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业如画

第二十五章 诉衷肠

升平长公主的死,为整个皇宫凭添了几分哀怨之气,帝君有令,为悼升平长公主,宫人皆着素衣,不得饮酒食荤一个月,有违令者杖责八十。

而雪华宫,依旧寂然,自长公主薨后,帝君已大半个月未再来到雪华宫,也未再踏入朝凰宫一步。

所有人都暗暗揣测帝后与华妃已失宠,可却未见帝君召丽贵妃侍寝,也废去了选秀之制,变得不近女色。宫中私下议论纷纷,太后也为此事与帝君闹过一次。

当流言蜚语愈发愈多,唯有苏落雪的心却越来越沉,她知道,荀夜只不过在完成对她的承诺罢了。

华雪与阿希娅是他不得不娶的女子,而废去选秀却是为了她。

可是荀夜不知,所谓帝业如画,不仅仅只是废去选秀,她更想要的是这帝业如画一般美,没有任何污点,瑕疵。

但荀夜对荀语的无情让她害怕了,若有朝一日,她若犯错,他是否也会如此无情。

“娘娘,华修大学士在外求见。”紫羽的禀报声让她回神。

华修?

是许久没有见过华修了,自从那日他告知她曾经七夕那段缘错后,便像是从她的视线中消逝了一般,只能听到他的消息,见不到他的人。

“传吧。”苏落雪怔了怔衣襟,便走入屏风之后慵懒而坐,看着一个身影自门外步入,于屏风中央站定,恭敬地作揖:“臣华修参见华妃娘娘。”

“大学士今日竟有这份闲情逸致来见本宫。”苏落雪抚弄着食指的珠翠戒指,问的随性。

“自从长公主出事后,帝后与华妃双双受了冷落,难道华妃就想就此与帝君冷战下去?”华修于屏风右侧的红木椅上就坐,紫羽为其奉上一杯西湖龙井后便退至寝宫门外候着。

“本宫觉得如今你更应该去看看帝后,而不是来雪华宫。虽说近来帝君冷落的本宫,但大学士冒昧来见本宫,也难免落人口实。”苏落雪揭开盖帽,杯中热气顷刻涌出,茶香怡人。

“妹妹做错了事,自然由我这个哥哥来道歉。”

“道歉?”

“其实你知道华雪的,她心性纯良,只不过一时被妒忌冲昏了头脑,才会做出那种蠢事,你不会怪她吧?”华修说的声音平静如水,却透着几分叹息。

捏着盖帽的手一僵,似乎在瞬间又想到了荀语安详地如睡着了般躺在寝榻上的模样,绵绵的哀伤不绝涌上心头:“你说的这句话,是以华修的身份对我说,还是以华大人的身份同我说。”

华修疑惑地问:“这有区别吗?”

“若是以华大人的身份代替帝后道歉,我不接受,因为她所做的事,害死了两条人命,而这两条人命与她无冤无仇。”说到此处,话语冰凉入骨,眼中含了几分恨:“若你是以华修的身份在道歉,我不能接受也必须接受,因为我苏落雪欠了华修几条命。第一次是在劫鸾轿,没有杀我。第二次在莞城没有透露我是苏落雪的身份。第三次是提点我如何接近荀夜,保全安危。华修像一个指路人,若非有你的提点,就没有如今安稳站在此的苏落雪。”

华修的嘴角扯过淡淡地笑意,云淡风清的目光扫过屏风后的身影:“华修不会用往日的恩情迫使娘娘你的谅解。”

苏落雪勾了勾嘴角:“其实王爷不该来向我道歉,更应该向已故的荀语道歉,她不过是这宫廷争斗的牺牲品罢了。”

“长公主的陵墓我已祭拜过,今日只不过想来看看娘娘。”华修探出手把玩着盖帽,声响传遍整个大殿。他似乎暗自思附了片刻,才缓缓道:“我听闻上次服得化功散致使娘娘身子极为虚弱,短期内不适宜孕子。”

正端茶欲饮的苏落雪手一僵,脸上有明显的失落,却黯然一笑:“身子受了重创,自然要修养。”

“娘娘对帝君情深,为他甘愿受那么重的伤。”

她不再言语,低头吮了口茶。

“如今的形势,娘娘与帝君斗气,又无子嗣,朝中更无人支持,娘娘的地位堪忧。”

“这些本宫自有计较,勿须华大人提醒。”她不愿与华修谈及此事。

“臣只是作为一个朋友提醒你,在这皇宫,即便是有帝王之爱,终抵不过人心算计,娘娘不要与帝君渐行渐远才好。否则,你就是水中浮木,只要一个重击,便能将你彻底摧毁。”华修的出言提点显得格外认真,让她看不出真假。

“多谢提点,可是若一段感情中参杂了太多算计,那便不是爱情了。”

“娘娘是清高的,臣佩服。”华修含笑起身,恭敬一拜:“言尽于此,微臣告退。”

苏落雪亦是起身,看着华修,犹疑道:“华大人今日来找本宫就为了说这样一番话?”

“不然娘娘认为微臣会说什么?”华修反问。

苏落雪黯然一笑,却不答他:“紫羽,送华大人。”

隔着屏风,看着那个身影愈走愈远,苏落雪无力地坐回椅子,眼中闪过苦涩。

华修今日说的话确实戳到她的痛处,其实她早明白这些,只是不愿去斗,不愿让爱情中有算计阴谋在里面。

这样才能真正的成全那所谓的帝业如画,不是吗?

本以为华修来必是为了华雪,出言威胁或者刁难,却不曾想他只是为华雪道歉,真心提点。

今日的华修,也让她的戒心放下许多,一直以来,因为他与华雪的关系,她对华修多有防备,也深觉在朝中他会处处针对。

华修,到底是个怎样的人,真令人捉摸不透。

※※※

元晟二年 正月

为升平长公主吃斋悼念之期已过,宫内渐渐扫去了连日的沉闷,众宫人也开始布置皇宫,迎接即将来临的上元节。

雪华宫冷寂了多时,苏落雪也将得失看的很淡,而紫羽一直坚信着,帝君并非冷落了苏落雪,而是沉浸在长公主的死中还难以挣脱。

紫羽的猜测是对的,正月初八那晚,帝君亲临雪华宫,面色一如往日般冷寂,浑身透着无人敢亵渎的威严之态,尽显王者之风。

苏落雪与荀夜多日未见,有那么一瞬间的怔忪,有些陌生,亦有些尴尬。

“参见帝君。”苏落雪的声音细微,有些疏离。

荀夜未语,径步走入寝宫偏殿,幻彩的烛光摇曳,映的他的龙袍熠熠生辉,耀人眼眸。

紫羽立刻下去准备小菜,安公公则是侯在一旁,也不敢多做声,只觉得此刻气氛异样,有些压抑。

看着荀夜于她常卧的靠椅上坐下,苏落雪便恭谨地立于他身侧,淡淡地说:“不知帝君会来,臣妾并无准备,帝君恕罪。”

荀夜缓缓靠在椅上,感受着垫在椅上的白狐皮带来的温暖,他缓缓闭上了眼瞳。

苏落雪看着他的面容,也没有做声,只是安静地立着。

过了片刻,荀夜突然开口:“你还在怪朕。”

苏落雪立刻答道:“臣妾不敢。”

“敢当着朕的面说朕将来会变为孤家寡人,你又岂有不敢的事。”荀夜仍旧闭目,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其中喜怒。

苏落雪垂首,不答话。

其实至今,她仍旧是生荀夜的气。

气他如此介意门第之疏,气他不肯成全荀语。

又是一阵沉默。

“你以为,朕不想成全荀语吗?”荀夜忽而开口,语调依旧平缓,却暗藏几分疲惫。

“自幼,也不知是何因由,荀语与朕这个亲哥哥始终很是疏离,也许是朕常年随父亲在外征战,也忽视了这个妹妹,所以反倒荀语与荀洛的关系也别好。他们像是无话不谈,比亲兄妹还亲,说朕不妒忌是假的。”

“其实朕在战场上一直战功赫赫,多次受朝廷褒奖,可朕却有一个缺憾,就是亲情。父亲他只当我是他的左膀右臂,能够助他征战沙场,而母亲的全部心思都放在父亲身上,朕最常见的便是母亲一个人默默的落泪,有时也会和我讲述她心中的痛苦与悲凉。而朕,却找不到一个亲人,可以真正的将心事吐露,有时,朕也渴望能够像一个平凡的人,一家和乐融融。有几次,看见荀语未来贺朕这个亲哥哥的生辰,反倒去贺了荀夜的生辰……还有几次,朕看见你与荀语荀洛他们谈笑风生,那么融洽……朕总觉得自己像孤家寡人。”

说到此处,他才睁开眼中,眼底有苦涩,亦有浅浅的泪光。

苏落雪这才明白,她的那句“孤家寡人”是真的伤害到了荀夜。

她缓步上前,蹲在他的身边,握住他的手:“对不起。”

荀夜笑着摇摇头:“你说的对,其实朕登上这个皇位后,便更像孤家寡人了。”

“朕的父亲不在了,也就只有荀语和荀洛两个兄妹了,所以朕对荀洛之前所做的一切都可不计较,甚至册封亲王,只愿他能够安分守己,朕是念兄弟之情的。而荀语,朕承认,没有重视到荀语的真正感情,甚至连她喜欢的人是谁都不知道,只知道在潼城她曾喜欢过一个画师,当时父亲强烈反对,故后来造成了荀语的离经叛道。”

“后来,当朕知道荀语喜欢的人竟然就是王剑荡时,朕是为难的,看的出来,王剑荡很爱荀语,可如今的荀语有婚约在身,朕不可能成全他们,皇家与定安侯都丢不起这个脸面。只能将错就错,让荀语继续等待大婚,而朕也去见了王剑荡一面,王剑荡告诉朕,那夜荀语约他是想与他逃离皇宫,可王剑荡本意是想要拒绝她的,可没有想到却被人逮到。朕没有逼迫他自尽成全荀语,朕只是听他讲了许多关于荀语和他之间曾发生的一切。可没想到,朕才离开,他便自尽于天牢中,朕封锁了一切消息,却还是让这个消息传到了荀语的耳中。朕不曾想到,荀语竟然会追随他而去……”

说到这里,荀夜轻轻地笑了,握着苏落雪的手有些颤抖。

“荀语的死,朕难辞其咎,也无法面对,即便是这些日子朕操心国事,尽量避免去想荀语,可每当午夜梦回,朕仿佛又看见了荀语的笑靥嫣然。其实很小的时候,荀语很喜欢缠着朕的,可是朕要习武,所以总是不耐烦的避开她,忽视了她……”

“不关你的事,责任在我。若非是我让他们二人私下见面,就不会有后面所发生的一切。”苏落雪从来未见过荀夜如此颓败,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敲打过一般,硬硬生疼。

此刻的荀夜全无王者的威严,就像一个受伤的豹子,他静静地卧靠在椅上,眼中没有精锐与谋算,只有深深地孤寂。

“朕会成为孤家寡人吗?”

“不会,落雪会一直在您身边。”苏落雪的一字一句,真真切切,就像是一个承诺,一个誓言。

荀夜的嘴角轻扯,一抹弧度上扬:“朕知道,你会一直陪着朕的,你连生死一线间都陪着朕,你不会离开的。”

“你身边不止有我,还有你的母亲,还有……安亲王。”苏落雪顿了顿:“即便安亲王有错,他也是你的亲弟弟。”

“那若他想朕这个亲哥哥死呢?”

“他斗不过你。若有朝一日,他真的错了,你念在他是你的亲弟弟的情分上,饶他一死。”

荀夜良久未说话,静静地瞅着苏落雪眼中的恳求,问道:“你希望朕饶他一死?”

“臣妾别无他求,只求帝君能饶他一死。”

荀夜淡淡一笑,又问:“若朕不饶他,你会恨朕吗?”

苏落雪一愣,未曾想到他会有此一问,她以为自己可以很快回答他,可是她想了许久许久的答案,却始终得不到,只能答:“不知道。”她是真的不知。

荀夜眸心清寂的色泽无声沉下,仿佛整个寒冬的薄凉都敛在了其中:“罢了。”

※※※

翌日,苏落雪在宫人的口中探听到荀洛会去皇陵看看长公主的陵墓,她便也求了道手谕,去陵墓见见长公主。

但她想荀夜其实是知道她去皇陵是为了见荀洛一面,许久不见,如今又在此关键时刻,她是该去见一见荀洛,有些话不得不说。

在皇陵守墓人的带领下,苏落雪很快便来到荀语的陵墓前,陵墓很新,修葺的很奢华,可见荀夜对荀语是真的心存愧疚。

四周荒芜冷寂,笼罩着一片凄哀的森然,寒冬的天空空旷而荒凉,远远望去,只见陵墓前站着一个素净的身影,她一眼便认出是荀洛,只有他才能将那一身素衣衬得超脱尘世,傲立的身姿令四周黯然失色。

苏落雪朝那素净的身影走去,用缓慢而清晰的声音说道:“原来安亲王也在此,好巧。”

只见那背影僵了片刻,缓缓转身,一双凤眸略略一细:“的确很巧。”

于荀洛身侧站定,望着陵墓的石碑上清晰地刻着“升平长公主荀语之墓”,心绪黯然:“其实,荀语与王剑荡一同赴死,也未必是件坏事吧。两个相爱的人,终究是能够在一起了,就如梁祝。”

荀洛嘴角勾勒出一抹弧度,似笑非笑:“皇家无情,可人却有情。”

“并非皇家无情,只是时事所迫。帝君也想成全荀语的,只可惜有婚约在身。”

“你太天真,即便无婚约在身,帝君也不可能会同意招王剑荡为驸马。”他的语气仿若听到一个笑话般,尽是嘲讽。

苏落雪不语,看着他讽刺地表情,静待下文。

“如今新帝登基,帝业未稳,他必须笼络朝廷中人的心,唯有利用联姻来巩固自己的皇权。联姻,才是最快也最有效的法子,说白了,荀语就是他利用的一枚棋子罢了。”

一语惊醒梦中人,苏落雪只觉全身手脚冰凉,不自禁地拢了拢衣裳:“你不愿为棋子,所以你在朝堂上宁愿冲撞他,也要反对指婚。”

“成婚之事,从未想过。亦不愿意自己的婚事被别人操控,用来巩固他的皇权。”荀洛说到此处,目光阴狠乍现,丝毫没有隐藏的意思。

“荀洛,其实他还是念手足之情的,只要你肯放下,顺他的意思,你还是安亲王。”苏落雪知道他心底的恨意,立即出言相劝。

“他念手足之情?”荀洛嗤鼻一笑,深邃的目光盯着她:“你与他在一起久了,就忘记了他的狠辣吗?劫鸾轿是他设计要杀你,黄泉路也是他设计要杀你,他的野心与冷血你全部都忘记了?你还是那么单纯,这个皇家没有你所想的那么简单,行错一步,你将万劫不复。”

“不论他以前做过什么,我只知荀夜如今对我是真心的,他不会害我。”

“那是因为你没有阻碍他的霸业,若有朝一日你阻碍了,他也会将你踢开的。就如现在,我若先放手,那便一点挣扎的机会也没有了,只能任他宰割。若我不放,还有一搏的机会,至少此生无憾。”荀洛的话语坚定如铁,任何人都动摇不了。

“那你明知会输,还要一搏吗?你的动作,荀夜看在眼里,如今我作为一个朋友,我觉得有必要你提醒你,不要做无谓的牺牲。”苏落雪说到此处也激动起来,为他的不回头而气愤。

他的声音如同这深深长夜,幽凉浓重:“你有过梦吗?从小到大,我就有一个梦,想与荀夜好好的拼一场,看看到底谁比较厉害。其实我明白,这个梦很可怕,但这么多年来,愈发强烈。如今,箭在弦上,我不可能放弃。”

“荀洛……”

他打断:“你该知道荀夜这个人,即便我放了,他也不会放过我的。早在相府的时候,他就有几次想要除掉我了,如今他登基为帝,就更不可能放过我。”

她终是深深地闭上了眼眸,心间一阵酸楚,已知,如今的荀洛并不是她所能劝阻的。

睁开眼眸,瞳中映着荀洛那风华绝代的面容,她低声道:“言尽于此,你好自为之。”

转身,便要离去。

“落雪。”荀洛叫住她:“我知你今日是特地来寻我,帝君肯放你出来,便也是利用你来劝我放手。今后,若……你要自己保重。”

“帝君是真的顾念兄弟之情,才会让我出来,你不要小人之心了。我与他之间,没有所谓的谁利用谁。”苏落雪的话中突闪尖锐,冷冷地不带一丝感情,丢下这句话便长扬而去。

荀洛立在原地,目光一直追随着她那远去的身影,隐隐约约地吐出一句:“但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