叠墨

63、【55】误差

63、 55 误差

终于日更了。。。。。。。。。。。。-_,,-~~~~~

锦绘上。不胜感激。

乔思苏靠在窗前,膝上搁着一本翻开的书。玻璃冰冷的触感径直传达进她的头脑里,凉着些许未名的情绪。如同镇压下一片长久的叛乱,平息了许多隐匿在死角却又鼓噪无休的声音。她看见荒秃的树,死在灰沉的天色里。而这些覆土的植物,挣扎在茫茫无际的暗野下,却仿佛是她脑中错乱盘结的根。交叠。抵触。执拗。汲取霸占了她许多的养分。现在看来,它们终究还是在她不曾注意的时候,飞快长成了参天的杂念。

那天她推开门,撞上她母亲讶异的表情。先是讶异,继而便转回脸去,只是对着听筒声色不改的讲了声:“办妥帖些。”又拢一拢披肩,轻轻一晃手,便挂断了。

就乔思苏而言,对宁灿宜的恨,不过是出于一个少女对甜涩情窦的捍卫罢了。站在女孩子们的立场上,任何一个口角都要占上风的胜利感,足以填补她的期望值。不像她的母亲,是以严肃且决绝的心情,在维护女儿的婚姻。

她信不过她母亲的这几句话,可是却不愿质疑她温暖的臂弯和爱抚。

“你喊人……去找宁灿宜做什么……?”

乔夫人往窗前站了站,半晌,道:“你进来,把门关上。”

乔思苏道:“关门做什么?什么话怕人听见?”

“思苏,”她母亲回过身,眼里满是她熟悉的慈爱:“……过去的事我不想提,特别不想当着你的面提。”

这话说不清触动了她的哪一根神经,卷着些潮湿的情绪挤进她心里去,碰擦了四壁,渐渐变成干瘪无关痛痒的字眼。可是却拧出相当分量的水来,沿着另一条路汩出眼睛。她别过脸:“这是父亲的事。……并且已经过去了,你也没有必要重提……”

“思苏,”她母亲温柔的笑着走过来,拥住她的肩,“你长成大人,比我还要高了。”

乔思苏闭一闭眼睛,便砸了一串泪水下来。克制不住。她声音里仿佛哽住一团粘腻的糖,浓稠难以化开。

“……为什么找人做这些……不要做,随她喜欢去……”她几乎要软下来,伏在母亲肩头哭道:“……随她喜欢……”在这一场口角中,大人干预进来了。可是比起破坏掉她母亲的慈爱和温柔,她宁愿放弃对身边少年的喜欢。

“……随她去行不行……?”

这是乔思苏对母亲唯一的请求。

她那天的意思,她母亲都懂。

乔思苏望着窗外,丫头敲敲门进来:“小姐,手炉该换换火了罢。”她没做声,半晌,将怀中一只小巧的鎏金雕花铜手炉递了过去。

明明隔着窗,却好像能听见世界之外的苍茫冷野中,疾风踩下扑簌的脚印。颓弥成最不讨喜的一个季节。

她渐渐恨着父亲。因为他的不负责任改变了现在整个乔家的基调。至少改变了她母亲一向温柔的眼神,说出“过去那个女人,我不追究就罢了,却万万不会再让她女儿毁了我女儿的婚姻”这种话,甚至做了更残酷的事情。

她恨他父亲,拖泥带水,放不下旧情,又不理睬自己女儿的姻缘被别人破坏。仅仅因为这个别人有一副他日夜思念的面孔而已。

她的情绪,从某天点住那张本该被遗忘的照片开始,就随着那一波氤氲的暗黄,滋长成一团让人过敏的尘色。慢慢积累在心头和眼底,扎下根去。如同尘埃在各个落脚点都蒙了一层灰迷的网,她想逃避不在意,可是当发觉难以忽视的时候,它们却早已结成足够巨大且繁复的茧。大到轻易就缚住了她整个儿的人。

缚成一个死结。动不得心思。动不得情绪。

只有怅惘。愣神。不去想她母亲的手段。

她再绝望,觉得这一切的风波中最大的受害者是自己,也还是要强撑起乔小姐的架子,在每一个照面的场合对宁灿宜表示无所谓和不在意。

她恨她父亲。她恨宁灿宜。她恨路家长辈几句话几份礼就想打发先前两下里默认的姻缘。

却惟独不恨她母亲。

丫头送来添了新碳的手炉。她别过头,看见玻璃窗上映下自己的泪脸。

“那人是谁?”丫头隔着窗望出去,随口问道。

乔思苏低头一瞧,一位文雅的中年男人,四十出头的模样,圈着条围巾,套一身板正的长衫,天色晚了并不能够看清颜色。长衫纵然夹了厚厚一层棉絮,因他有些清瘦,倒也不显得臃肿。

乔思苏没有收回视线,却向丫头道:“你下去瞧瞧。”丫头应了声,便反身出去了。

不一刻,复又跑了回来,通报着:“回小姐,是一位宁先生。”

这话将出口,乔思苏的手指冷不防被手里铜炉那雕花的盖子狠狠烫了一下。忙缩回来,咬在嘴里。

她皱起眉头,半晌,又平展开眉心,看似随意的沉了声问一句:“……姓宁,叫什么?”

丫头想了想:“不记得叫什么,不过是个画家。来拜访我们老爷的。”

乔思苏便点点头,才要知会那丫头出去,想起什么,又问:“……母亲在做什么?”

那丫头站在房门口子上回身应道:“……才我下去给小姐添碳的时候,夫人在房里选裁缝送来的料子呢,这次花色可多,只怕一时半晌选不完,……夫人不是才差人请小姐过去来?你原是说不去,我便跑去回了一声,此刻要过去陪着,也有的挑呢。……小姐要过去么?”

乔思苏便摇摇头,没说话,着她出去了。

她回脸望向窗户外头,才还是灰白的天,转眼功夫便沉了下去。沉淀着,就浓成真正的夜色了。

乔公馆院子里华灯初上。

她起身搁下书,拢了拢头发,款步向父亲的书房走去。

宁逸白多年后的这次主动造访,原因只有一个。虽说此番灿宜的事算不得一个彻头彻尾的误会,然就他与乔匀彼此掌握的种种实情上说,的确是存在着不小的差异的。

“……真是好久不见。”乔匀在书桌前面无表情的坐着,向宁逸白做个手势,请他顺便将门合上。

宁逸白冷笑着哼一声:“你也配说这话。”

乔匀起身移到边上的沙发里,背向来客坐下来,磕一磕烟斗中的灰。

“我怎么不配说这话,”他说着回身扫了他一眼,下巴向对面的沙发抬了抬:“坐。”

宁逸白心里压着火气,在那里站了片刻,还是走过去坐下了。

“过去的事,我们谁都不想提,这是二十年前就达成默识了的。你不提正好,我也懒怠同你算账。可我没想到你,你竟然一出手就是这样狠心……”

“宁逸白!”乔匀低低喝了一声,掐住他的话。

他们都沉默下去,半晌,乔匀将烟斗在几子上丢开,闭了眼仰靠在沙发背上,缓缓吐出一句:“我不过念着过去几年的情分,才连自己女儿的事情也放开手,不同你们纠缠。你倒是平白找到我家里来,指责起我来了!”

“乔局长,”宁逸白轻然一笑,“你果真是将自己女儿事情也放开手了……”

乔匀将眉头一皱:“……你不要得寸进尺。”

宁逸白却笑出声来:“……同你做的比起来,我哪里配得上这四个字。”

乔匀道:“多年不见,你既是好容易找来了,我也就须明白同你讲几句。过去的事,我确是不愿再提的,你识趣些,就不要无事生非。至于谦添的婚事上,我也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得你女儿嫁进他路家的门去。可你要实在无理取闹,拿着故人说事,别当我乔匀是不敢当的!”

宁逸白哈哈笑起来,望住乔匀,酝酿好的火气兀然间竟难以表达了。良久,他盯着他可笑的脸一字一顿道:“乔先生,你是敢当的,那你也站出来担当一番叫人瞧瞧?别说‘由得我女儿嫁进路家去’这话,许是二十年过了,你忙于公事,便将纲常伦理竟都给忘了?自己的女儿也不认了!我当你二十年不在灿宜跟前露个面,别说关怀她,就是心理怀着点子歉意也是好的!哪成想你无良到这样,……也真真是叫我开眼了!”

乔匀听闻此言,盯住他半天讲不出话来。直到宁逸白起身道:“乔先生大可不必在意我的话,权当我此番不曾来拜访过。只是我还有一句,务必讲与你听。你不愿承担什么也就罢了,我倒乐得你什么不说,免得打搅了我宁家的生活。拜托你千万别再出这种下三滥的手段,即便不把灿宜当女儿待,也请看着苏仪的面子,放她们母女两个一马!”

乔匀醒过神来,猛地站起身抓住宁逸白的衣襟,红了眼嚷道:“你说什么!!”

乔思苏静静地伫在门边,不自觉抬手捂住嘴,整个儿的人却还是止不住的晃动起来,涌出一脸的泪痕。她几乎要软下去,瘫下去,于是用力扶住墙边,回身便往自己房间去。

却在回过头的一瞬间,视线里投进比她更失神的少年。

路谦添怔怔的站在那里。一时间仿佛觉得什么都完了。他看见乔思苏惊诧的脸,惊诧,继而却又安和下去,向他柔软自然的笑着,一步一步晃到他的眼前来。

廊厅上,是荼薇般白芒的光,却花了一片蒙蒙不清,如同在宣纸上落下浑浊的水滴子,从容晕染出昏黄的毛边。扑散开,漫渗进瞳子里,种成一颗蓄势作蛊的瘤。

乔思苏仰起头,眼里砸出泪痕,却挑眉笑着踮脚向路谦添耳边轻声道:“……你喜欢的人早晚也喜欢不成,看谁同意你娶一个私生女!”

他听了心头微微一震,继而敛紧了眼中散漫的游思,瞬时间沉成一湾冰凉的水,将乔思苏抵到墙边,冷冷念一句:“……你敢宣扬出去试试!”他说完,便松了手上的力道,头也不回的走了。

灿宜在房里看一会书,添了碳,却渐渐有些困倦,便伏在桌上沉沉的睡了。不一会子隐约听见外头有敲门声,想是她父亲回来了,只得随手扯了一件外套来,披着出去开门。

她有些戒备,问了句“是谁”,隔了许久,才听见路谦添唤她的名字。正纳罕他这么晚来做什么,甫一抽开门栓,还未站牢靠,便被他大步上前一把拉进怀里。她抗不过,只有静静的站在门口。

“……怎么?”仿佛听见他沉重的鼻息,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良久,路谦添松了声,手上却仍旧没有放开的意思,牢牢的圈着她,吸着鼻子浅淡的一笑:“……我觉得冷,仿佛着凉得了风寒,怕你也生病……”

灿宜听了笑起来,便抬起手温柔的揽住他的背,又轻轻缓缓的拍了两下:“我没有生病。”

他将头埋的更深了些,闻见她的头发上有甜丝丝的冰片香。在整个漆黑的冬夜里,钻进他的穴道去,暖下在体内一路做声的杂音。他安静下来,踏实下来。他说:“灿宜,我们快点结婚好么?”

去他的半年,他懊悔当初为什么无知的定下这么个框,牢牢箍住自己的行动。才使得眼下不能由着性子做他该做的事情。他以为倘若变成一个更加理性沉着的人,便可以从他父亲那里讨得最使他幸福的婚约,却不曾预见到路上隐伏的屏障。且不是单靠他的转变就可以攻克的屏障。

完全被吃死。

灿宜怔了怔,问道:“……你怎么了?遇上什么事么?”

他说:“我担心你。”

灿宜吃吃的一笑:“你不是说过要维护我?我都相信这话,你自己何必还担心……”

他说维护她,这是真心。可是他要怎么维护她才好呢?有些事他尽可以瞒着,瞒过任何人,瞒过千千万万年,直到他们都作了古,世上再无人记念着“宁灿宜”和“路谦添”这两个名字,直到往事都由风化了,冢前的沙土卷进季节的迁徙,磨灭了形骸,变成细碎一地的尘埃。甚至连世上的任何一处气息里,都抹去这一段历史。不见光,不透气,闷成浓重深沉的爱情。然后再散开,变形,绵延缱绻作一条红线,最后由他牢牢结住他们二人的指尖。

可他并不是唯一的知情者,说不准哪一天,说不准是谁,一句话就可使他们之间的误差被彻底颠覆,从此刻进不相干的定盘。称量不相干的人生。

他究竟该怎么维护她才好呢。

“我只是……害怕等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