叠墨

【17】得罪

17 得罪

灿宜同莫觉两个即将出这戏院门的时候,一个小丫头急急的跑过来,站在暗里朝他两个招手。灿宜心下诧异,看了看莫觉,亦是一副不认得那人的样子。两人稍一对视,仍是向她走过去。

“这是我们小姐叫我传的条子,”那小丫头递上一张香纸片,冲灿宜笑道:“我们小姐说‘给这位小姐,并请她同她的朋友到后台来坐坐’。”

灿宜低头看了看纸片,夹杂着扑面的暗香,上面清秀的笔迹,漂漂亮亮的“林菱荷”三个字。

“……林小姐如何知道我们……”灿宜颇感吃惊。

“这缘故还是你们同我过去我路上讲给你们知道吧,”那小丫头也有几分伶牙俐齿,笑吟吟道:“我若请不到小姐,我们小姐倒该恼我办事不利了。”

灿宜两个不明就里,见她这样说,不好推辞,也实在疑惑林小姐怎么得知了他们这事的,于是便一路随着那丫头去了。

从大厅角上,穿过一道侧门,眼前便是狭窄的一条通道,两侧摆满了衣架同道具若干,留给人走的地方却不多了,花妆戏子们来来往往的,如同是在满满的戏服中间穿梭。

原是那祁老板遣人往林菱荷的房间去送来一支花篮,原知他没空不来的,如今临场了又突然说得了闲,少不得要委屈两位观众。哪知打发丫头出去一瞧状况,说是祁家少爷的同学,叫宁灿宜什么的,因想起宁家院落里那一番对话。眼下自己对宁家这位十六七岁的小姐颇有好感,今天她同朋友既是在自己的场子里白白受了委屈,不知便罢,知道了就不能不插手的。况且错本来就在戏院并祁老板这方,于是当下写了名片叫递出去。

灿宜同莫觉跟着那丫头走到一间房间门口,门上挂个牌子,写着“林菱荷小姐”,丫头敲敲门,待里面应了一声,便推开门,将灿宜两位让了进去,笑道:“小姐,人请到了。”

灿宜打量一下这房间,开阔宽敞,同外面的局促形成鲜明的对比。靠墙几张梳妆台,旁边的衣服架子上净是绣工细致的各式各色戏服。另一边又摆放了几支巨大的花篮,明媚鲜艳。

林菱荷穿着一身水蓝戏服,正斜靠着背垫坐在沙发上,翻看着手里一本杂志,见灿宜两个随着进了门,便放下杂志,起身笑道:“原是刘老板不会做事,委屈宁小姐同这位……”

“莫觉。”少年答她道。

“……同莫公子了,”想想又笑着问:“宁小姐可还记得我罢?”

“怎么会忘了林小姐,”灿宜见她语气很客气,也笑起来,“原想看您一出戏的,眼下不能够了。”

“我也就是偶尔想起来,若有兴致了,便来这里唱一回罢了,”林菱荷慵懒的笑笑,接着道:“今天既是作了我的客人,便是圣旨来逐客,我也不在乎的。前场没了位子,若是宁小姐同莫公子不嫌弃,可请二位在后台略站一站的?”

原本灿宜两个的兴致被那长衫一闹已经全然消褪,自己跟林菱荷只有一面的交情,如今但见她诚恳相邀,可见是认真把自己当了听众的。同长衫那前嫌不计也罢,于是宛然笑笑,谢道:“那便要谢谢林小姐了,我们站着坐着都无妨的,”见她只穿了一身绣蝶并团花的戏服,束了条水色长巾在头上,发饰钗簪的零星可见,亦没上浓妆,两颊只有淡淡一层颜色,于是又道:“别误了开场的时间,林小姐赶紧化妆罢,我们也不多打扰,这就过去后台了。”

林菱荷只是笑笑,也没回她,竟然就同他两个道了别,先出了这房间的门,窈窕着往台子上去了。

灿宜同莫觉颇感吃惊,于是亦转身朝那边赶过去。

只听开场那一片掌声,便知道林菱荷名号有多响亮。

她素妆扮着李香君的戏,水袖一起一落,神情间荡漾出一段宛转悠扬的唱腔。

听得一段《锦上花》,灿宜细细品味着戏词,站在后台幕布边上,直直的出了神。

[锦上花]一朵朵伤情,春风懒笑;一片片消魂,流水愁漂。摘的下娇色,天然蘸好;便妙手徐熙,怎能画到。樱唇上调朱,莲腮上临稿,写意儿几笔红桃。补称些翠枝青叶,分外夭夭,薄命人写了一幅桃花照。

直到终场,满座个个在林菱荷这婉转的嗓子里失了神。

知道她过后必有少不了的应酬,于是灿宜同莫觉也没多待,只当场赞叹她一番,又道了谢,便离开了。

一路回家都交流着这场体会。

隔了许多天,因为短了夏天的衣服,前些日子沈妈去制衣店给灿宜做了两件短褂的,这天晌午估摸着应该也做得了,便要去取。灿宜瞧一瞧外面,顶着这般大太阳的,怕她回来又犯了头疼病,于是同她说了自己去。

过了正午,捡了个太阳不毒的时候,出了门。

刚进了店里,便看见一位时髦打扮的年轻女人,穿了暗红的丝绸中裙,头上戴了一顶洋装宽边遮阳帽,站在那里付钱。

“林小姐,”灿宜上前打了声招呼,“这样巧。”

“原来宁小姐也来做衣服的。”林菱荷看见灿宜,亦转脸隔着帽檐上搭下来的一层墨绿的面纱冲她笑笑。

“前些日子做的,今天来取。”

灿宜想要谢一谢她那天那场戏,林菱荷却想起什么,不待灿宜开口,便向老板道:“宁小姐的衣服多少钱?我一起付了。”

“不用的,”灿宜没想到她要帮自己付钱,赶紧婉言谢道:“林小姐不必破费,我自己来就好!”

谁知林菱荷却冲她笑笑:“上回的画我没有正经谢谢宁先生,你倒是跟我在这儿客气起来了,本来我从不愿意负人的,偏偏对宁先生又无以为报,这个算我借以回敬的一点小意思罢。”

“这可不是了,”灿宜仍是推脱:“要说谢,那天那场戏林小姐肯带我们去后台就已经重重的谢过了,今天怎么好再让你破费的。”

“愿意听我的戏本来就件是让我荣幸的事情,”林菱荷是明白原委的,道:“那天根本谈不上什么谢不谢的。”

灿宜本来推辞,听她这么说,想想她亦是重情义知恩必报的,早晚也有件事她肯定要还了这份人情,便也只好做罢。于是笑道:“那么,谢谢林小姐了。”

巧的是祁佑森为了讨乔思苏的高兴,亦拉着她来这里量衣服,进了店门,眼前的情景两个人都看进眼睛里去了。

他两个当然认得林菱荷是什么人物。祁佑森倒还好,初时只嫌这位名声响亮的交际花人前花枝招展的,颇觉得虚情假意,但是看多了,想到交际花都是这副姿态,慢慢也就习以为常。眼下只是诧异于林菱荷竟然同灿宜看似颇为相熟这件事,以及乔思苏跟灿宜这场尴尬的照面。

因笑着问了声好:“宁小姐,林小姐好。”

灿宜对祁佑森,谈不上坏感好感的,只把他看做一般富家少爷罢了,便也没显得十分热情,只点点头致意。

“二位好,”林菱荷冲眼前两个笑着,瞟了乔思苏一眼,仍向少年道:“还要谢谢祁少爷随祁老板去捧了我的场的。”

“那有什么的,”祁佑森亦笑着赞她一番:“林小姐实在唱得好,才有那么多听众。”

他两个又你来我往的客套了几句,不过都是些场面话罢了。祁佑森心思不在她身上,林菱荷亦是哪里就当真同这年轻少爷交际的。

乔思苏直直的站在一边无话,爱搭不理的,眼睛也不看他们。

她本是千人簇拥万人照顾着长大的,天生一副小姐脾气,心高气傲,向来看不得交际花这种为钱在上流里卖笑的女人。更别说她生日宴上林菱荷同路谦添跳的那场舞,知道她是故意的,便更加看她不惯。另一方,自打那天见了那一出排练,加之没料到灿宜竟然还敢向自己还手,便对灿宜产生一层芥蒂。

于是眼前两下里都招了她的讨厌。

乔思苏跟灿宜原本陌生,不便再对她表露什么态度,只好仰着头一脸轻视的从林菱荷身边擦过,走到一边的沙发上坐下来。

林菱荷见她这样也只是挑了挑嘴角,轻然的笑笑。

灿宜本来就懒得理会乔思苏,不过因着上次的交谈,大概摸到林菱荷几分脾气。虽然身份如此,可是这位林小姐的见识和她骨子里的重情重义却不是一般交际花可以比的。想来她曾因为权势身份之差葬送了自己珍重一生的爱情,现在却周转于权势之间,也不轻松。因此对她一直带着几分敬重,并不曾因为她的身份而看低了她。只是刚才乔家小姐对林菱荷的态度让她生恶,偏偏自己最是看不惯这些因为权势富贵而自觉高人一等的人,加之之前她那无理的一巴掌,如今更添几分讨厌。

祁佑森见灿宜和林菱荷两人彼此间均是真诚相待的样子,便来了几分兴趣,也坐到沙发上,招呼老板派人带乔思苏进去量衣。

这边林菱荷付完帐便带着衣服离开了。灿宜也并非没看见祁佑森坐在店里的另一角笑吟吟的看着她,只是他那同伴实在不招自己的喜欢,也没什么话可说,只等店里的伙计把她的衣服包好,也径直向门口走过去。

手刚要搭上店门把手的时候,祁佑森却突然挡在门前,倚在门上朝着她笑起来。

“想不到宁小姐交友这样广,”少年低头凑到灿宜耳边,挑着语气轻声笑道:“你可知道她是谁?”

又一个枉自尊大的。

“我当然知道,”灿宜不躲不避,原本只是稍微不好的情绪一下子被挑成恼怒,她仰起头对上祁佑森的侧脸,反而踮起脚凑到他的耳边:“知道又怎样?祁少爷无非是想说说林小姐的是非罢了,有这功夫倒不如充实充实少爷的所学,以后也用不着逃学了。”

说完拨开他的手就要推开门出去,想起什么又回过头,略带嘲笑的说道:“你们只说她的是非,没有这些喜欢买笑的权贵,又哪来她的非?况且,像少爷您这样自恃颇高的达官显贵们,自己却不知道不如她的地方多了去了。”

话里含着讽刺,祁佑森被灿宜给反驳的无话可说。他的那句“你可知道她是谁”其实并没有蔑视了林菱荷的意思,只是好奇灿宜会有这样一位朋友而已,可是却不知为何触怒了她的情绪,只是开玩笑的说了一句话,就被她这么些话给堵了回来。

他挡在门前的手被拨开,还在愣神的功夫,灿宜却早都离开了。

眼见着自己一回二回的全然已是把灿宜给得罪透了,还提什么讨好不讨好的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