叠墨

【18】夜路

18 夜路

《桃枝》定在八月十六开演,中秋过后。

许多日子以来,为着这开社的头一出活动,社里十几号人个个都费尽了心血,如今即将面众,当然更是激动,虽是下午六点的场,一干人却是从早上便开始忙碌。

路谦添上午一直在家读剧本,直到中午吃过饭,临出门前给他妹妹留了时间和地址。

“你们去早一点就是了,”冲路希窕笑笑,“我怕是没办法给你们留座位的,净占前排的位子不太好。”

“有什么不好,”他妹妹撇撇嘴,“还不都是人坐,我们去给路少爷捧场,反过头来倒还要自己巴巴的去抢位子。”

“得了,”路谦添笑道:“我赶时间,你可记住地方了?”想起什么又无奈的笑了,“也罢,便是你不记得,他两个也知道地方的。”

说完便下楼去了。

到了礼堂,四下里看了一圈,却并没有寻见灿宜的影子,以为她还没来,便讪讪的坐到一边的椅子上去,一边看着他们在舞台上摆弄布景,一边看着台词。

过了有将近一个时辰的样子了,总觉得不大对,于是路谦添起身跨上舞台,拉住一个男学生问道:“你可看见宁灿宜了?她来了没有?”

“在后台呢,”那人笑道:“上午便来了的。”

于是路谦添只好三两步往后台去,心下懊悔自己方才找的粗心,竟没看见她。

灿宜读了半天剧本,想起莫觉上午提醒她早点化妆,免得来不及,便只好坐到镜子前面。

她是从来没给自己化过妆的,眼下盯着镜子里面那张面孔,拿着朱笔却不知该从何下手。正犹豫着,倏然间想起那天唱《桃花扇》的林菱荷。粉黛不施,却更加显得窈窕动人。因此,想了半天,放下手里的笔。又盯着镜子瞧了瞧,偏偏自己是这主角,若真当要不化妆,别人都化了,只怕自己倒成了态度不认真。于是又拾起笔来。

打开胭脂盒子,仿佛又想起车里那次同行。浅浅的一笑,用笔尖沾了胭脂,调进水里,心想不知因为这一出《桃枝》发生了多少事情。

就想到这里,一下停了手里的动作,半晌,笔尖从嘴唇缓缓的移上来。

原本要点在嘴唇上的颜色,却轻轻的点在了额角。

既然是桃枝,不如只在眉脚画一朵桃花。

不过灿宜显然是将这个问题想得太过容易,等她别过一半脸,画了擦擦了画,重复了几次都不成功之后,终于知道只拿余光瞟着镜子,是无法在侧脸画成一只桃花的。

于是灰心的把笔搁在桌子上,转回脸对着镜子皱起眉头。

视线却突然从镜子里瞥见身后的门口,少年倚在那里低着头微笑。她只是专注于余光里自己额角的那一点图案,却不曾注意到几时身后来了观众的。

原是刚才路谦添到后台来找灿宜,哪知从这房间门口经过的时候,不经意瞥见她坐在那里挑着一支笔,费劲的往脸上描画,三五遍仍是不成功。也不知她到底要画什么,懊恼成那样,看着看着便倚在门边笑起来。

给路谦添一笑,灿宜倒十分的不好意思。半晌,也只好从镜子里冲他笑了笑。

少年却直了身走上前,从灿宜手里拿过那支朱红的笔,想了想,抬起左手轻轻按上灿宜的头,浅浅的笑着对她说:“歪一点。”

于是灿宜只好再别过脸。

给他的手掌抚上额角的时候,她心里倏然紧张起来。她的余光被少年左手的半个掌心阻住了视线,无法看透他的笔触,也猜不到他究竟在描画什么。只能安静的坐着,在他修长漂亮的手底,感觉笔尖上胭脂膏子冰凉的落点,徐徐在她侧脸拉出一条玫红的线,然后抬起,换到另一处落点,再反复。每一笔清冷的茉莉花味,直落进她的心里。

半晌,少年抬起手,放下笔,冲她温和的笑笑,端起桌上的镜子。

她左脸的眉脚,多了一瓣粉红的桃花。

临开场的时候,祁佑森同路希窕转到后台,看见路谦添,祁佑森上前一步,抬起胳膊搭在他肩上,笑道:“我们给你捧场来了。”

路谦添见只有他两个,便问:“思苏呢?”

路希窕是不知前情的,只答道:“思苏姐姐说得了感冒,不来了,”想了想又鬼笑着盯着她哥哥:“哥哥,你们莫不是吵了架罢,这种事情搁在往日里,思苏姐姐便是病入膏肓了也不肯不来的。”

“鬼丫头,说什么呢,”祁佑森笑着在路希窕额头上弹了个响指,转脸推了路谦添一把,凑在他耳边玩笑道:“与我无干,我是费劲了口舌的,你知道她的脾气……”

“无妨,”少年并不在意,冲他两个道:“快点入席罢,马上开始了。”

于是又玩笑几句,祁佑森跟路希窕便回了座位。

观众都是莫觉大学里的大学生,作了好几日的宣传,如今厅堂里满满的来了许多人。

开场前,灿宜躲在幕布后面,掀开一条缝,偷偷望出去。

这一看倒看的她吸了一大口气。从没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做过什么表演,眼下上了台若是记不得台词了可如何是好。越看越紧张,渐渐怯起场来,脑子里什么词也不记得了,只能惶惶的低着头站在那里。

正愣愣的出神,眼前挡过一片少年的影子,站在面前淡淡微笑着。半晌,抬起手,递到她面前一支莲花灯。

“小姐,这可是你的花灯?”

长柄下吊着那只花,玫红绸里隐隐约约晃出暗黄的光华。

“是,可是请你丢了罢。”

摇摆的光圈中,看清楚少年眼底的笑意,灿宜于是明白过来,他不过是来平息她的紧张感罢了,自己实在并不曾忘记台词的,见他安然平静,她又何须紧张呢。

于是六点以后的那个晚上,他们就如同排练时那样,安安稳稳的扮演着桃枝与允言。

在一片阑珊的灯火中,他递上捡来的一盘光明。

喧天众声里,有两个人开始了一段酸楚的旅程。

年轻并不就代表爱情不可靠。

反而容易催生他们更巨大的勇气去摆脱旁的干扰。

全然如常,进行到后面那一场。

他握着她的手喘息在逼仄的细巷里的时候,瞥见她额角那朵绯红的桃花。

黯淡的舞台上,只有一盏灯将微弱的一束光打在他们脚下。浸在四周虚浮的光色中,他看见一朵恣然的桃花,绽放开五片浅粉的花瓣,随着她太阳穴上的血管一跳一跳的映进他的眼底,如同很快就要飘落下来。

这个瞬间,番然打破了少年整个晚上的假设。

他并不是允言,而她也不是桃枝。

眼前被自己紧紧握住手腕的少女,早就在某一个时刻,翩然进驻了他心底的一隅。

少年全然忘记剧本,只是直直的望着她,对上她诧异的眼神。

她的确不是桃枝。而是宁灿宜。

彼时他见过她山石间干净到极点的空灵美好,见过她许多琐碎的点滴,懊恼或者生气,连才华亦带着一点独特的倔强,一笔一笔绣在他的印象里。

譬如车内一团暧昧的光影中,他隔了一片镜子看她静好的笑脸。

又譬如方才他画给她一朵工笔朱红的花,以及他递上那丛莲花灯,消平她自己织造的紧张感。

这些一点一滴里,慢慢积攒起少年对她的喜欢。

于是就在灿宜即将踮起脚的瞬间,路谦添俯身吻上她的唇。

终场的掌声是很热烈的,表示所有人这么些日子以来的努力并没有白费。

也没有人计较到底应该是谁吻了谁。

除了灿宜自己。

然而这种问题她又如何能开口问他呢。从她结识少年的时候起,他就给她制造了许多不明就里的问题。而她终究是慢慢落进一个旁人看不见的穴,如同是光线在罅隙里投映出几点隐约可见的针脚,忐忑不安,又夹生众多细小的甜蜜。

散了场,灿宜同莫觉在路上走着。虽然有一搭没一搭的同他对着话,却是心猿意马。

眼下她整个人,被少年打乱了阵脚。

路谦添同祁佑森和路希窕玩笑着出了礼堂,往停车的位置走着,将要近前了,其中一辆却突然对着他们一闪一闪的打起车灯。三人被恍的睁不开眼睛,都要抬起手遮挡的时候,从车里款款下来一位小姐。

“演的可成功?”乔思苏笑吟吟的走上前,给路谦添递上手里的一捧花。

“算是。”少年接过花,浅浅的答了一声。

祁佑森知道乔思苏闹别扭,打趣她道:“你不是感冒出不了门的?”

“舒服多了,”她挑着眉毛笑一笑,“自然是要来的。”

“那为什么不进去?”路希窕也笑道:“方才有一出好戏,你却没看到的。”

“罢了,”乔思苏赌气当然是为这出好戏,懒得再挑起话题,省的自己不痛快,便道:“何苦在这里黑漆漆的站着讲话,我们仍是挤一辆车才热闹。”

说完四个人都钻进乔家的车里。

路上也是有说有笑,几次三番的拐到这出戏上,又都给乔思苏转开了话题。

事实上也只有三个人在热闹罢了,路谦添手臂搭在开了一半的车窗上,撑着额头。偶尔听一听他们讲话,多半时间只是想着先前的事。

想到灿宜,转而想到这出戏,转而,又想到莫觉。

突然的就有了一个念头。是了。他想送灿宜回家。

他并不了解灿宜同莫觉之间是何种情意,不过很显然,对于一个已经全然进了他心里,并且刚才让他忘记自己正在做的故事,当着全场一百多号人的面去吻的人来说,若是她正同旁的异性一起走夜路,他肯定是介意的。更别说她跟莫觉又那么相熟。单比一比交情,自己气势上就短了一截。

眼下的状况,简单来说,他是吃醋了。

于是突然就叫了声“停车”,推说落了东西一定要取,便开门下去,拦了后面跟着的路家的车,钻进去急急的掉了头。

沿着往宁家去的路,一路追上来,车灯里看见前面两人的背影。

灿宜同莫觉正在路上走着,听见身后的喇叭声,还没回头,一辆漆黑铮亮的轿车便缓缓在身边停住。

少年从车里下来,在一片黄晕的光影中,朝她温柔的笑着:“没想到还是遇上了,我顺路,送你们回去罢。”

“若是这样,便谢谢路公子了,”莫觉想想不需要推脱什么,亦笑道:“今天演的这样成功,还没有正经祝贺你。”

路谦添走到两人面前,将他们让进车里。

莫觉道了谢先钻进去,灿宜也冲他笑一笑,即将跟着进去的时候,却被少年拉住了胳膊。

他原来不是这样想的。

没有考虑过三人同车是什么气氛,可是灿宜方才冲他那一笑,让他意识清楚,他只是希望同她独行。

于是干脆将灿宜拉开,侧身关上车门,俯身冲车里莫觉笑道:“我改了主意,可否请莫觉兄先跟了这车回去?我们随后就到。”说完也不待他答话,往前一步拍拍车窗,冲司机道:“宁家。”

这一出,灿宜完全没有准备。就是连路谦添自己,也是临场发挥。

真真是一改他往日的作风了,等他清醒来,车子早就走远,只剩下他同灿宜两个人。

八月十六,头上如墨的夜空里,一片银盘如水,荡漾出少年与少女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