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号当铺

第十章

自此之后,阿精与老板的距离越来越远,差不多是天各一方了。

她再也没想过回当铺,但觉那个地方已与自己无关。

日子纯粹是虚度与消磨,与X到处为家,便是留在尘世的惟一勾当。

她下了结论:“只有像人才会希望长生不老。”

X不置可否,因为他知道,有些人的长生不老,日子过得甚有意思。

譬如孙卓。如果孙卓最后得到永生,她的长生不老就是享受,因为她有目标。

孙卓盼望一个永恒的生命,她有一个目标,就是成为当铺女主人。所以她希望长生不老。她不是傻人。

孙卓在世间的荣耀依然至高无上,她获封为爵士,她的靡靡之音感动了世人,世人于是对她不离不弃。如果,可以策封她为圣人,相信,她亦已早早被加冕了。头戴皇冠之后,又可以戴上光环,要多厉害有多厉害。

转眼间,孙卓亦已四十岁,她足足雄霸世界二十六年。

恰如其分地,她有四十岁女人的味道,而美貌,因为金钱也因为保养,看上去也只像三十出头。依然簇新、光鲜、不同凡响。

而在当铺来来回回这些年,她早已摸熟了每一个角落,除了阿精的行宫以及地牢,其余她都能进进出出。

当一切都完美安好之际,有一次,在表演的中途,她在台上不支晕倒。

把她送进医院,医生说,她得到的是脑癌。

“什么?”孙卓反问。

医生告诉她:“孙小姐,对不起。”

她抱着自己的头,消息突然,她无办法信服,然而,倒是冷静得很。“可以治疗吗?”

医生表情抱歉。“做手术已太危险。孙小姐,你只余下一个月的寿命。”

“什么?”她再问一次。

医生说:“我们……全世界的人也会舍不得你。”

孙卓掩住嘴,她要再三肯定一切:“一个月的寿命!我就快会死?”

医生的眼睛红上来:“孙小姐……”他似乎比她更悲痛,看来,他一定是她的知音。

她躺回病**,摆了摆手,吩咐医生护士出去。她把脸转向望出窗外,窗外的天好蓝,然后,忽然她就微笑了。

孙卓不怕死。她想到的是,老板很快就赐她长生不死,她会顺利跨过人类的死亡,然后伴着老板得到永生。

他伸伸懒腰,原来是时候与尘世的荣耀告别了。

孙卓只剩下一个月的寿命的消息,很快便公开去,人类,同一时候涌起了恐慌,他们陷入了一个极度哀伤的局面。他们害怕失去她。

他们悲哭他们祷告他们为孙卓寻求名医,每一天的世界性新闻报道,一定有孙卓的病情进展。她没待在医院中,她住在西班牙向海的堡垒内,静待她的肉身腐烂。

每一天,堡垒之外都集结了群众,他们播放孙卓的唱片,他们手牵手运用念力来渴望奇迹出现,堡垒的山头,已集结了数十万名由世界各地蜂涌而来的人。他们住在帐幕中,手拿洋烛,每滴流下的眼泪,都是祝福。

孙卓的外形已有变异,她双颊凹陷,眼内的神采已逐渐减退,身体,亦已瘦了很多。没经过治疗,所以不用刺头,外观亦无受药物副作用影响,然而,患重病的人,不可能再美艳如昔。

意志再强、权力再大,也敌不过神秘而无奈的身体结构。

她吩咐众仆把所有窗帘垂下,她不想任何人看见她的容貌。而她在窗帘之后,静待老板的来临。

可是,一天又过一天,老板却没到来。而孙卓,因为癌细胞扩散,她的视线已快不管用,而头,久不久便狂制地轰痛。是在肉身的痛苦中,她的信心动摇起来。

无理由,老板要她受这种苦。

她问医生:“我剩下多少日子?”

医生说:“对不起,孙小姐……只有一个星期。”

她不得不彷徨,原来,真的时——无多。

她用祈祷的心情去盼望老板来临,在这任何人也会感到绝望的日子,她依然没痛哭,一样的淡定冷静,为的是,她抱有一个希望。

孙卓知道,这种肉身的痛苦过后,就是新生。

堡垒外数十万名忠心耿耿的人,流下一串又一串的泪,为如神如仙的偶像哀悼她的生命。她听见他们的哭泣声,她知道这是为她而哭,但偶然,她也会觉得,一切事不关已。

“没什么好伤心的。”她对自己说,然后,脸上挂了个微笑。

隔了两天,孙卓便陷入昏迷状态,医生在她的房间中替她抢救,沉睡了两天之后,她才再醒来。这次醒来,精神好像很好。

就在同一天的晚上,刚服过药的孙卓感受到身边一阵熟悉的气味,虽然她已看不到,但她还是知道,朝思夜盼的人来了。

“老板……”她伸出手来。

老板接过去。“我来看你。”

“老板,”孙卓的语调很兴奋:“我等了你很久。”

老板说:“我来送你最后一程。”

孙卓握紧她的手,然后把他的手放到她的脸旁去。她问:“你会把我带到哪里去?”

老板回答:“我会使你安息。”

孙卓一听,便问:“安息?”

“你放心,你会从此无忧无虑。”

孙卓非常愕然,她面向老板的方向,说:“老板,我不要安息。”

“然而你的寿命就只有四十年。”老板告诉她。

孙卓说:“老板,你不是要接我到当铺吗?”

这下子,轮到愕然的是他。“当铺?”

孙卓说:“老板,你不是为我安排了一个位置吗?”

老板说:“你的意思是……”

孙卓激动起来:“老板,我要做你的伙伴!”

老板却说:“我已经有阿精。”

孙卓开始歇斯底里:“这些年来,你不是已让我代替了她吗?”

老板说:“但你过身后,我便要让她回来。只有她一人会长相伴我。”

孙卓开始由失明的眼睛内流出眼泪。“我以为,你已让我代替了她。”

“不,你是你,她是她。”老板不明白了,他问她:“这些年来,你领略不了我所给你的一切吗?”

孙卓已泣不成声。“都不是想象中的……”

老板更是疑惑了:“难道,你得不到幸福?”

孙卓吸了一口气,告诉他:“你给我荣耀,给我光辉给我成就,这些都令我很幸福。只是,你知不知道?我很想与你一起。”

老板错愕到不得了。“孙卓,你已典当了爱情。”

孙卓想了想,然后忽然冷笑:“哈哈哈……我知道了,我典当了爱情,因此,我得不到我的所爱……”

老板心中冷了一截,他到了此时此刻,方才明白整件事。

“孙卓,这是不可能的。”

孙卓说:“这些日子,你特别眷顾我,你让我走近,你让我介入你的生活。我从来不知道,你对我半点意思也没有。”稍停一会,她吐出一句:“你连留下我也不想。”

老板说:“我自觉有责任看顾你,我有责任给你最多的幸福。”

孙卓拍打床褥,她叫出来:“为什么是我?为什么不是别人?”

老板告诉她:“孙卓,你是我的亲人。”

“亲人?”

老板说:“你是我的后代。你是我的曾孙女儿,而你,拥有与我妻子一样一样的相貌。”

孙卓张大了口,做不了声。那么……

老板说:“所以,我爱护你,是我对你的责任。我曾经亏欠了我的妻子,既然你是我的血脉,我当然尽我所能,给你要求的幸福。”

四十年来,孙卓从未激动疯狂至此,在万事皆猜错、万事皆出乎意料之时,她所能表达的是,一种竭尽所能的嘶叫:“我在你身边那么多年……你让我依靠你那么多年……为什么,你不一早说清楚……为什么!”

“对不起。”老板望着孙卓,他的表情抱歉。“你只是得不到爱情,其他的,我都为你做得到。”

孙卓不能否认,事实就是如此。

然后,她便明白了,这么多年知识一样的疑团,为什么他永远不再走多一步,为什么他三番四次要确定她得到幸福。

老板说:“倘若你只是一名普通客人,倘若你不是我的血脉,我不会如此尽心尽力培育你、满足你。是你,令我知道,人类的永恒。人类的生生不息,不是长生不老,而是一代接一代的生存下去。当我第一次看到你的脸,我便感受到何谓血脉相连,你这张脸,使我内心震动,令我知道,我非为你得到幸福不可。”

曾孙女……

孙卓忽然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哈……”她为这些年来的苦恋而嘲笑自己。“太好笑了……”

老板告诉她:“但我不会浪费你的爱情,我会利用它。”

“什么?”孙卓问:“你利用我的爱情?怎利用?”

老板便告诉她:“我会给我与阿精一个幸福的机会。”

孙卓一听,当下怒火中烧:“不!你给阿猪阿狗!也不可以给她!”

老板说:“我想尝试去爱她。”

孙卓说:“那用不着侵占我的爱情!”

“对不起。”老板告诉她:“我与你一样,典当了爱情。除了你的爱情,无人能补偿我这个缺失。”“不!”孙卓家发了疯一样:“我得不到的,无人可以得到!”

“对不起。”老板依然是这句。“对不起。”

说过后,他便转身离开。

孙卓凌空伸手一扑,抓住了老板的手臂,她问了一个问题:“你在何时开始计划侵占我的爱情?”

老板转过脸来,这样对她说:“由我决定要与你交易的那一刻。”他伸出左手,放到她的脸庞去。“你给我的爱情,我一直收到手心,你的爱情纯净无瑕,我从没玷污过。”

孙卓激动地呜咽,她用双手拉着老板这只左手,她哭叫:“还给我……还我爱情……”

“我已给了你幸福,我没亏欠你。”说过后,他把手缩回,离开了她的脸庞。

他逐渐步远了,孙卓叫停他:“如果那时候,我爱上了任何一名凡人,你是否会还给我爱情?”

老板回答:“会。只要是你的幸福,我也会给你。”

孙卓缓缓点下头去。可惜的是,她从没有爱上谁,她只有爱上过他。

他的脚步慢慢隐没,她看不见,然后,也听不见。

老板,从此离开了她的生命。

颓然躺在豪华的**,整个人生中,惟独这一刻是全然没有希望。事如愿违、错愕、失措,突然……怨恨。活力澎湃地生存了这一辈子,此刻,她确确实实知道,落空了,完结了。

是谁令她对生命有所谈会?还以为必可以生生不息,还以为她得着的是爱情,原来,一切只是可笑的自以为是。

还有什么是真实的?

窗外有连绵的祷告、断续的悲哭、人们对她的膜拜,是她十四岁时候要求的,到了今天,生命将尽了,原来,最真实,也是惟一得到的,就是这些似近还远的爱。

她得到的,就是当初她要求的,结局是没有多,也没有少。

原来,第8号当铺公平得很。

孙卓疲乏地撑起身,走下床,一步一步走近窗前,然后,她到达了。这窗在三楼之上,而人群,全都聚集在堡垒的草地上,继而散在附近的山头。

有人发现了孙卓站在窗后,于是起哄起来,高呼她的名字的声音此起彼落。

“孙卓!”“孙卓,”“孙卓万岁!”

孙卓发挥她的巨星风范,在窗后朝声音的来源挥挥手,继而充满魅力的一笑。

“孙卓!”“孙卓!”“孙卓!我们爱你!”

他们的声音,他们的爱意,她都感受到,一直以来,她还以为她已习惯了,原来,她还会为这些声音而感动。

尤其是,此时此刻。

好久了,她离开窗边,走回**。

窗外,有人播放她的唱片,不断有人叫喊她的名字。而渐渐,她就合上眼睛,但觉,非常非常疲累……

好累好第,不如长睡去。

而自此,孙卓便没有再醒来。她长眠于万民爱戴中。

她得到了她的愿望,也付出了她应付出的。不多也不少。

埋藏了这些年的爱情,终于可以由他的左手沁透出来。

空气中,散发着微红的磁场,老板知道,此刻之后的他,与之前漫长的日子,不再相同。

当这微微薰红的色调沁入他的五官发肤之后,他便微笑了、陶醉了、牵挂了、渴望了。这些感觉,一一久违了。

明显不过,爱情重新回来了。

心目中,立刻便有了一个人。

这些漫长的年月中,他渴望去爱却又不能爱,终于,在今天,他完成了一页的心愿。

只有爱情,才可以充塞连绵无休止的岁月,只有爱情,长生不死才有意思。

如果,他还有一个大志去实践,他可以不要爱情;但年月还有什么大志可言?倒不如以爱情溢满光阴。

吕韵音拥有的爱情,令她抵受了半生的孤独,因而,日子孤零,亦是幸福。对于老板来说,这就是最重要的启示。

多少年,他渴望回报阿精的美意,但失去爱情的男人,做不了任何甜蜜的反应,也心动不起来。但从今天开始,他会得到他的爱情,他会回应她给他的爱。

对不起,孙卓,侵占了你的爱情。

但从今天起,因为侵占,老板便有能力,追寻他的幸福。

他吩咐下人:“把阿精找回来,告诉她,爱情等待她。”

孙卓出殡之日万人夹道泣别,全世界电视都转播此项世人关心的大事。

阿精亦在电视前看着哭泣的人群,以及运送孙卓遗体的马车。

她皱住眉,不相信此事的真实性。“不可能的,老板不会让她死。”

X说:“你认为是假?”

“我认为太出乎意料之外。”

于是,她决定走回当铺。“我回去了解一下。”她说。

X这次不做声了,他意会得到,她这一次回去,所有的事情便有所不同。

“你怎么不做声?”她问。

X说:“我怕我以后再也见不到你。”

阿精拍拍他的膊头:“怎么会?我只是回去看看。”

X不语。他知道,这一次,她不只是回去看看。

“我一定会回来啊!”阿精向他保证。

X苦笑一下。而阿精,转身便往外走。X望着她,他知道,她的心,由始至终,都心不在此。

在回去当铺的路途中,阿精但觉一切神秘叵测。孙卓怎会去世的?她不是已变成老板的左右手了吗?老板怎可能放弃她?

是不是,当铺变了,而老板……根本已不存在?想到这里,她的心寒起来。

当铺的路仍然容易走,以后,孙卓不在了,当铺内便会少了一个景点。不知她生前,是否有人会为了她才走到当铺来?然后,手手脚脚就被当走。

大闸的门被打开,之后的一段路一样的寒风凛凛,她走到木门前,木门又被打开来了。

她先走进书房,书房内没有人。她再走上老板的行宫,行宫内老板不在。继而,她走到自己的行宫。

一开门,便看见老板。他背着她,坐在她的沙发内。

“老板。”她小声说。

老板一听见,便站起身来,他满脸笑容,他伸出双手,他说:“你回来了!我等了你很久很久!”

阿精从未见过这样温馨甜蜜的老板。“你等我?”她反问,老板的热情有点吓怕了她。

老板没理会她的反应,上前拥抱她。他在她身边轻轻说:“我等这一天许久许久了。”

她推开了他,望进他的眼睛:“老板……”

老板说:“我利用了孙卓的爱情。”

阿精瞪大了眼。“孙卓的爱情……”然后,她高呼:“你用了客人的典当物!”

老板问她:“你不知道孙卓已过身?”

阿精说:“我还以为,你不会让她死去。”

“为什么?”

阿精这样说:“如果,你要选择一个人,你不是会选择她吗?”

老板认真地告诉她:“如果为的是爱情,我只会选择你。”

是在这一句之后,阿精有数十秒说不出话来。她只懂得眼光光望着眼前人。干吗?他竟说出这种话来,干吗?他有这种从未有过的眼神,干吗?他忽然变了。

她喃喃自语:“你私下用了客人的典当物,而且,还是爱情……我?爱情?”

老板再说:“如果选择拉小提琴的,那么当然是孙卓。”

阿精吸了一口气,而眼泪逐渐由眼眶内沁出来。

老板说:“我们长生不老,我们相爱不渝。”说罢,他再次抱鉴她。

阿精在他的怀内深深呼吸,她恐怕,这眼前的是一个幻象,而气味,就是用来辨别真伪。

半晌,她说话:“我……我不知道你喜欢我。”

老板望进她的眼睛,他告诉她:“我只是不能够表达,以往,我缺失爱情,我典当了它。”

阿精张大口来,如梦初醒:“你典当了爱情……”

“所以,对不起,”老板的抱歉是充满笑容的。“以往的日子我都不能回应你的目光。”

阿精知道了,也就更控制不了,“啊……”之后,便是掩脸流泪。

怪不得,一切都是怪不得。以往,只得到这人的背影,原来,只因为他根本没有爱情。

她哽咽着说:“我猜不到……我等了许多年……我以为,孙卓一来之后,我便绝望了。”

老板如是说:“我只是尽责任看顾她,而且,我收起了她的爱情,有一天,我知道,我会用在身上。”

阿精哭着笑起来,虽然仍然满心的疑团。她问:“但你对她太好了。”

老板轻笑,回答她:“我当然对她好,她是我的血脉。”

“血脉?”

“她是我与妻子的后代。”老板解释。

“呀……”又是一声意料之外,“怪不得,孙卓有那一张照片中的脸……”

老板问:“照片中的脸?你看过我与妻子的照片?”

阿精扁扁嘴:“无意之中看到。”然后,她想起了多年来的委屈、猜错、自我伤心,于是又再哭了。老板上前围抱她,他安慰她:“以后,你不会再妒忌,不会再傻,没有女人会代替到你。”老板又说:“你知不知道?这些年来,我多次怀疑我会得不到孙卓的爱情,如果她在有生之年后悔了,我为了她的幸福,一定会交回给她。”

阿精在他怀内说:“我猜她一定会后悔,因为她爱的是你。”

老板把阿精的脸埋在他的胸怀内,他仰脸呻吟一声,就当是回答了。

有些事情,无办法不做错,无办法不伤害别人。

老板双手捧起阿精的脸,问她:“你说,我们以后该如何计划日子?”

阿精抹了抹眼眶的泪,便说:“我们应该多放假,多旅行,多购物,多吃东西……”

“好,节目丰富,照做。”老板说。

阿精把脸再次埋进老板的怀内,长长地叹气,谁会料到,她以为的单恋,竟然是双线的感情?还以为是无止境地得不到,他却已为她做了那么多。

她抱着他,她不要不要不要再放开他。

这一个夜,是惟一老板与阿精共同寝睡的夜。阿精做梦都没有想过,会有这样的一夜。他的唇深印在她之上,他的眼内是她晶莹的肌肤,他的指尖如钻石的边沿,尖削、**、名贵地划过她的身体,每一厘米的触碰,都深刻深邃,幻妙难忘。

她合上眼,用身体感应这长久等待后的丰收,她双手紧抱着的,溶化在汗与温热之间的,就是幸福。

忘掉了饥饿的痛楚,忘掉了不被爱的痛楚,忘掉了流离很荡的痛楚,忘掉了寂寞的痛楚。从这一刻开始,怀抱之内,就只有幸福。

从今,第8号当铺,会不会成为一间幸福的当铺?阿精望着天花板,水晶灯闪闪亮,而她就笑起来了。

一下子,幸福全抱拥在怀内,惊喜得令人迷惘。

她访问身边人:“告诉我你的感受。”

他把手放在她的脸庞上,轻轻摩擦着,他说:“不要怪责我,这倒是教我想起我的妻子,而仿如隔世之后,有这么一次,令我知道,我终于重生。”

她明白他的感受。自离开人间踏进当铺之后,生活方式虽截然不同,但心灵的连系,从未脱离过旧的所有。痛楚、不满足、创伤、怨恨……全部无一缺失地从旧的身份带过来。

是在这一夜,才重获一个新生命,什么,也不再相同了。

翌日,晨光透进渣房间,当阿精醒来时,眼睛张开来一看,便看见老板坐在床边看着她,老板的脸上有温柔的笑容。他对她说:“来,吃早餐。”

从托盆上,他为她捧来早餐,让她坐在**享用。

她逐个逐个银盘打开来,先看见煎蛋与烟肉,于是她用叉把一小片烟肉放进口中,然后看见水果沙律,她便又把一片蜜瓜吃下去,再来是大虾多士一客,她又吃了少许。

接着是一个小银盘,盖在酱油碟之上。“是什么?”她问。

然后,她打开来了,酱油碟上不是任何调味料,而是钻石指环,她拿到眼前,方形钻石镶嵌在白金指环之上,她只拿着数秒,手便抖震了。

“老板……”

老板抱住她:“以后叫老公好不好?”

无可选择地,阿精只有再哭。“好坏的你!”

老板笑:“那么你是不答应?”

“不,”她反应极大:“你不准反悔才真!”

老板替她戴上指环,看了看,便又说:“都是不可以。”

“什么不可以?”她好紧张。

“你的眼泪比这颗钻石要大,明天我改送你一颗更大的,我不要你的眼泪比钻石更霸道。”老板告诉她。

“晔!”她张大口,又哭又叫。

“我们今天就结婚。”老板说。

本来阿精可以立刻答应,但她想起了X.于是她反提议:“我们明天才结婚!”

“为什么?”

“今天我要回去那个我离开了的地方,当中有一名朋友,他一直照顾我,我要回去说再见。”

老板点下头。“这一次,速去速回。”

于是,阿精以精力充沛的心情,沐浴更衣,戴着老板的求婚指环,以轻快的步伐跑出当铺之外。一直跑呀跑,二百年的际遇中,她从未如此轻松快乐过。

就在阿精离去之后,老板望着窗外的一大片草地,自顾自在微笑。他想象一个只得他们二人的婚礼,骑一匹马在草原上踱步好不好?阿精的婚纱会随风在空中飞扬,马的速度会给阿精白色的一身带来迷梦一样的影,单单想家,已知道美丽。

“我劝你,还是不要想下去——”

忽然,背后传来这样一句话,以及这样一把声音。

老板不用回头,也听得出这声音属谁——永永远远,不能不能忘掉。

这是他的儿子,韩磊的声音。

“你没有尽你的责任。”这声音再说。

老板转身,望到声音的来源,房门之前,站着四岁的小韩磊,触目惊心。

老板望着她,说:“你又再来了。”

韩磊那孩童的声音在说:“你犯了这样重的规条,我怎可能不回来?”

老板的眼睛悲伤起来,他知道了严重性。

阿精在一条高速公路上跑呀跑,未几,她便看见X站在公路的中央。

她跑过去,气喘喘的,却不忘兴奋地伸出手来:“你看!”

X便看到,她那闪耀的钻石指环。

阿精一口气地告诉他:“原来他要的一直是我!原来他一直虎视眈眈着孙卓的爱情!我一直猜错了他!现在,他向我求婚!明天就是我们的大日子!”

说过后,她飞身拥抱X.X却没有反应。

阿精摇晃他的手臂,“喂!你不替我高兴!”

X的眼神充满怜悯,他说:“他怎可能私下用上客人的典当物?”

“你知道些什么?”阿精向后退了一步。

X说:“他正要面对惩罚。”

阿精心头的快乐一扫而空,她捂住嘴:“他会怎样?”

X说:“他的下场凄凉。”

“不!”阿精掉头便跑:“我要回去救他!”

X伸手拉住她的衣袖:“你救不了他。”她转过脸来,然后X就这样说:“但我们可以救你。”

说罢,高速公路四周的景致全然变化,公路的尽头弯曲伸展向天,两旁的黄色泥地也朝天弯曲上来,于是,天与地便连接了,站在当中的阿精与X,就像置身水晶球内一样。

当天与地之间再没剩下隙缝之时,天地便变色,变成羽毛四散一样的纯白色,天地间,只有这一种颜色,以及,这一种柔软。

蓦地,纯白色的水晶球内,天使降临,他们手抱竖琴、笛子、叮铃,飞旋在阿精的头上演奏翻滚,安抚着她身上所有的血与肉。

不由自主,阿精流下眼泪,合上眼,陶醉在一种飘离的福乐之中,身体左右摇晃,融合在完全的和谐内。

声音轻轻飘进来:“这就是幸福。”

她仍然享受着这温柔的包围。

声音继续说:“这世界内,你不再困扰不再忧愁,不再苦闷不再受渴望所煎熬。而你所有的罪,我们为你赎走。”

她的脸上有了微笑,她的脸仰得高高。

“我们永远爱你,我们给你永恒的幸福,我们是你的天堂。”

天堂。阿精听到这个字,随即在心中“啊”了一声。天堂,啊,天堂,终于来临了,这儿就是恒久的快乐,无愁无忧,永远享受福乐的天堂……

但,且慢——她张开眼来,天堂内,老板不在。

意识,就这样在一秒内集中起来。

她看见X,便对他说:“但老板不在。”

X说实话:“老板有老板的命运。你救不了他。但我们愿意救赎你,你与我们一起,你所得的福乐,是无穷尽的。”

阿精刹那间迷惘起来,救赎、福乐无尽……

X再说:“老板只会灰飞烟灭。”

忽尔,阿精的脑筋也就再清晰一点,她向下望去,垂下的手上,有那代表着他的指环。

于是,她抬起头来,回话:“那么,我陪他一起烟灭。”

她转身便要跑。

X却从后围抱她:“阿精,这是你最后的机会,我这一次救不到你,以后我也不能够!你听我说,只有我们可以还你一个雪白的灵魂!”

阿精在他的围抱中挣扎,刹那间,她便有些微软化。

X说:“你救不了他,只是一起送死!如果你留下来,起码你们当中,有一个会得救!”

阿精再次落下泪来,她的心好软,她已软弱无力。

X说:“我们给你天堂。”

韩磊对老板说:“所有客人的典当物都是属于我所有,你盗取了我的所有物,我再不能善待你。”

老板恳求:“就请你体恤我为你的效力。我这样做,只是为了得到幸福。”

韩磊有那怔住了的神情,继而冷笑:“我从没答应你幸福!你有什么资格与我讨论幸福!”

老板还是不放弃,他对韩磊说:“只要我能与她结合,将来的当铺,成绩一定斐然!”

韩磊沉默了一秒,继而说:“你以为你是谁?”

老板屏住呼吸。

韩磊说:“你是任何人都可以取代的。”

老板哀伤了,他已预知自己的结局。

韩磊是这一句:“你要什么爱情?你一早已典当给我。”

老板痛心地垂下头,他怎会不明白这游戏规则。当他的客人无权力赎回典当物之时,他又怎会例外。

阿精的眼泪一串一串地落下。

X说:“你回去也只是陪葬。”

阿精不懂得反应不懂得整理自己的思绪。

X再说:“我们给你天堂。”

阿精望着他,从他的脸孔中,她找寻一个决定。天堂,天堂,这个人说,给她一个天堂。

X有悲恸怜悯和善的眼睛……

忽尔,灵光一闪,她知道了她该怎样做。眼前,站着的,只是X.她说:“这儿不是我的天堂。”

她说下去:“老板才是我的天堂。”

说过后,这一回,她真的转身便走,而X,也没有再留她。她一跑,便跑得掉。

教X怎么留?她都否认了他所为她准备的一切,她都不想要。

如果,最终目的,每人皆是寻找一个天堂,阿精寻找到的,就是老板的怀抱。

漫长岁月中的迷失、彷徨、无焦点,此刻,因为确定了一个归宿,这一切的不安,一下子烟消云散。

X熏陶了她数十年,为她阐析幸福,为她塑造天堂的美好,敌不过,她心中爱念一动。

别人的天堂不是她的天堂。

她要的,只是她的天堂。

纵然,这天堂没有永恒、没有福乐、没有光环。

老板抬起头来,他作了最后一个要求,他说:“请给我一天。”

韩磊问:“你向我恳求一天?”

“我别无他求。”

韩磊说:“我好不好答应你?”

老板表情沉着,他说:“这些年来,我没向你请求过什么。”

韩磊伸了伸懒腰,望了望窗外,又望了望老板,然后,他开始说话:“你在我面前,是无权力的,姑勿论你为我做了再多,你也只是受摆布的灵魂,我既不答应你安祥喜乐,也不会为你遵守承诺,我只记过不记功,不会奖赏你只会惩罚你。现在,你向我乞求多一天,为什么我要答应你?”

老板泄气了,他疲惫地笑了笑,这样说:“是的,你无需答应我些什么,你是我的儿子,你对我没承诺,从来,只是我对你有承诺。”

韩磊忽然兴奋起来,他像一般小孩那样手舞足蹈,嘻哈大笑大叫。

叫了跳了半晌,他才说:“父亲大人,我就成全你!”他喜欢极了刚才老板的说话,他喜欢人类那种父与子的游戏,他假扮成他的儿子,用儿子的身份令他痛苦,难得他又认同这个身份,这使顽皮而邪恶的他有一刹那的满足。他高兴啊。

说罢,他哗哗叫地爬上窗框,纵身一跃,飞跌窗外。

然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成全了他想成全的人,于是那人便能活多一天。

老板要求多天,因为,明天是他答应阿精结婚的日子。

没多久后,阿精回来了,她气喘喘地跑回当铺,看见老板,便飞扑进他的怀内。“你还在!”她一边叫一边哭。

他拥抱她,抚摸她的头发,他说:“是的,我还在,但我只能活多一天。”

她便说:“那无问题啊,那么,我也活多一天。”她说完便笑,而他,看见她的笑,他也笑。

停在他与她之间的空间就是这么简单,相爱的人,他笑时,她也笑,互相拥有,互相传递幸福,安心安详。这就是恋人的空间。

“我们去巴黎买婚纱礼服!”阿精提议,老板也同意,于是,两人手牵手离开了当铺。

到达巴黎,阿精往名店挑选了婚纱,老板亦挑选了一套礼服,然后,他们又再手牵手,走到餐厅吃鱼子酱、鹅肝、海鲜、香槟。入黑之前,他们走回当铺,一直的笑着,所有表情与行径都轻松安然。

在当铺内,他们换上结婚服,阿精一身的白色纱裙,发上插了数朵紫色与白色的小野花,老板则穿起了黑色礼服,两人依偎在窗前,各自替对方戴上指环,然后静默不语地朝黑夜抬眼看去。今夜的星星,明亮地闪耀。

没有什么话要说,没有什么心事一定要讲,静静的,幸福就由拥抱的肌肤中传送给对方。

天地再大,生命再无尽,需要的不外是这一刻,也不外是对方。

醒醒睡睡,由天黑至天亮,每一次张开眼来,见着对方的脸,他们会微笑,他们会把对方抱得再紧一点,每见一眼都是赞赏,没有人知道,还会不会有下一秒。

从来,时光只赚太多,时光是废尘。此刻,每一秒都是贵宝。交替的臂弯不会再放松来,臂变里内的每一秒,抓住了便不再放开。

然后,在天完全光亮了的一刻,本来还是半醒半睡的,阿精因为热力,在呻吟中睁开眼睛,她看见,自己的婚纱着了火,而老板,亦从刚刚张开了的双眼内看见,那耀武扬威的火焰正吞噬阿精的婚纱,于是,他张开双臂,做了一个“来吧”的动作,那样,她便跌进他的怀中。不久之后,她的火焰便燃烧到他的身上,只花了半晌,他们二人渐成了火球。他拥抱了她的火焰,她的火焰焚烧了他。

他把她的脸紧贴着他的,两双眼睛望到蓝天之上。他问:“好不好?”她说:“好好。”

火球烧坏了肉身,但两双眼睛依然溢满幸福。因为有爱,何惧毁灭?这是再邪恶的大能也不知道的事。他不会知道,这两个人,其实已超越了他。

大厅中、厨房中、马房中、书房中……当铺内的不同角落,依样有下人在打扫、整理,维持这间当铺,他们都嗅到那火烧的气味,在草地上工作的下人,甚至看到烟由窗口一团团冒出来。但无人理会无人惊讶无人伤心。

不消半天,就会烧得无骨无肉,只剩下灰烬,那一间房间,将会重新打理。

当一切都只余下灰烬时,只需用扫把一扫,灰烬便能清理得到。

他们会赶快重新布置妥当烧焦了的一部分,然后,等待新的当铺主人来上任。

或许下午就来了,或许要下个月,或许,下一个世纪也说不定。

这里只有典当物才会久留,其他一切,都是过眼云烟。

—全文完—**

已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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