叠墨

【24】造雪

24 造雪

福生算是铩羽而归。

进了祁府的大门便急冲冲的往祁佑森那边跑,又要提防着祁夫人,正巧他房间的窗户没有关严,于是轻手轻脚从缝隙里往里面探了探情况。眼神四下里一转,见只有祁佑森一个人,才放了心。

他敲敲门进去的时候,祁佑森正穿着单衣披了件毛毯坐在书桌前发呆,并没有发现他进了屋。福生踌躇在门口,犹豫再三,还是靠上前,小声道:“……少爷……”

隔了半晌,少年轻轻叹了口气,道:“我这病生的真没有道理。”

福生懵在当下,他几时见过他家少爷如此感伤的,细细想来,必定是为着宁小姐的缘故了。他自己虽是真心一片,为着能给祁佑森讨个公道才去讨伐人家,结果却不尽人意。即便证实了宁小姐并非存心不待见祁佑森,可也还是千不该万不该的说了句错话,透露了机密。

想来想去,心下越觉的两方当事人自己都对不住,错怪了宁小姐不说,关键是扯了他少爷的后腿。

于是又往前凑一凑,含含糊糊说道:“……少爷,我有点话说……”

“谁又不让你说了,”少年诧异的转过脸来,“几时变得这样吞吞吐吐的。”

“两件事……”福生抬手伸了两根指头出来,比了个“二”,脸上略微涎笑着,道:“……一好一坏,您要先听哪个……?”

“……你逗我么?”少年挑着嘴角偏了偏脑袋,以为他这忠心耿耿的小跟班为让他开心同他讲笑的,便装作起身要走,道:“有话快说,过时不候。”

“不是不是,”福生拉了祁佑森的胳膊,让他坐下,见他肩上的毯子滑了下来,又伸手给他披好,一脸难为情的站了半天,才开口说道:“……那我就先说好事了……”

少年仍旧笑着坐在椅子上,仰着脸默许的点了点头。

“这好事是……”福生待要开口了,又眨着眼睛看看祁佑森。

“你倒是说还是不说?”

给他一催,福生张嘴一口气便脱了一串出来:“好事就是宁小姐她也不是有意不去同少爷看电影的只是因为没有见到票才耽误了至于这票上哪里去了我也不知道少爷百密一疏谁让您非把票搁绳子底下的这么大冷天的不叫风吹跑了才怪!”

祁佑森坐在那里瞪着眼睛盯了他半天,终于咀嚼过他话里的意思来了,便“扑哧”一声俯下身哈哈的笑起来。这停不住的笑里,一是觉得他滑稽,更主要的,是开解了少年的那一层心事。

福生一见这形势,祁佑森越是开心他才越是内疚,于是呆在一边挠着脑袋,看少年躬身笑了许久,接下来的话一个字也不敢说。

半晌,祁佑森重新直起身来,揉了揉肚皮,扯开嘴角道:“……好……这算一件大好事……那坏事是什么……?”

福生咽了口唾沫,咬着嘴唇踌躇了大半天,慢吞吞道:“……坏事是……宁小姐她知道……”

“……她知道什么?”

“……她知道……”福生说不出实情,眼下的状况他家少爷才略微退了烧,要把真相说出来可不就是雪上加霜了,于是只好改了口道:“知道你为她生了病所以要来看你……!”

这还不如不说的好,离大了谱。

如今福生更后悔开口,也只有怨自己说话不动脑子的份了。

少年闻言当了真,慌忙的站起身,直问道:“这是真的?她自己说的?”

“……是……”福生满心凄凉,不知如何才圆的了这个谎。

半下午的时候,路谦添兄妹加乔思苏三个来祁府探病,路谦添在一边坐下,问道:“怎么回事?无端端发起烧来……”

“着了凉。”祁佑森低头笑了笑,如今这烧全然不委屈了,一心只盼灿宜来探病,又盼着快点好起来赶快上学去。

“也不知你又谋划些什么勾当,”乔思苏起身走上前,抬手抚上祁佑森的额头,而后又摸了摸自己的,笑道:“自小就是这样。”

“是了,”路希窕也拍着手笑起来:“那年思苏姐姐生日,佑森哥哥同我打赌,说是要送顶好的东西,你们猜是什么?竟是一对鸳鸯。打定主意便支了船在他家这湖里划了半天,眼看要捉住了,谁知竟落了水,大夏天的发起烧来,没的叫伯父伯母好一阵紧张。”

“有这样的事!”乔思苏和路谦添都来了兴致:“怎么我们竟不知道的?”

祁佑森不好意思的笑起来道:“这种事倒叫我怎么说与旁人知道。”

路希窕又道:“若不是我就在岸上看着了,只怕这段故事就没人告诉给你们听了呢!”

几个人留下吃了晚饭,大家又玩闹了半天,方打算起身各自回家。将到门口了,路谦添转过身,冲祁佑森笑一笑:“明天起,我想去学校读一阵子书。”

“你可当真?”祁佑森自然是高兴,只是不知他为何有了去学校的兴致,便笑道:“莫不是我父亲又请你去学校督学罢?若真是这样,二位尽可放心,我保证今后规规矩矩,再不动逃学这心思的。”

“辜负你了,”路谦添亦笑起来,“我可不是为了你。”他原是无心,可也碍不住越想越觉得这话里有歧义,自己听了都多心,便又补充道:“……只是觉得家里太闷,不像学校那样有意思罢了。”

“这才叫有难同当,”祁佑森勾上路谦添的肩膀,玩笑道:“不过我要再过些天才好的,母亲总比父亲体谅人,准了我的假,说了这几天不用上学的,再有就是……”想起个更重要的缘故,低头浅浅的笑了:“……生了病总归要有人来探病的。”

“二位少爷怎么倒比女孩子家还磨蹭,”乔思苏站在门口远远的喊道:“也没见哪来这么些悄悄话。”

路谦添朝她摆摆手,又对祁佑森道:“行了,你进去罢,明后天再来看你。”

晚上洋洋洒洒下了一夜的雪,清早起来,满世界里映了一片皑皑的颜色,沁了人心,如同在心里软成一面冰洁的湖水。

一大早,路谦添果真换了校服往学校去。上了车,对司机道:“去宁先生家的巷口。”

其实没有什么别的打算,只不过心里也化开一层干净纯透的雪,拼凑成让人思念的面孔。

不过是想在她双颊冷的透了红之前,记住冰天雪地清寒的风和晨光中,她温暖的模样罢了。

于是在巷口斜对面的街角停下来,略过少时,少年从结了一层霜的车窗里隐约辨认出几点身影。

灿宜裹了一条杏色的围巾,在巷口同莫觉道了别,便跟云宛往学校去。她周身洒了清晨斑斓的薄光,清冷的色调中展开暖色的笑颜。

如同冬天里一枚温软安然的花。

在结了冰的路面上走着的时候,灿宜脚底一滑,一扶身边的云宛,她亦是一个踉跄,两人都险些跌倒。路谦添坐在车里看着她的背影,低下头浅浅的微笑起来。

心里面泛开扑散不尽的暖意。

半晌,对司机说:“现在去学校罢。”

在教室坐了半天,才见灿宜进来,不过她并没有看见他。

少年安静的坐在座位上没有说话,一直看着她走过来,边走边轻轻跺着脚,拍下身上沾连的落雪。直到近前了,才发现他,一脸吃惊。

“早,宁灿宜同学。”路谦添面孔上散开一片笑意,同她玩笑起来。

灿宜怔怔的看着他,没想到他会来学校。片刻,也绽了一脸浅淡温婉的微笑。

然而这笑靥里,是除却他们外,旁人无法会意的问候。

“早,谦添。”

外语课时,女老师因为前夜这场今冬初降的雪,虽不算大,就初雪来说,也够分量了,便撇开了课本,同学生们闲聊起来。顺带着传授了许多相关单词及语句。

临下课的时候,她转身在黑板上写下一个单词:Romantic。接着又在下面写了几个字:——罗曼蒂克。

然后笑一笑留下个作业,便是阐述一下这个单词的意境。

“这样蹊跷的作业,”下课后,灿宜合了书本,略微抱怨起来:“叫人怎样写呢。”

“你不知道这词的意思么?”路谦添听见她的话,回过头笑着问道。

“知道是知道,”灿宜浅浅拧了拧眉头,“……可是形容不出。”

再抬起头来的时候,却看见前桌的少年脸上化开一副难以捉摸的微笑,想了片刻,冲她笑道:“你跟我来。”说完向教室外面走去。

灿宜不明就里的跟出来,站在教室门口,问道:“……做什么?”

路谦添却转过身,握了她的手腕,拉着她大步向校外去。

“马上你就知道了。”

随路谦添从车里下来,少年转身向她伸出手:“路很滑。”

于是她只好把手递进他手里,跟在他身后上了山。

半天才来到先时那个山谷,如今遍处裹了凝重的一片银白色,同□里的模样大不相同。少年一句话也没说,四下张望一番,拉着灿宜来到一颗巨大的树下。

山上阳光洒了一地,仍旧化不开雪。冬日里光线细如琴弦,如同淋进风里能作出一支清然悠扬的曲子来,穿□他们的耳朵里,心里。

连同这漫天的雪色一起,演变成回忆里最动听的遗迹。

“你站在这里。”少年松开手,低了低头,把灿宜让进树下。

她的身高刚刚好,他若直起身,额头便能蹭到外围的树枝,落上一头的雪。

“可以了,”少年躬身从树下出来,绕到另一边,又钻进去,说道:“把眼睛也闭上。”

灿宜拿不准他要做什么,只得闭了眼睛。

“好了?”

“好了。”

路谦添往树干上狠狠的踹了一脚。

灿宜只听见声音,并不清楚他做了什么,仍是闭着眼睛的时候,脖子里落进斑斑点点冰凉的触感。

一点。两点。化成无数点。凉凉的一直沉进她的心里去。

睁开眼睛的瞬间,灿宜满心惊喜。

眼前纷纷扬扬飞散开一片落雪,飘在她的四周。少年站在她身后,一下一下踹着树干,专为她一人造了一场雪。

她伸手捧住飞开的点点晶莹的白色,开心的笑起来。

少年也更加高兴,干脆走近灿宜抬手摇晃着树枝。

山谷里茫茫一片干净透顶的颜色,那棵老树扑散开的枝桠上,叠了厚厚一层雪色,浓重到连阳光也化解不开。如同一朵巨大参天的蘑菇,撑开素净的伞,遮蔽了身下少年与少女的欢声笑语。

他们无尽的笑颜里,夹杂着细碎的落白,飘荡着一直蔓延进山里。

和他们的世界里。

路谦添晃了半天,站到灿宜面前,看着她满脸的笑,便满意的把手合了在嘴边呵着气。

“你知道什么是罗曼……”他话还没说完,灿宜却已经握过他关节泛了红的手,放在自己嘴边吹着。半晌,抬起头,冲他灿烂的笑开。

“知道了,谢谢你。”

少年冰凉的手指外围,是一点一点温暖的颜色,融化了无数天寒地冻里的气息,沿着不可见的纹路蔓延进他的心。开出美好的花。

他们心里说,罗曼蒂克,是喜欢的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