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师死后小太子疯了

第88章

七月天, 陆地上正是烤得难受的时节,海风却十分清爽。蔚蓝海面中,浮着一艘不起眼的船只, 正向东方行驶。

当初官府斥巨资造船出海, 其实航程并不远,而是寻仙用的船需要装载大量祭祀之物。若只运几个人, 这艘小船足够用了。

船上除陆子溶外, 有两名致尧堂堂众作为护卫,另有两名开船的艄公,还有一名……杂役。

陆子溶靠在甲板上, 看着杂役傅陵如往常一样将整艘船擦洗一遍, 然后收起捕鱼的网,从里头抓两条鱼炖汤。目盲之人第一天做这些时还到处摸索,如今已然轻车熟路。

傅陵捧着一碗鱼汤送到陆子溶手里,“陆先生的少放盐, 又不能太少, 我记得了。”

陆子溶轻笑接过,“你不吃么?”

“我……把大家的鱼汤都盛出来, 我再吃。”

傅陵说着又进了船舱, 一会儿后抱着半碗鱼汤出来, 坐到陆子溶身边。

陆子溶望着他忙碌身形,又望向海面, 突兀地问:“你上次说, 前世在我去后, 你做什么了?”

喝汤的声音停下, 海浪哗啦啦拍了一茬, 方听见低低的回话:“我去了凉州……谢罪。”

陆子溶手上力道一歪, 洒了两滴鱼汤出来。

“谢罪”是什么意思,他不忍细想,只继续望着一茬又一茬的海浪,“四年前在长往殿,你又做了什么?”

“要解「经年」的毒,需要一个人心甘情愿去死。后来出了些差错,不知怎的捡回一条命,幸好当初的伤痊愈得差不多,就剩一双眼睛了。”

傅陵埋头对付鱼汤。

海鸥盘旋鸣叫,陆子溶转回头,帮人挑了挑碗里的鱼刺,“当时……伤成什么样?”

傅陵自顾自笑了笑,“早就瞎了,看不见自己的样子。只记得身上疼,走不动路,可是心存执念,不能咽气。”

听着玩笑一般的话语,陆子溶心头泛起酸涩,抬手抚平褶皱的眉心,淡淡问:“眼睛里的毒,还能解么?”

傅陵垂眸,浅笑着摇头,“我不知道。不解了,这样也不碍着什么。反正陆先生的样子,我都记在心里了。”

陆子溶张了张嘴,似乎有话要说,却被一名艄公的喊声打断:“不好了!船舱里渗水了——”

众人闻言一惊,纷纷去到连接处,从甲板往下看,船舱里已积了一层水。也就是说,再下层的仓库已经被水灌满了。

有人慌忙道:“这船要沉了!我们快逃生啊!”

“等等,”陆子溶抬手拦住,沉声道,“离岸边太远,就此弃船兴许撑不过去。我问你,先前撞上什么没有?船体为何会漏水?”

那艄公挠头,“没、没有啊,若撞上了什么,定是有感觉的。这船体也是新漆过的,怎会轻易漏水……”

“那……我知道了!”傅陵突然道,接着便往船舱里跑,“多半是逃生舱没锁住,我去修理!”

“你站住,你……”陆子溶话没说完,就见傅陵一头扎进水里。

他本想说「你又看不见怎么修」,仔细一想,似乎的确是无碍的。

这次出海,他们特意要了一艘有逃生舱的船。逃生舱内外连通,只能容纳一两个人,若船遭到劫持,可以躲进舱内从水中逃跑。

上船时他们发现逃生舱较为破旧,但来不及更换,只得将就。到了海上水压不同,将锁眼顶开也有可能。

半炷香之后,傅陵从水中探出个脑袋大口呼气,冲岸上道:“找到位置了,逃生舱的锁坏了,我这就修补,你们到甲板上等吧!”

他要了一根用于换气的苇管,再次进入水中。

众人上了甲板,只有陆子溶仍在楼梯。过了小半个时辰,傅陵猛地从水中钻出来,“脱落的船板我已补上,船内不会再进水,来两个人一起把仓库里的水舀出去!”

“都上去了么?”见没人理他,傅陵便爬上来,往楼梯的方向走,半路却突然捂住双眼,发出一声**,跪倒在水里。

陆子溶一惊,忙趟水过去扶住他,“可是在水里伤到了?”

“没、没有,好疼……陆先生……”他整个人蜷成一团,浑身发着抖。

陆子溶解了蒙眼布,却看不出那双眼睛有何异样。他将傅陵扶上甲板,让略通医术的堂众看了看,也不知出了什么状况。

他只得吩咐众人去清理仓库中的水,自己将傅陵安置在桅杆下,用清水帮他擦拭脸和身体。

“陆先生……你歇着,不用管我,我没生病……是毒……”傅陵话音颤抖,“几年前我在书上看到,说这个毒怕海水……我不明白,是怎么怕……”

陆子溶心渐沉,这双眼已经瞎了,再催出毒来,会是什么后果……

好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傅陵身体并无异样,他只是双眼持续疼着,自己慢慢也适应了。

船上的水排干净,又走了几日,终于到达所谓的仙岛。

这地方远看就是寻常荒岛,外圈无人把守。艄公摆出渔网,装作正在捕鱼,操纵小船尽量避人耳目。余下几人则在甲板观察岛上情形。

岛中央是一座在建的庙宇,与长生殿的样子相差无几,都是苍翠色屋顶。而周围则建了庭院房屋,其中不乏炉灶、水井等生活用具。

奇怪的是,有两样东西在岛上出现得过多了——床榻和刑具。庭院里有也就罢了,连庙宇之中和山林之间都是,难免让人费解。

这两样东西放在一起,陆子溶不是没有一些联想,但与现下情形结合起来多少有些荒谬,便没去深入。

转了一圈,他们终于从岛的某个边角处找到了金刚板。这些板子沿边摆放,似乎刚开始建造,但看那摆放的方式,显然是想将整个岛围起来。

关兽禽的话,用寻常铁栅栏就足够了。非要用金刚板,只能是因为——岛上物产丰富,若关的是人,就必须防止他利用岛上资源,造出足以逃跑的东西。

将这么大小的一座岛彻底变成牢笼,一千多块金刚板,的确差不多。

此处没有遮挡,陆子溶琢磨金刚板时,被岛上的工人注意到,对方道:“干什么的?离远点,这是官府的地方!”

“抱歉抱歉,我们就是打渔的,无意冒犯官爷,我们这就走!”傅陵跟对面打着哈哈。

“哎,还有个瞎子……”

这些人自然不认得陆太傅和凉州来的花公子,但陆子溶还是莫名担忧,忙让艄公掉转方向。

大致看清了岛上情形,陆子溶虽不能完全确定对方要对付什么人,但无论是谁,总归与「在仙岛建造庙宇祈求长生」的初衷相悖。

他得尽快回京,绕过尹必的眼线将这件事告知皇帝,由皇帝本人来阻止。

小船立即返航,回去还有些时日,陆子溶便靠在船舷上,将岛上情形画下来。

期间傅陵一直沉默寡言,陆子溶知道他双眼的疼痛就没下去过,也不让他干什么活。既然这几日都只是疼痛,那便再忍忍,等上岸后好好医治。

然而这天傍晚,陆子溶发现傅陵的神情尤其痛苦,缩在角落里一动不动,不时发出低低的呜咽。他去关心了两句,对方却一个劲说没事,他也不好再管。

当天夜里,陆子溶半夜醒来,听见房间外有人辗转反侧,伴随着痛苦的**。

他连忙起身出屋,见外间里,傅陵蜷成一团在榻上滚来滚去,走近了看,此人脸颊涨得通红,大口喘着气。

“怎么了,哪里不舒服?”陆子溶坐过去握住他的手,对方却像摸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一样,瞬间把手抽走,捂住自己的脸。

陆子溶心生疑惑,抬手解开他的蒙眼布,只见那双眼红肿充血,眸光仍似盲人般无神,眼球却不安地转动着。

“叫他们起来,给你煮一碗热水。我扶你上甲板透透气,再坚持几日……”

“别!”傅陵突然道,“别叫他们……”

都成了这个样子,陆子溶不懂他为何还是不肯让人帮忙,但还是听了他的话,没发出声响。陆子溶伸手扶他,却在触碰到手臂的一刹那,被傅陵慌乱地甩开。

“不要管我……”

傅陵缩到床榻的一角,抱着双膝,头深埋在臂弯里。饶是如此,陆子溶仍看得出他的脖颈一直红到耳朵根,胸膛随着呼吸不正常地起伏,身体过度的颤抖无法用船体的晃动来解释。

再加上方才他一再拒绝身体接触……

蓦地,陆子溶明白了什么。

“阿陵,”陆子溶轻拍他的肩膀,隔着衣料沿他脊柱一路描下来,扣在他身侧,“海水怕毒,意思是不是,沾了海水后,毒就能解了?”

傅陵拼命摇头,想要去掰对方的手,却已无那个力气,反倒被捉住。他全身紧绷,勉强从牙缝里漏出字句:“我自己试过了,不管用……不解了吧……看不见,也不碍着什么……陆先生,你放开我,别管我了……”

陆子溶冷冷道:“毒发了出来,你不解它,还指望像从前一样?这样下去,你今夜能不能过去还两说。”

说着,他整个把榻上的人捞起来,“跟我进屋。”

怀里的人挣扎了一路,陆子溶将他放到自己榻上时,也被他带得倒下去。到了这个地步,傅陵似乎终于克制不住,跪坐起来按住他双肩,突然俯身,疯了似的吻他。

陆子溶早就料到这后果,由着他去了。不料片刻之后,动作却忽地停下,傅陵拿起他一只手腕,贴着自己脸颊,红得发胀的双唇开合:“陆先生,你扇我两巴掌,我不清醒了,你快打醒我!”

陆子溶冷哼,“从前轻车熟路的事,要紧时候反倒不肯了?”

傅陵用指甲狠掐自己掌心,退去床角坐着,垂下脑袋嗫嚅:“我不能再犯错了……过去的事,我永远不会原谅自己,不能再犯更多的错……”

陆子溶侧身而卧,枕着一只手臂,通身舒展,素色衣摆堆叠满榻。轻淡话音出口,混了海上特有的腥气,亦多几分**:“解毒而已,不必看得那么重。我曾用过你很多次,如今我借你用一次,算不得什么。”

“我和你不一样!”余光里,陆子溶见傅陵直勾勾盯着自己,一字一句咬得哽咽,“只有你才会把这种事看得无足轻重,我不在就随便找个别人,是谁都无所谓。我才不是这样的人!我前世今生只有你一个,其他都是骗你的!你以为我当年在芭蕉小筑那样对你,是因为我恨你、想要羞辱你吗?”

“你根本什么都不懂……”

陆子溶闭了闭眼,他当然不是不懂。

脑海里思绪纷乱,但现在不是纠缠这些的时候,陆子溶才甩出一句「当真不用的话你就走吧」,却听对方同时问道:“陆先生,你还恨我吗?”

“什么?”

“我问你,你对我过去犯的错,还存有恨意么?多少都算。”

陆子溶只想了一下,“当然。”

“那好,”傅陵缓缓道,“陆先生可否到外头坐一会儿,等一刻钟再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