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火明夷

第350章 生死有命2

第350章 生死有命2

“我在想,你生出来的小孩,还是不是狄人了?”

申芷馨的脸一下红了,嗔道:“呸!你怎么想这些,到时生下来,说不定身上还长满了毛。”

狄人毛发较中原人为多,而广阳人距狄部极远,很多人一辈子都没见过狄人,于是传说狄人身上都长满了长毛。宣鸣雷笑道:“成!那我们赶紧弄一个小毛孩出来玩玩?”

申芷馨的脸越发红了,在宣鸣雷脑袋上一敲:“呆会儿在司楚哥哥面前,可别那么没正经。”

宣鸣雷见妻子说起郑司楚,心想也是。郑司楚慈母新丧,心情肯定不好,他道:“郑兄现在怎么样?他和小师妹谈得多么?”

“不多。倒是我来看阿容的时候多。”

还是老样子。宣鸣雷暗暗叹了口气。小师妹对郑司楚肯定亦非无情,若没有丧母之痛,说不定两人现在已是形影不离了。宣鸣雷自己娶了申芷馨,觉得心满意足,把以往对小师妹的那份感情都托付给了郑司楚,只希望他二人能够真成一对。可是,看样子,郑司楚实是辜负了自己的期待。只是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郑兄的桃花运也真是太坏了。

他想着。这时如意车已到了当初郑夫人所居小楼前,还离得一段,便听得传来几声笛声,吹的正是那曲《一萼红》。《一萼红》的调子本来极是柔靡,不过宣鸣雷爱唱的那一曲却转为豪迈,只是现在的笛声却凄楚苍凉,令人闻而鼻酸。宣鸣雷知道那定是郑司楚在吹,心道:“郑兄的笛技倒是越发精进,只是当初的英锐全然没有了。”正在这时,“铮铮”数声,有琵琶声加入。这琵琶声则温柔异常,便如婉言相劝一般。宣鸣雷听得清楚,正是曹氏三才手,定然就是小师妹在弹了。他本来还担心郑司楚和小师妹两人还是和以前一样井水不犯河水,等若路人,一路笛子和琵琶合奏,这才放下了心,忖道:“原来郑兄也不是木头人,就算正在丧母之痛中,骗老婆的本事还是有的。”他听得笛声和琵琶声都极为精妙,一时技痒,放声唱道:“快哉风!把红尘扫尽,放出一天空!”

他放声高歌,笛声和琵琶声都一下停了,郑司楚和傅雁容两人一同走了出来。见时宣鸣雷和申芷馨,郑司楚抢上前道:“宣兄,你来了。”傅雁容却向他二人行了一礼道:“师哥,芷馨姐姐。”

宣鸣雷这些日子在军中没有战事,吃得甚好,红光满面,见郑司楚却瘦了一圈,两颊都有点塌陷,甚至背都有点佝偻了,哪还是月前那英武少年,几乎显出老态,嘴里都喷出酒气,心中不禁感慨,上前向郑司楚深施一礼道:“人生至痛,无过丧母,唯有一醉能忘。郑兄,我有美酒,陪你去伯母坟前一哭可否?”

郑司楚这些天日日都在喝酒,只是也没人陪他,包括傅雁容在内,别人都劝他不要喝酒。一听宣鸣雷要陪自己去母亲坟前喝酒,精神一振,说道:“甚好。”

一边申芷馨见宣鸣雷一来就鼓动郑司楚去酗酒,吓了一跳。这些天郑司楚有点自暴自弃,若不是拦着他,他连饭都不吃,整天都在喝酒了。她正要阻止,傅雁容在一边轻轻拉了拉她的衣角,小声道:“芷馨姐姐,让他们去吧。”

傅雁容年纪虽比申芷馨小一些,可是自幼就在可娜夫人耳濡目染下,比申芷馨要想得多。这些天郑司楚每天都沉默不语,除了喝酒,就是呆坐,纵然相劝,周围的人如陈虚心夫妇都不是能解劝人的,而有交情的华士文和戚海尘也都笨嘴拙舌,和陈虚心差不多。而且这些人都不喝酒,郑司楚在独饮时他们都插不上嘴。今天才算劝得他合奏,可合奏的这一曲《一萼红》又如此凄楚。傅雁容精于音律,听得出郑司楚心中苦痛,无以复加。她知道郑司楚这等人向来镇定自若,可一旦伤心,却是伤心到了极处,谁都劝不回来。见他颓唐得几无生趣,傅雁容心中亦是伤心。宣鸣雷的性子却与郑司楚相反,有什么话不吐不快,而且酒量比郑司楚还好,让他解劝,这等以毒攻毒,说不定反而有效。她对宣鸣雷亦是知之甚深,知他虽然好酒,而且每饮必醉,每醉必撒酒疯,却又是识大体之人,既然有心来劝郑司楚,就不会因酒误事。申芷馨被她一拉,便不再说话,可看他们端了一坛上了如意车,心中终究担心,追上去道:“鸣雷,要不,我们也去?”

宣鸣雷道:“芷馨,你在这儿陪小师妹吧。对了,小师妹,申公已然准了郑兄所请,择机就要送你回去,你放宽心住下吧。”

虽然说起来傅雁容还是个俘虏的身份,可她是宣鸣雷的师妹,又是郑司楚亲自送来,呆在这儿,谁也没把她当俘虏看过。傅雁容点了点头道:“师哥,你把我的琵琶拿去吧。”

宣鸣雷接过琵琶,心想小师妹真是聪明绝顶,我没想到的她都想到了。音乐最能移情,有些话不太好话,以音乐来宽解郑司楚,说不定效果更好。他把琵琶放到一边,向郑司楚道:“郑兄,坐好了,别摔下来。”

他们到了门口,换上一辆马车,便驶出城去。出了城门,到了墓地,宣鸣雷停下马车,见四野尽是墓冢累累,叹道:“醒时譬如生,醉后譬如死。三万六千日,醉醒何由止。郑兄,那边便是伯母的佳城吧?”

郑司楚听他谈吐甚为风雅,虽知宣鸣雷长相粗豪,却是文武全才,但吟出这等感慨的诗也是头一次。他从车上搬下酒坛,席地坐下道:“是。”

宣鸣雷大踏步走到郑夫人墓前,伏倒在地,行了个大礼道:“伯母,小侄宣鸣雷有礼。看郑兄的模样,只怕很快就要来看你了,请伯母届时莫怪小侄未能尽到朋友之道。”

郑司楚听他这么说,心中有点不快,心想你在咒我马上要死还是怎么?只是他也不想多说,伸手揭了封泥,倒出两大碗酒道:“宣兄,闲言少叙,还是来畅饮一番。”

宣鸣雷接过碗来一饮而尽,将衣服当胸拉开,赞道:“好酒!郑兄,你若想要一哭,便哭一场吧,这里反正也无旁人了。”

郑司楚冷冷道:“我已向家母发誓,从今后再不流泪。”说罢也把酒一饮而尽。

宣鸣雷待他喝完了,又倒出了一碗,见郑司楚要来接,道:“既然郑兄誓出如山,那我也发一誓,若不能劝得郑兄振作,成为天下名将,今日也醉死在此,以告慰伯母在天之灵,也算我宣鸣雷尽了友道。”

郑司楚见他这么说,叹道:“宣兄,我知道你是好意。但我意已决,今生不再征战。”

宣鸣雷本来正是要激他,见郑司楚说出这等绝话,怔了怔道:“你真的不想从军了?”

“不想。”

郑司楚接过酒碗,看了看四周道:“宣兄,你看这儿尽是墓碑,有不少都是新坟。看过墓碑么?这些新坟不少都是写着‘爱子某某之墓’。白头人送黑头人,本是世间最不堪之事,这么多人夭亡,你道为何?还不是因为这一场战争。”

宣鸣雷道:“原来你是觉得因为战火连绵,才使得伯母未尽天年。可是你想过没有?若你我不战,只怕不用多久,你我连在此立碑修坟都不可能了。”他见郑司楚仍是无动于衷,站起来走到车边拿下琵琶道:“郑兄,那我也不劝你了,反正你比我聪明得多。不过有酒无肴,未免扫兴,我们来合奏一曲吧。”

郑司楚端着酒碗正要喝,听宣鸣雷说要合奏,便道:“又是那曲《一萼红》么?你没见闵先生最后也说,‘叹息都成笑谈,只付衰翁。’什么百战百胜的名将,最后都是衰翁,只是付与笑谈罢了。”

宣鸣雷摇了摇头道:“今天不唱这个,我弹个《国之殇》给你听听。这还是师尊有一次招我与傅驴子共饮,醉后所唱,我爱这词豪迈,便记了下来,不过还从没唱过。”

《国之殇》这名字郑司楚似乎听说过,但又想不起来了。他倒有点兴趣,喝了口酒道:“好,你唱吧,不过我可没钱给你。”

宣鸣雷摇了摇头道:“听曲要开发赏钱,那是歌姬所为。我宣鸣雷当世英雄,郑兄你亦是好男儿,只消我弹得你与我合奏,便是泼天的赏赐了。”他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松了口气,忖道:“郑兄还能说出笑话,显然心尚未全死。”

宣鸣雷虽然有点粗豪,但也心细如发。不等郑司楚再说什么,伸指在琵琶上一拨,试了试音,便弹了段小过门。这小过门一弹,郑司楚眼里便是一亮。

这是《秋风谣》!

这是郑司楚最早练熟的曲子,郑昭昏迷时,他便常在院中吹奏此曲。这一曲曲风哀婉凄楚,可郑司楚吹来总觉其中有骨,表面上的哀婉也掩不去内里的锋锐之气。当初刚到五羊城,还曾和申芷馨与宣鸣雷合奏过一次。当时正是因为此曲,申芷馨居然评价说郑司楚的笛技纵然还算不上天下第一,也差不多了。这时却听宣鸣雷唱道:“身既死矣,归葬山阳。山何巍巍,天何苍苍。山有木兮国有殇。魂兮归来,以瞻家邦。”

此时正值七月,天气正热的时候,两人穿着单布衫,又喝了酒,更觉身上燥热。宣鸣雷唱得又高亢入云,可歌声一响起,郑司楚却觉如同天风海雨欲来,秋意逼人。他怔了怔,猛然间想起当初蒋夫人和他说的关于这曲子的事。

《秋风谣》,正是原名《国之殇》!郑司楚已全都想起来了,当初蒋夫人正是说《国之殇》本是帝国军歌,因此改朝换代后,成了忌讳,不能再唱,所以改成了这曲子。邓沧澜正是旧帝国宿将,怪不得他会唱原来的词!郑司楚只觉身上一阵清凉,一碗多酒喝下去,身上似乎要燃烧起来,可身周又似有秋风吹来,吹得人醉意全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