叠墨

【23】错责

23 错责

那天祁佑森附在包裹外面的纸片,其实是一张《万花嬉春》的电影票。不过不知是福生转来转去找宁家的时候弄丢了,还是在外面放了一个晚上被风吹走了的缘故,总之灿宜根本没见这票,当然也就不知道他这份心意的存在。

虽是下午三点半开演,祁佑森却是早早的吃了中饭,就急忙的坐车来了电影院。福生跟着下了车,搭了手在他身后站着,少年四处张望片刻,回身看见他,便道:“……你干吗?”

“……咦?”福生愣愣的望着他家少爷,“……不……不干吗……”

“那你回去便是。”少年又回转身,兀自站到另一边去。

“……回哪……?”

“我自己在这里,”祁佑森转脸冲他笑笑,“你可以跟车回府了,约莫散场了再来。”

福生听明白他的意思,便也凑上前嘻嘻的笑道:“爷,您是混惯了江湖的,如今怎么反倒不好意思起来……”

“去你的,”少年推他一把,“就你小子这样没大没小的,我还……”

“瞧您说的,”福生又道:“小的便是再着鼻子上脸,也不敢坏您的好事不是。”

“我领教了福大爷了,”祁佑森往前躬身作个揖,笑道:“敢请福大爷收兵,到点再来可好?”

“得了得了,我回去就是,”福生一见他这样,忙忙的笑着转身跑开,钻进车里,摇了车窗又拖长了声音吆喝道:“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

祁佑森笑着看车走远,便在电影院门口的台阶上坐了下来。他拿不准灿宜到底会不会来的时候,其实她正在家门口微笑着目送路谦添远去。可也怨不得别人,实在是灿宜不知道有这么一张电影票的。

本就入冬的天,半中午的时候又渐渐阴了下来,祁佑森在石料的台阶上坐到即将开场,便是有围巾,也搁不住他没穿棉衣,浑身冻的麻麻的。人家三三两两的进了场,路过他都诧异的瞅上两眼,多半当他是丢了票在这里发闷的。祁佑森呵气暖了暖手,手指仍是麻的,便从口袋里掏出怀表来,数着指针一步一步转着圈。看一会表,又怕错过了灿宜,就再起身抬头张望张望。

然而失落便如同口中呵出的一团白雾,一重重扩大了边影,蒙在他心上。

少年踱着步子,随着表盘的刻度一格一格灰了心,可又总归执着于那点渐微的希望。他并不曾考虑过旁的外因,仿佛灿宜若是不来,就证明了他这场心意的终结。

电影自然按时开了场。

终归还是给他心上敷了厚厚一层莫名的形状。然而当一个人坚定的期盼着事情或许会有转机的时候,即便是等待落了空,他也愿意相信迟到发生的可能。

冷风过处,扑散开层层寒意,凉彻了人心。

少年捏着票等在门口,只有时间路过他。

福生来的时候已经浅浅的飘起雨来,他心下认定祁佑森这场电影看的开心,便特地从府里找了把水墨荷花的伞,预备拿来给他少爷,好让他掌着这小巧的伞送一送宁小姐的。若是再略一侧身,绅士般把女士遮进伞下,自己稍淋一点雨,等送到宁家门口,把伞递给她后,那么接下来,他家少爷转身离开的背影就伟岸非常了。一场电影,加一段巧极的小雨,以他家少爷的做派,一定演绎的潇洒无比。考虑到自己即将智勇助阵,福生越想越高兴,便不停的催司机快点。好容易到了电影院,满心欢喜,立马开了门挑着伞冲出去。

远远见一位少年颓然的低头坐在门口,正感叹有人欢喜有人忧,近前了才发现不是别个,正是祁佑森。

少年满头满身落了一层冬日细碎的雨水,静静的坐在一边。

“少爷,这是……”福生诧异的靠上前,蹲下身问道:“……宁小姐呢?”

祁佑森此刻只有满心的失落,低头不语。

福生正揣测着事情始末,见散了场,便逆着人流进了大厅里面去,四下找了半天也不见灿宜的影子,于是又跑出来,道:“少爷,宁小姐呢?”

少年仍旧没有开口,半晌,缓缓的站起身,朝车子走过去。

福生追上前,撑了伞遮在祁佑森头上,见他的样子,知道事情落了空,便也不再开口。

近了车,给祁佑森开了门,少年刚要上车,抬眼看见伞上的荷花图案,便停了步子,伸手夺过来。福生正要开口,他却收了伞远远的扔了出去,然后坐进车里。福生也没办法,不敢去捡,只好跟着进了车,回头瞟一瞟祁佑森的样子,便小声对司机说道:“……回府。”

可车子还没开出多远的时候,少年却又突然喊道:“停车!”

车子一停,祁佑森开门跳下去,往回跑了几步俯身捡起了刚刚自己扔在地上的伞。他撑开来转着伞柄,看了看并没有摔坏的地方,便又收起来,回身向着车里走去。

福生窝在前座里,瞅着窗户外面,小声嘀咕道:“何苦来……”正说着,听见有个姑娘的声音喊了句“祁少爷”。

祁佑森也听见有人喊他,转脸一看,见何云宛同一个不认得的青年挽着手站在身后。

“祁少爷也来看电影么?”她甜甜的向他笑着,四下打量一番,又道:“……你自己?”

话里含着别的意思,因着先时祁佑森向她打听过那点情报的缘故,多少掂量到少年费在灿宜身上的一番功夫,如今见他手里握着一把花哨的伞,可见不是自己一个人了。

“……不……我刚好路过……”少年朝她点点头,尴尬的笑了笑。

云宛并不十分拿准他对灿宜的心意,况且同他也不算相熟,开不得玩笑,只好三两句过后便道了别。

“……何小姐……”两人告辞后刚走了几步远,听见祁佑森又开口叫住她。

云宛转过身,见少年走上前抬手递过来那把雨伞,冲她不好意思的笑了:“……你们用它略遮一遮雨罢……”

起先她还不明白他什么意思,以为他只是行一桩好事,过后才体会出他为什么那副表情,多半是想要拜托她事情却又不好意思开口。也罢,不管他有没有那层意思,自己都权当这伞是借给灿宜的,过后拿给她代还就是了。

于是亦爽朗的冲少年笑道:“祁少爷放心,改天一定把伞还你。”

福生满心以为宁家小姐终于现了身,摇了车窗下来才发现不是,又见他少爷把伞给了别人,便替他灰了心。祁佑森上了车什么话也没说,福生认定他没心情开口,便也不做声,两人闷闷的回了府。

隔天上学,云宛虽不算受人之托,可也是一心替他人做好事,便挽了灿宜的胳膊笑道:“前些日子我从电影院门前路过,你猜碰上了谁了?”

她那天明明是同人进去看了电影的,因为怕灿宜知道了反而深究起她自己的这段故事来,便干脆略了去,只往祁佑森这边引导灿宜。

“谁?”灿宜浅浅的问了声。

“祁少爷。”云宛瞥了瞥灿宜的脸色,却并没见起什么变化。

“哦。”

“……他一个人去的。”云宛咳了声,接着道,再看看灿宜,仍旧只有平静的点点头而已。

“……喏,”她把手里的伞往前一递,道:“因为下雨,人家好心把自己的伞借给我用了,你们同班,便替我还他罢,还要记得道声谢。”

“反正也只是隔壁而已,”灿宜看她一眼,道:“你自己还他就是了。”

“……我同他不熟,况且……”云宛待要笑着说一声“人家本来就不指望我来还的”,又怕说急了反而坏事,只好改口道:“……况且今天我要补许多作业的。”

这样一说,灿宜也只好摇摇头,接了伞。

哪知到了教室到处找不到祁佑森的影子,挨了一上午也没见他来,灿宜以为他又逃学了,便只能把伞收在自己身边,预备放了学带回家。

其实事实是祁佑森冷风冷雨里在石头上坐了一下午,回家便发了高烧,昏睡不醒。祁家上上下下忙里忙外,中医洋医请来好几位。祁夫人守着儿子坐了一整晚,第二天一大早便把福生喊进内院来着实训了一顿。

福生不敢供出实情来,只好把责任全揽在自己身上,说自己没照顾好少爷使少爷受寒尔尔。

挨了半日的训,他倒是一点也不觉委屈,只是满心心疼他家少爷,惦记着他可好些没有。因此紧紧的守着祁佑森房门,祁夫人前脚出来,他后脚便进去探探情况。如此上下紧张了一整天,傍晚的时候,少年终于醒过来。祁夫人欢欢喜喜的吩咐人做了粥点小菜,喂他吃了,顾虑着让他多休息一番,便回了房间。

“少爷,您可醒了!”福生几乎要流下泪来。

“并没有大碍的,你紧张什么……”祁佑森撑着坐起来,靠在床垫上。

“早知就该带把伞去,这鬼天早不下雨晚不下雨偏偏那会子变了天……”说到这里,瞥见少年脸上沉默下来,福生便也停了嘴。

那把伞,落在少年心头,始终是一团扑朔不定的光,忽暗,又忽明。

福生最是体贴自己少爷的,见了他这样,便下定决心,次日一定要找宁家小姐问个明白。

因此今日虽然祁佑森并没来上学,福生仍是早早侯在校门口。下了学,灿宜同云宛两个刚出来,他便迎了上去道:“宁小姐略住一住……”

云宛并不知道祁佑森生病这回事,以为福生为着帮少年牵线来的,自己也乐得作灿宜的红娘,便先散了一脸的鬼笑,冲灿宜道:“我想起来一桩急事,必得先回家了……”

灿宜看看她,只好说:“那你先回去好了。”

云宛闻言笑嘻嘻的冲福生点了点头,转身回去了。

待灿宜再转回脸来,福生早变了表情,拧着眉毛大声质问道:“宁小姐,我们少爷哪里讨了你的嫌,你这样不待见他?你便是不高兴搭理他也就算了,可是前天那样的天气,明明知道我们少爷守在那里等着你,你还不来!不来也罢,托个口信也好,你也没一句话,白白冻坏了我们少爷!躺了一天一夜才睁了眼,到今天都没退下烧来!枉费我们少爷苦心同路少爷求了那幅画来,天天悬着心往那破画店门口等你去!见你喜欢,他自己还高兴的什么是的……”

他倒真是一激动和盘托了实情出来,自己并没注意,灿宜却听明白了怎么回事。

“……你说那画……是谦添画的……?”福生还没说完,便听灿宜问道。

“……谦……谦添……?”福生注意了她的措辞,当下诧异非常。

灿宜才是满心惊叹起来,自己这般喜欢那画,如今不是别人,原来正是他的了。难怪他那天那样不厌其烦的问她是否喜欢。心里隐约几分高兴,可也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便道:“……我当然认得路谦添少爷了……”见福生替他主子来讨公道,也为着转移话题,又说:“可是……你虽然说我辜负了祁少爷,我却并不知道有前天这回事的……”

“什么?”福生一口气说了上面那番话,眼下听见灿宜说并不知情,便疑惑起来,问道:“……就是那包胭脂,我们少爷见你喜欢,忙忙的买来许多,特意把那又是花又是什么春的电影票夹在绳子底下的,难道你没见?”

灿宜闻言明白了那包胭脂的来历,便笑道:“胭脂我是见了的,可是并没有见你说的电影票,本来还疑惑是不是谁送错了人家的呢。”

她这样一说福生也没了话,顿时垂头丧气起来,懊悔自己坏了祁佑森的事,转身便要回去。

“福生,”灿宜却轻声叫住了他,浅笑着上前,递上那把伞道:“不管怎样,要谢谢祁少爷了。”

见灿宜并没有生气的意思,福生却更是悔不当初,恼自己说话造次了,满心的对不起祁佑森,又对不起灿宜,如今见了那伞,愣了半天,道:“……您……您还是自己给我们少爷罢……”便转身朝着车子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