吃了端午粽,才把棉衣送。”那是一点都不错的。

汽车终于开进了比平日要热闹得多的柳墩。

珊珊娘一把抱住她世界上惟一的亲骨肉,母女俩搂在一块嚎啕大哭,哭声把柳墩都震动了。但是,她们俩所哭的情由,却并不相同,固然,都是和王纬宇有关,但从哭声里,可以分辨得出,感情是有差别的。

老林嫂叹着气说:“一对苦命人哪”

一个是哀伤地哭,一个是悲愤地哭;一个是想起凄凉岁月,含辛茹苦,在如泣如诉地哭;一个是满面羞惭恼怒,心肝摧裂,而饮恨痛恶地哭。

对于妇女们的哭,于而龙的一条根本政策,就是不干预,不劝解。因为哭,无非真假两类,那些假惺惺的哭,越是理会,巴不得你来理会越是上脸;而真情实意地哭,更无需阻拦,应该哭个够,哭个痛快。看来,她们娘儿俩的哭,确实是一种感情的爆发,尤其是那个年轻姑娘,都是曾经企图结束自己生命的人,让她哭吧,肯定她有着更大的痛苦。

柳墩是个不大的渔村,一位从大地方来的贵客,就是够轰动的了;现在,又出了一位投湖自尽的姑娘,更是村子里的头条新闻;随着又开来了一辆大卡车,乡亲们的两眼简直像看乒乓球赛,忙不过来,脑袋都成拨浪鼓了。他们不知是看捉老母鸡送给司机,以巩固友谊的水生好呢还是看那下车就哭哭啼啼的珊珊娘好

对于人们这种看热闹和凑热闹的天性,于而龙有深切的体会,几乎满村男女老幼,两条腿能够走得动的,都不请自来了,云集在老林嫂家门前的场院里。有的端着碗筷,边吃边看,有的嫌自己生来矮小,索性搬条板凳,站上去瞧,有的挤在窗前,不时把第一手消息往后边传递。但是,可以保证,绝大多数人并无任何恶意,人不伤心不落泪,甚至还很同情。

所以于而龙对于十年间制造的群众声势,人海战术,万民空巷,义愤填膺等等,从来不相信,无非利用人们的这种天性,和手里棍棒的压力,取得一时的优势罢了。只有广场上鲜红鲜红的血,和那无数的洁白洁白的花圈,那才能代表真正的人民意志。至于那些看热闹和凑热闹的善良人,十年来,于而龙也总结了一条经验,如同对待妇女的眼泪一样,让他们看个够,凑个够,直到他们腿站酸了为止。因此,他不许水生去干预门口围看的乡亲,千人大会,万人大会怎么办你能去一个个轰人家,还是让人们看得越清楚越好,真理在光天化日之下,可以完全堂而皇之地摆出来的。

果然,不多一会儿,除了几个少数顽固派,都陆陆续续散了。因为,很有点像我们那些不太佳妙的影片一样,只消看个开头,就能知道结尾,估计娘儿俩也就这样哭下去,不会再出现什么奇峰突起的情节了。终于,那几个顽固分子也不再坚持,连珊珊娘都擦眼泪站起来了,还有什么精彩镜头可看呢如果在电影院里,座椅准劈里啪啦响开了,观众一定嘟囔:“ 浪费两毛五是小事,白让我们受一个半小时的罪”

直到人全散了,老林嫂才问她儿子:“ 弄到了吗”水生颔首示意,但又似乎规避着于而龙好奇的目光。老林嫂说:“ 不碍事的,快拿出来吧”于而龙注意到水生打开那供销员的提包,还神色诡秘地看看门外,这才掏出几刀方方正正捆绑得结实密贴的锡箔。

他纳罕地瞅着,这是地地道道的迷信用品,又要搞些什么名堂呢“干什么你们打算搞真正的四旧啊”

老林嫂不容干涉地止住他:“你可以装看不见”

“我长着眼睛”

“江海都准了,你在这儿,水大漫不过天去。”

“他人呢”

“领他儿子走了,回头再来。”

“他儿子”

“就是救了珊珊的复员兵。”

老林嫂说到这里,叶珊的哭声又响了起来,于而龙不由得深深叹息,因为他曾经在沼泽地里,听过她和那个女中音说的私房话,心里想:生活是多么复杂呵

老林嫂将锡箔折叠成一个个元宝,珊珊娘走过来,坐在她旁边,默默地帮着忙,她是个手巧的妇女,叠的纸锭要比老林嫂的精致,秀气。

“哭吧,珊珊”老林嫂折叠着准备烧化给芦花的迷信品,一边慢腾腾地说:“ 如今我是想哭也流不出眼泪来啦,全流干了,流尽了。说实在的,想起这十年,我也真想哭一场。十年啦,你们娘儿俩头一回登上我的家门,十年,整整十年,我头一回跟你们娘儿俩张嘴说话。是谁害得咱们这样生分的嘛早些年,我跟珊珊娘也不是不来往嘛,再说都是水上人家,船靠船,帮挨帮,不亲还亲三分,可做了十年仇人。要不是江海把道理给我讲清,今儿我敢拿棍子打你们出去。如今我总算悟开了这个理,挖芦花的坟,毁芦花的尸,不能怪珊珊,孩子有什么错,是大人教唆的嘛黑心肠的人有的是,他们什么下作的事干不出来那双黑爪子,什么地方都下得去毒手的。哭吧,孩子,你上当啦哭吧,不要憋在心里,大声哭出来吧”

叶珊站了起来,泣不成声地拉住了老林嫂,拉住了她妈,咽了半天,也咽不下那口骨鲠在喉的话。她失神地痴呆呆地立着,两眼都直勾勾地不转不动。“哭吧孩子,哭出来,要不闷在心里就憋死你啦”

但是,谁都料想不到,她冲着于而龙,把最后的指望寄托在他的身上,愤不欲生地诉说:“ 我该怎么办我还能活下去么我有脸在人前站着么告诉我,告诉我吧”现在,她认为只有这个坚强的游击队长,能给她力量了。

听话的三个人都愣住了,堂屋里死一般的寂静,因为联系到她的投湖,联系到她哀哀欲绝的哭声,想想从一个女孩子嘴里吐出“没脸”两个字,性质就是相当严重的了。珊珊娘紧紧握住她女儿的手,惊恐不安地望着她女儿,望着那张紧紧用牙咬住嘴唇的脸,害怕地等待着叶珊即将说出的话。在这个度了凄凉一生的女人心灵上,从来还不曾像现在这样,笼罩着一个巨大的罪恶魔影。

叶珊颤抖着,嘴唇哆嗦得几乎说不出句整话,好像不是她在讲,而是那个灵魂中绝对纯洁,毫无瑕疵的女孩在控诉。于而龙活了六十多年,老林嫂是七十多岁的人,也被那女孩含血带泪的言语震蒙了。

她求援似的朝着三位鬓发苍苍的长辈,双膝跪了下来,伸出手,渴望他们拉她一把:“我怎么有脸活着,我怎么办亲人们,我该怎么活在这个世界上呢你们快告诉我,我这个被亲生父亲糟蹋过的女孩子啊”

畜生王纬宇你这个禽兽于而龙差点背过气去,他那紧握的拳头,指甲都深深地抠进掌心里去。突然间,他眼前映出芦花在船舱里,端着冲锋枪向那些**犯扫射的情景,似乎那鲜血脑浆飞溅到他身上似的。他站了起来,朝叶珊走去,那个脸色白得可怕的女孩子,紧抓住他伸出的手,哗哗的热泪滴落在那渔民粗大的手心里。

这时候,发怔的老林嫂,好久才透转那口气,甚至珊珊娘摇摇晃晃,站立不稳,晕倒下去的时候,也不知道去扶她一把。

可怜的珊珊娘,又像早晨在陈庄那样,听到她女儿投湖自尽的消息时,神不守舍地跌倒在堂屋里的砖地上。她晕厥过去了,但还有一丝意识,好像又回到了装满了包身工的航船上。那个人贩子,不,变了,是相貌堂堂的王纬宇,正笑容可掬地把她从舱里拖出来,要往湖里扔。

“救救我,救救我,你不能这样无情无义。”

他甜蜜地笑着,将她扔进了石湖:“四姐,我把你放生啦”

“救命啊救命啊”她呼喊着,在波涛里挣扎着,水淹没住她,但是,又冒出了水面,可是王纬宇非但不搭救她,而且笑吟吟地用撑船的竹篙,朝她狠命戳过来。

不知什么时候,她又似乎落在了王纬宇的怀抱里。哦,她被他搂得紧紧的,站在三王庄那段大堤上,他在她耳边情意缠绵地说:“四姐,让咱们抱在一块跳湖吧”

“不,你活着吧,只求逢年过节给我烧几张纸钱”

“横竖十五块钢洋,不会白扔进水里去的。”

她吓坏了,抬头一看,发现搂住自己的,不是王纬宇而是人贩子,是那输光了一切的赌徒。“ 放开我放开我”拼命想从他的怀抱里挣脱出来,但是像屠夫一样的人贩子,把她推进石湖里去。

她在波浪里沉浮,一会儿浮在了浪涛的顶峰,仰望苍天,但天是黑的;一会儿又沉到了湖底,环顾四周,也是墨一样漆黑阴沉。世界是那么广阔浩瀚,竟没有一丝光亮来映照这可怜的女人。呵,终于给她展示了一指宽的裂缝,她从那罅隙里,看见了自远处驶来的一条班轮,而且清清楚楚地认出了她的女儿。哦那不是她的珊珊吗她站在船头,容光焕发,在她身后,站着王纬宇,脸上挂着永远是那样和蔼可亲的笑容。她告诉他:“ 知道吗她是你的女儿,你的,明白吗”

他高兴地笑了:“都长得这么出息了”

堂屋里,天窗照进来的一束光线,正好照到了她的脸上,她苏醒过来了,头一句话,满屋的人谁也听不明白,只听她有气无力,断断续续地说:“我对他讲过的,讲得再明白不过的”

她的确告诉过王纬宇:“珊珊是你的亲骨肉呀”

难道他会没往心里去听见的,他分明听见的,那是十年前他回石湖的事情了。

王纬宇做梦也想不到在这样的情况下,碰到了一夜之间成为阶下囚的江海,以堂堂地委书记之尊,竟屈居在统舱底层,和鸡笼子,鱼担子混在一起,实在太狼狈了。他想到于而龙在王爷坟的命运,恐怕不会太久,也将步江海的后尘;他倒不是兔死狐悲,物伤其类,而是庆幸自己,痔疮犯得及时,能够离开工厂来到石湖,是一项多么明智的举动。他在心里,向那仍留在工厂里支撑残局的于而龙说:“老朋友,我该歇歇肩啦,天塌下来,你独自顶着吧”

三十六计,走为上策。在必要的时候,急流勇退,而今天的退,正是为了明天的进啊

在船舱的两边甬道上,他向早先的滨海支队长打招呼:“ 哦,老朋友”这个二先生,从来不会在脸上流露出什么内心情感,而甚至马上送你去断头台,还抱住你脑瓜亲吻,祝福你一路平安去天国的。最可笑的是江海,这个盐工,竟忘情地张开膀臂过来欢迎战友,直到王纬宇附耳告诉他:“ 注意影响,有人在瞪眼呢”这才使江海记起自己的身分。

就在这个时候,他看到了一张漂亮的面孔,王纬宇是个“ 阅人多焉”的人物,也被吸引住了,放开了江海,和走来盘问的叶珊搭讪起来。

那封有来头的信帮了王纬宇很大的忙,一下子缩短了他和持有戒意的姑娘之间,那种警惕的距离。江海的分析未必全对,不是由于小地方的人,没见过大世面,才被唬住的,而是人本身固有的一种崇拜本能,在女性身上,表现得更为突出。她们崇拜名流,崇拜显贵,崇拜强者,就像电磁分子在磁场里向正负极集中那样,趋向有名气的人。只消看一看电影演员在三王庄小饭铺服务员心目中的地位,就不难猜出,虽是一个小组的成员,而地位超过部长以上的人物,他的亲笔信在叶珊眼里,该产生何等强烈的反响。

何况,王纬宇有着于而龙总骂的:“ 这个混蛋半点也不显老”的面容,他永远保持住四十多岁,五十来岁的堂皇仪表。对女性,不管老的少的,香的臭的,他都有办法讨得她们的欢心。于是,不用分说,一个刚二十岁的专科学生,很快被他云山雾罩的谈话吸引住了。

海妖,就是用歌声来迷惑海上的航行者,让他们葬身鱼腹的。

轻信,正是年轻人的致命伤啊

当班轮终于抵达县城,王惠平早站在码头上恭候,连看都不看江海一眼,把王纬宇请上吉普车,送到县城北岗的县委小招待所去了。说实在的,那两天的洗尘接风,忙得王纬宇把那个魅人的姑娘忘了。尽管那时县委也处于瘫痪状态,但新派人物,也不敢菲薄他,因为他给家乡出过力,而且不计报酬;似乎惟一的条件,就是他的得意门生,总得在县的领导岗位上“赖”着。

世界上是有许多奇怪的,难以理解的事情,然而细细想去,又并不奇怪,而且也不费解。例如在非洲密林的犀牛,和在它牙缝剔抉残渣的犀牛鸟,它们之间的伙伴关系,岂不是很足以说明它们之间的君子协定么

两天以后,他准备去陈庄、三王庄等故地一游,在班轮上,再巧不过,还是两天前那舱面甲板附近,一张满月似的漂亮面孔迎了过来。

王纬宇问她:“去哪儿,你”

“前面停船的码头,陈庄。”

“你是石湖的”

“当然,我家在那儿住。”

“陈庄”二十多年前,陈庄是他们家兴怡昌字号的天下,什么时候变了风水,竟出息这样一只美丽的凤凰他笑了:“ 那我们说不定还沾亲带故呢你爸爸呢”

“早死了。”她不情愿讲自己的父亲,而多少有点怜惜和深情地谈起她妈妈来:“也许你会认识我妈妈的,她送去每个离开陈庄的乡亲,又迎来每个访问陈庄的客人,一年三百六十天,风里雨里,生活在石湖上。”

“她是”他眼前闪现出一个女人的影子。

“凡是搭过我妈的船,都忘不了陈庄的珊珊娘的。”

他完全了解珊珊娘是谁。怪不道这张妩媚多情的脸,多么像当年在船舱里,给他端来一盏装满爱情的枣茶的那个温柔婀娜的四姐啊

“你十几啦”他不禁想起问这个难堪的话题。

“一九四八年到今天,整整二十周岁啦”她那诱人的笑靥越看越像四姐了。

在她诞生的前一年,正是王纬宇生命史上艰难的一年,罪恶、**、沉沦、挣扎,有些早就使它死亡的回忆,努力予以忘却的回忆,又涌了上来。那些只有沉默的鹊山和无言的石湖,才能知道的生的和死的秘密哦

一九四八年王纬宇盘算着。但是,冒昧地去问一个还不算熟识的年轻姑娘,她的生日在哪一天,是行径荒唐的。可他脑海里,无法排遣掉一九四七年底,一九四八年初那个阴历年的除夕之夜,自打那个夜晚,离开新寡的四姐以后,从此劳燕分飞,天各西东。除了以莫名其妙的地址,汇几个钱给她们娘儿俩,以赎灵魂上的不安外,更无别的什么联系了。

难道她会是自己的亲生骨肉

他不相信,可又无法使自己不相信。船慢慢地靠拢了陈庄码头,他比叶珊还要眼快,先瞥见了在熙攘人群里,等待着女儿归来的珊珊娘。

“妈,你认识吗”

对于女儿提出的这个酸甜苦辣的问题,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等到叶珊忙着向熟人们介绍,怎样把地委书记揪回来的时候,她悄悄地对王纬宇说:“看见了么都长这么大了”

王纬宇的眼睛瞟着别处,嘴在问着:“是我的吗”

“你还怕栽赃吗好狠心”

“问一声不算多吧”

“十月初一的生日,你算去吧”说罢转身离开了他,伤心对珊珊娘是家常便饭,已经是无所谓的事,她麻木了,也适应了这种生活。二十年前,孩子不被人承认的命运,二十年后又重演了。不过,女儿大了,艰苦的岁月过去了,承认也好,不承认也好,风风雨雨再也不会影响她什么了。而且,作为母亲,也不愿失去最后的安慰,更不愿由于承认产生新的纷扰,来破坏她的平静。她像一只受惊的躲在窠里的鸟,刚探出点头,又缩了回去。

应该讲清楚的不讲,不应该隐瞒的偏要遮掩起来;不知不觉地犯了罪;明知道是罪孽,却忍不住要陷进去。三者,究竟谁的过错更大一些哦,毫无疑问,公正的审判官,会把惩罚的利剑指着那个花花公子的。但是,残酷的现实却是:无罪的人站在被告席上。

历史的颠倒啊

王纬宇在十年前的石湖上漫游的时候,确实产生了一种再世之感:他认为历史是要颠倒过来写了,且不说一个十七级干部写的介绍信,胜过了铁券丹书,身边的这个女孩子,竟敢把地委书记从宝座上扭下来,随便几个人写张勒令之类的东西,俨若圣旨。这种形势再没有那么清楚地表明,龙卷风掀起的层层恶浪,他需要像弄潮儿那样凌驾在波涛之上,才不会被历史车轮所碾轧。所以,他多次返回石湖,从来也不像这一次,唤起他心底里的异样感情。他觉得是时候了,改变那种旧的对他来讲是不平衡的局面,新的机会展现在他的面前。他顿时发现石湖是玫瑰紫的,呈现出梦幻的美,鹊山是亮蓝的,蓝得那样神奇,身旁的叶珊是粉红色的,像一支夏季开花的美人兰。所有这一切瑰丽的色彩,使得他心花怒放,要不是司机猛地刹住车,他不但看到了自己明天要把于而龙扳倒,后天很可能像那个十七级干部飞黄腾达。连升三级,过去是相声讽刺的题材,现在撑杆跳一步登天,也是正常的了,为什么他王纬宇就不可以起飞呢

他再也按捺不住那跃跃欲试的心理。

县里的小车司机告诉他们:“ 如果要往三王庄去,公路到此为止,只好麻烦二位步行了。”

“为什么公路不经过三王庄”王纬宇问。

司机也答复不上所以然,因为有的人喜欢疑问,有的人喜欢习惯,司机显然属于后者,不认为公路不往三王庄去,有什么不妥之处。而王纬宇却觉得蹊跷,嗅觉灵敏的人,总要到处嗅嗅,也许并无什么恶意。但他却不,为什么在离三王庄还有三华里的岔路口,公路折而往西,离开了湖岸等他来到银杏树下,那座矮趴趴的坟墓旁边,他嗅出文章来了,对叶珊说:“ 很清楚,死人挡了活人的路”

那块殷红色的石碑下,有堆新烧化的纸钱灰,这像触媒剂一样,燃起了王纬宇心头嫉恨的恶火。一个至今还在人们心里活着的死人,对他来讲,不仅仅是挡住道路的问题,而是一种精神上的威胁。他并不记仇,过去的事情已经了结了,但在新的生活即将开始的时候,这座墓是相当碍眼的。人死了以后还会产生威慑的力量,那是相当玄虚的,可是,灵魂上心虚胆怯的弱者,却往往忌惮这种精神上的压力。刹那间,那些梦幻似的玫瑰紫,奇妙的孔雀蓝,都黯然失色,不那么鲜艳夺目了。妈的,多少年过去了,可纸钱是刚刚焚化的,人们还惦着她,不曾把她忘记。据说,四时八节,有人远远地划着船来给这位新四军女战士上坟扫墓。看起来,人死以后的价值,要以年代久远而仍旧被人缅怀不忘来衡量的。他嫉妒,不是一般的感情上的嫉妒,而是一种竞争,是势不两立的竞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