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师死后小太子疯了

第28章

两日后, 陆子溶乘车前往凉州。

这天积雪初融,天气出奇地冷,陆子溶衣裳裹了数层, 包着大氅, 还要拉紧车帘。

车驾径直去往凉州官府,罗大壮等人见了他跟见了鬼一样, 还有下头的官员指着他问「你不是死了吗」。

“说什么呢!陆公子前两日还着人送东西给我呢。”钱途扒拉开众人, 上前握住陆子溶的手,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您这次回来便不走了吧?”

陆子溶朝他笑笑, “处理完玉盈会的事, 我便回去了。”

没理会钱途失望的表情,陆子溶从怀中取出一张纸,交到衙门里的捕快手上,吩咐道:“这几人都是玉盈会嫌犯, 等到下午去拿了, 送到刑场来审。”

又吩咐一个主簿:“现在便去煽动百姓,下午到刑场来。”

安排妥当之后, 还剩下一个时辰, 陆子溶被钱途叫去, 请教了许多治理凉州的问题。陆子溶才知道他已揽了凉州官府不少权力,诸般事务也不似从前那般混乱了。

陆子溶拣些要紧的教了, 而后叮嘱道:“今日之后, 凉州不再依附于舜朝, 是兴是衰, 系于你一人之身。那罗大壮不是什么好货色, 你却不得不为其佐贰……”

他稍顿, 缓缓道:“委屈了,都是为了凉州百姓。”

“我都明白。您放心,有我在,不敢说凉州蒸蒸日上,至少出不了什么大乱子。”钱途笑着,信心满满的样子,“您就别操那么多心了,保重自身才最要紧。”

陆子溶没再说话。毕竟钱途不知道,他保重自身是最没用的。

下午出了太阳,可寒风却丝毫不减凛冽。陆子溶加了几重衣裳,仍在招风的刑场上不住地咳。

钱途劝他回去歇着,反正要说的事都在纸上,谁都念得出。但陆子溶拒绝了,这里只有他声望最高,对抗玉盈会才不会使百姓不服。

刑场周围早已聚集了看热闹的百姓,未时一到,衙役便将拿下的十几名玉盈会成员押来场中。

起初,她们还在控诉官府不公,煽动百姓一起将矛头对准罗大壮。罗大壮被骂得狠了,用目光将陆子溶和钱途剜了一眼。

“你们说官府无故捉人,”陆子溶忽略周围种种目光,走上前去,从怀里取出一沓厚厚的字纸,“那便让大家都听听你们犯下的罪责。”

陆子溶喉间发痒,拿纸的手在微微颤抖,他刻意忽略吹透肌肤的寒风,忍着要咳出来的冲动,花了一炷香时间念完了所有玉盈会相关案件的案情。

“咳咳……”最后一字念完,他便掩着口鼻咳嗽不止。

百姓中有不少人关心他的情况,那呼声很快被玉盈会众人的喊冤声改过去。

“不过是胡编乱造、栽赃陷害罢了,你们有证据吗?”沈书书带头道。

“放肆,官府拿人,如何会没有证据?”

钱途抱着个箱子放在桌上。里头的东西都是致尧堂收集的,前两日得了陆子溶的吩咐,全给送去了凉州官府。

“赵氏放高利贷,这是你没烧完的借据。陈氏违规开设赌坊,这是你伪造的官府文书。秦氏伙同凉州官府前主簿收受贿赂,这是他的供词……每一桩都有物证在此。哦还有沈氏,你经营暗娼,这是在嫖客家里搜到的你的荷包。”

“诸般事由,俱非空穴来风。哪位不服,自可上前查验。”

玉盈会众人先前根本不觉得有人会来查这些事,因此本就做得不干净。此时被人揭穿,一个个面面相觑。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沈书书,她往地上一跪,前一句认了罪,后一句便开始诉说凄苦身世,说犯错只是为了谋条生路云云。那语气十分动人,纵然漏洞百出,仍有不少围观百姓跟着抹起了眼泪。

钱途心直口快,正要出言反驳,却被陆子溶重重一声咳嗽止住。接着,他朝钱途比了个口型。

玉盈会虽然有错,但在百姓心中还是有地位的。倘若果真从这些人里挑几个杀了,凉州只怕又要出乱子。

左右这些人犯的不是死罪,不如从轻处置。

钱途会意,扬声道:“玉盈会众人,以伶人之身,行不法之实。然念其初犯,又有悔过之意,现命尔等供出幕后主使之人,则不取尔等性命。”

这就是给台阶下了。一群伶人凑在一起,干些八竿子打不着的脏事,陆子溶反正不信无人指使。

此话一出,沈书书立即毫无气节:“是住在盐场的吕公子!我们做这些,都是他指使的,他用我们的父母家人做要挟,许我们荣华富贵……”

钱途即刻吩咐捕快到盐场抓人,而后对掌管邢狱的主簿道:“将这些人尽数收押,依律判刑。无论笞杖徒流,不许判死。”

沈书书带着众人不住叩头,百姓的目光在陆子溶身上停留片刻,终究都没说什么。

这时陆子溶忽然开口:“如今,玉盈会对舜朝使者驻扎在凉州是何看法?”

沈书书总算明白了自己为什么被查,“我们原先的看法是吕公子的看法。如今被你们逼着把他供出来,我们就没有看法了。官府的事,问我们做什么。”

“沈姑娘深明大义。”陆子溶朝她点了点头。

于是众人又去了舜朝使者驻扎之处,钱途将上次驱逐他们的话再说一次。玉盈会表示支持,百姓们自没话说。于是舜朝使者毫无反抗之力,只得答应离开凉州。

陆子溶站在寒风里看他们周旋,不住地咳嗽。他忽然觉得眼前一花,整个人向后倒去。

原本他身边一个人也没有,才倒到一半,竟不知从哪窜出两名侍卫,一边一个将他架住,道:“陆公子,我们回去吧。”

陆子溶自然知道他们说的是回哪去,想等尘埃落定再去趟凉州府,却没力气和他们讨价还价,只得任由他们把自己架上了车。

车上还听见外头有人议论:

“这不就是个病秧子,哪用得着三十人看着?”

“你可别小看他,这人自己虽然病着,可背后有个江湖帮派。若不是那个帮派最近遭受重创,派上百人也看不住他啊!”

陆子溶:……

一觉睡醒后,马车仍停在前些天住的小院门口。陆子溶回到房间,立即便有大夫进来为他把脉。

大夫恨铁不成钢地说:“公子新旧两毒交叠,怎么如此不上心,还到外头去吹风啊!”

“旧毒?”陆子溶发觉异样。

大夫顺口就道:“十九年的「经年」啊,这毒最是畏寒……”

陆子溶话音一沉:“你如何得知此事?”

大夫这才发现说错了话,讪笑道:“这个嘛,自然是靠切脉……”

专攻解毒的大夫或许能分辨出「经年」的脉象,但决不可能确切知道年份。陆子溶不解,了解他身上这毒的只有致尧堂里一些人,如何能传到一个不相干的大夫耳中?

他不愿细想这些琐事,用下饭食和汤药,又要了一桶热水来暖身子。水温有些烫,陆子溶坐进去,寒凉的身子全然不觉,反倒舒服得很。他舒展臂膀靠着桶壁,手指摩挲着腿上的疤痕。

第二十年才刚刚开始,他就已经完成了最重要的事。凉州独立之后,百姓不用再受舜朝的压榨,至于其自治之事,那就看钱途的了。

而舜朝这边,他会找个机会,把傅陵前世做过的事都讲给致尧堂,要不要继续刺杀就由他们决定。

至于他自己,就等到致尧堂恢复元气,将他从傅陵手上救走,让他自由地度过最后的日子。

他要在舜朝京城与故友同僚道别,再去一趟生长的地方田州,然后选个山清水秀的角落,过几天不用操心的日子,最后回致尧堂安排好一切,就在那里长眠……

——这安排十分周到,不包含任何一个他不在意、不想见到的人。

就这样胡思乱想着,耳边忽然传来叩门声,陆子溶以为是下人来送沐浴的用具,便道了声:“进来吧。”

然而进来的却是傅陵。

陆子溶上一次这样衣不蔽体地面对他,还是前世的事。这念头勾起了一串不愿想起的记忆,他别过头,“你出去。”

傅陵没有出去,而是找了个矮几,跪坐在后面,这样他仰头只能看见陆子溶脖子以上的部分。

他不给陆子溶赶他走的机会,上来就是一句:“陆先生,你就这么恨我么?”

话音委屈,眼神悲伤,配上那张俊俏的脸,着实让人可怜。

“我这个齐务司司长才刚刚上任,人都到边境了,你却让凉州独立,天下人会怎么想我?我在朝中本就举步维艰,此事既发,又有多少人会拿到我的把柄?”

水温已凉下来,陆子溶被他气笑,咳了两声,“我帮凉州独立,为的是百姓生计。你算什么东西,值得我恨?”

傅陵听到这话,脸色一下子就不好了。他攥紧双拳,身体在微微发抖,“可我是你的学生!陆先生,你这样做,丝毫不管我怎么想吗?”

“我已不是太傅,你也不再是我的学生。”陆子溶失去了耐心,话音仍旧淡淡的,却听得出其中坚决,“水凉了,你出去吧。”

没想到傅陵忽地站起来,抱起一旁的巾帕衣裳,迈到陆子溶面前,勉强挤出个难看的笑,若无其事道:“我服侍先生起身更衣。”

陆子溶抬手挡他,傅陵垂下目光,话音带了难以觉察的哽咽:“陆先生陷我于窘境,你有你的志向,我不怪你。但我在你面前,就只能得一个「滚」字了吗?”

“陆先生,我是什么十恶不赦的人,你为何要这样对我……”

“滚。”

陆子溶终于忍无可忍。

接下来的几日,陆子溶身子不济,时常昏迷,某次醒来发现自己竟在马车上,让人抱着。

他动了动,便听见对方惊喜激动地叫着:“陆先生,你终于醒了……”

陆子溶转身避开,对方却跟着挪过去再次抱住他,振振有词:“大夫说你畏寒,车上冷,我给你暖着。”

陆子溶蹙眉,甚至懒得睁眼,“火盆。”

一阵沉默之后,傅陵低低叹了一声,不得不将怀里的人安放在软垫上,又拿来火盆添了炭。

他道:“陆先生总是这样……伤我的心。”

陆子溶觉得似乎有蚊子嗡嗡了一声,全不在意,再次睡下了。

更没听见后头那句:“也不知道等我不在了,你可还会想起我……”

……

京城,丞相府。

门口响起一声「济王殿下到」,尹必虽然起身相迎,面上却十分冷漠,全无恭敬之色。

他草草行了个礼,“不知何事劳动殿下,亲自驾临臣府上?”

傅阶朝他一笑,“自然是有求于尹丞相。”

“让臣猜猜,是为了东宫的事?”

“丞相料事如神。”傅阶的面上露出几分讨好,“凉州脱离大舜掌控,东宫身为齐务司司长,责无旁贷。消息传来,不少朝臣都在议论,说他并无监国之能……”

“臣明白了。不过帮殿下这个忙,于臣何益?”

傅阶意味深长道:“尹丞相是在造船吧。”

尹必面色微变。

“我不关心丞相造船做什么,我只知道造船需要钱。”傅阶挑了挑眉,“如今凉州独立,那便挑几个好欺负的州府加征赋税,名义是出兵凉州,一举收复齐地——这道命令我父皇不会下,不如等我代理国政时,由我来做这个恶人。”

尹必将他的话咀嚼几遍,蹙眉问:“殿下真要打凉州?”

“钱都给你造船了,我拿头打?丞相放心,到时候我在凉州整出变故来,不打也就顺理成章了。”

尹必沉默良久,终于道:“臣可以让陛下将东宫的实权分出来,但此时谈废太子,为时尚早——得先让臣把船造好。”

“那是自然。”傅阶喜笑颜开。

……

傅陵这一趟的目的地是云州。

陆子溶说他无耻,他自己也这样觉得。既然待在心爱之人身边反而是在折磨对方,那还不如彻底离开。

——将一切还给他,也算偿赎罪孽了。

前世,他在凉州得知陆子溶中毒的线索,回到京城后便急忙进宫,趁一次朝会时溜了出去,来到与图画中十分相似的一处地方——长生殿。

长生殿是仙教的寺庙,从外头看不起眼,墙壁内侧却铺得金碧辉煌。殿内种着各式奇花异草。周围跪了数十名「仙子」,对着土里的花草啜泣不止。

主座上是长生殿的「仙长」,正捧着一大片叶子,闭眼默念着什么。

仙教的这项仪式傅陵听说过,他们觉得自己能将人的魂灵注入花草中,用仙子的泪水浇灌,便能滋养出长寿康健。

他只是没想到宫里真有人会信。

傅陵挑眉问:“仙长,你可知道一种叫「经年」的毒?”

对方立即抬头,厉声道:“故齐国的玩意,下毒解毒的法子早已失传,殿下莫要再打听。”

“欲盖弥彰。”傅陵冷哼一声,已做好准备和这伙人纠缠下去,不料垂在身边的手上就被人塞了东西。

身侧一名年轻仙子仰头与他对视,给了他一块木牌。傅陵快速看一眼,上头刻的字是「长往殿」。

他一愣,很快收起木牌离去。

回到东宫后,他废寝忘食地寻找「长往殿」的消息。那段日子陆子溶很是乖顺,他都无暇与其过多温存,整日整夜泡在书房里,翻阅各种地理志。

最终,他找到了「云州仙教有殿名长往」的记载。

他不知道陆子溶身上的毒还有多少时日,一天也不想耽误,因而走得十分匆忙,没来得及仔细安排。

对陆子溶,他说他去住衙门里;对外,他说出远门办事;对老郑,他交待了具体的行踪。

赶到云州再找到长往殿,已然用去小半个月。这庙在高山之上,且道路崎岖,他带着两个侍卫爬上去又用了三天。

苍翠色墙壁,圆形穹顶,傅陵看到牌匾上那「长往殿」三个字时,激动得差点哭出来。

他推门而入,里头的布置也与长生殿类似,不同之处在于这里的植物根茎上遍是大红色花朵,座上也只有一位「仙长」,再无旁人。

傅陵上前礼貌地自报家门,递上那块木牌,行礼道:“我心爱之人身中「经年」之毒,听闻此处有解,望仙长不吝秘术,救人一命。”

“竟是宫里的人。”她拿着木牌反复翻看,“你倒是说说,你心爱之人是什么人,毒发到第几年了?”

“他叫陆子溶,曾是致尧堂的人,我是大舜皇室。毒已是最后一年,他如今……我急得很,也怕得很。”

“陆子溶?”仙长笑了出来,“他竟会看上什么人?还是个大舜皇室?真是新鲜。”

傅陵莫名其妙地看她笑了好一会儿,才清清嗓子道:“长往殿的红花能通天地之灵,生产仙露化解毒素。但它每吐出一滴仙露就要吞噬一个魂灵,被吞噬之人立即失去神识,进而丧命。你可愿意?”

傅陵被问得愣住。他不假思索就来到云州,是因为从没想过救人还要付出代价。他被这描述吓到,他愿意为了陆子溶有所牺牲,但能不能到这种程度,还需要仔细考虑。

然而他出口时仍是:“自然愿意。他是我最重要的人,我为他做什么都毫无怨言。”

“不,你不愿意。”仙长沉声道,“你方才犹豫了,那才是你真正的想法。心中不诚之人,红花也不会吃你的魂灵。你回去吧。”

“我愿意的!”傅陵高声道。他冲进长满根茎的土地,“它一定肯吃我的!到时候就把仙露给外面的侍卫,他们会替我带回……”

也不知碰了哪里,满地的根茎一齐向他袭来,如同一根根触手,绑住他的躯干和四肢。他的双手被缚在身后,固定在中间最粗的根茎上,而后这东西伸出几片叶子,覆盖住他的眼耳口鼻。

当一切俱被堵住时,他听见心里有个声音再次问他:“为了陆子溶,你甘愿献出魂灵么?”

他再次犹豫了。

仅仅是一瞬,下一瞬他的回答就成了「当然愿意」,可已然来不及,那几片叶子都让开了。

“我说过了,若非真心,红花是不会与你交换的。”仙长道,“你现在心中默念「我不愿意」,它就会自己解开。快些回去,和心上人共度最后的光阴吧。”

“我怎么会不愿意?!”傅陵朝仙长吼完了,又对那树桩吼起来,“你听着,我一定要救陆子溶,为了他我什么都愿意,你再来一次!”

“没用的……”仙长叹气。

可傅陵不肯罢休。他被捆着站了很久,痴痴等待红花下一次吸他的魂灵,却什么也没等到。

最后实在站不住了,他就回去稍作休息,再一次回来被捆住。反复几次,发现这个办法行不通,他便拿着人家的叶子往眼睛上贴,甚至跪在土里恳求……

他在山上待了大半个月。

倘若不是被人找到,他还能继续待下去。

找来的是东宫侍卫,说已经派人找过,一直没有回信,老郑才又让他来。

侍卫还说,陆子溶已经下狱,他若再不拦着,便要问斩了。

傅陵哪里还待得住,总归毒发不是一两日的事,便先弃了这边,回去救人。

再后来,等一切无可挽回,肝肠摧折的绝望也过去了些时日,他总算有力气问个清楚,方知老郑吩咐侍卫前往云州时,吴钩也在旁边。而传信的侍卫任驱被杀害,临死前用血在布条上写了个「济」字。

吴钩,李愿,济王。

他们都恨陆子溶,这条线便连了起来。

可查清楚又如何,傅陵甚至懒得处置任何人。

——无论他做什么,他的陆先生,已经永远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