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可道

十二 止戈为武5

十二 止戈为武5

这时那地『穴』中的红光忽地一闪,猛地亮了许多。鸣皋子知道时辰已至,再不能解开,便要前功尽弃。他五指一紧,指尖已没入无心背心少许,鲜血登时流出。但无心浑若不觉,脸上带着一层毫光,竟然颇有几分有道大德的气像。他心中一苦,心道:“罢了。我年已五旬,去日无多,孩子却只有一个。”但见蚩尤碑又将没入泥中,三代人近百年的辛苦终究舍之可惜,脑中一热,一下松开了无心,扑向地『穴』。

无心本已觉得在劫难逃,闭目受死,哪知鸣皋子竟然会放开他。他睁开眼,正看见鸣皋子抓住了那一角正在没入泥中的石碑,惊叫道:“爹!”正待扑下,耳边却听得轰然一声巨响,这地『穴』如同一个火山,里面的泥土急流一般喷礴而出,将他也掩了起来。他吓得魂飞魄散,将手掩住双目,正要后退,却被身边的雁高翔绊了一下。雁高翔被鸣皋子击昏,仍然躺倒在地,若是仍由他不管,那他一准被泥土活埋了。无心也顾不得多想,一把抓住雁高翔,人向后跃去。

地『穴』中的泥土足足喷上了三丈来高,落回来时,便如下了一场泥雨,方圆十丈以内,都被压得塌了。无心已是吓得魂不附体,只知向后退去。但他还抓着雁高翔,一时半刻哪里退得出去,泥土倒下来,将他劈头盖顶地掩埋在内。他心中一沉,心道:“完了,莎姑娘……莎姑娘不会有事吧?”此时人已被泥土盖起,也不知东南西北,晕头转向之下,只待向前刨去。正要动,衣服后襟却觉一紧,有人在背后拖住了他。他又是大吃一惊,心道:“是恶鬼来捉我了?”反手去推,刚一抓住,却觉那只手柔腻温暖,分明是女子的手,心中又想道:“若是女鬼倒也不错。奈何桥头,买个小宅子,养几个小鬼头,嘿嘿……”

正在胡思『乱』想,却听得有人叫道:“无心!无心!”还带着哭音,正是莎琳娜。无心睁开一条缝,却见莎琳娜抱着自己的头,泪水已不住流下。他又惊又喜,心道:“我还以为莎姑娘只想着那『**』贱公子,原来她也会为我哭的……”虽然半边身子还埋在土下,但上半身被抱在莎琳娜怀里,软玉温香,说不出的舒服,只盼着莎琳娜能多抱他一会。

莎琳娜本来被锁在屋内,因为这阵巨震,竹楼也被震得塌了半边。风云寨的苗人已为孙普定杀绝,周遭已无一人,她出了竹楼,见四周竟是一片狼藉,如同遭了大劫,无心也不见踪影,大惊失『色』。冲过来看,却见边上有堆土正在蠕动,挖出来一看,正是无心,却已气若游丝。她心中悲痛,忍不住哭了起来,喃喃道:“无心,你快醒吧,你说什么我都答应。”哪知她刚说完,无心忽地睁开眼,道:“真的?什么都行?”

莎琳娜见他沾了一脸的泥土,两眼仍是骨碌碌『乱』转,又羞又气,一把拖开,喝道:“你去死吧!”无心被她一推,头重重击在地上,却似想起了什么,翻身跃起,拼命刨着跟前的泥土。莎琳娜大觉诧异,道:“怎么了?”

“那个胡子还没死呢!”

雁高翔睁开眼,却见身上缠满了绷带,直直躺在一张干干净净的**。他大吃一惊,还想不清前因后果,翻身跃起,却觉浑身酸痛。

门“呀”一声开了,一个郎中模样的男子走了进来,一见雁高翔跳了起来,吓了一跳,道:“这位爷台,你受伤甚重,还要静养,不要动了。”

雁高翔打量了四周,道:“这是哪儿?”这地方虽然十分简陋,但窗明几净,案头放了一个胆瓶,里面『插』了一支**,开得正艳,边上是一个大包裹,足足有半人来高。那男子道:“兄弟吴佩仙,专工跌打,这儿是小号必仁堂。”

雁高翔才明白这儿是个医馆。他叫道:“某家怎会到这个小破医馆来的?”

吴佩仙大为不悦,道:“爷台,小号虽然比不得鄂州。常德的大医馆,但在武溪也是头一块牌子了,请不要取笑。”

雁高翔顿了顿,道:“我那葫芦呢?”他的本事,一多半都要靠葫芦,而且他好酒如命,没了酒,胆子都小了许多。吴佩仙听他不再说不逊之辞,面『色』转和,道:“送爷台来的那位说你爱酒的,让我给你买个葫芦来,你看,就放在那儿。”

吴佩仙伸手一指,雁高翔才发现那胆瓶边的包裹竟然是个葫芦。吴佩仙十分殷勤,买了个特大号葫芦,《南华》中所谓“五石瓠”想必亦不过如是。雁高翔一见葫芦,连忙拿了过来,入手之下,只觉葫芦甚沉,里面竟是装满了好酒,心中大喜,道:“是不是一位佛爷送我来的?”

他还记得最后无心要他帮忙去救惠立之事,看来多半是惠立给他的。原来他离开马家老店时,越想越是恼怒。上龙虎山寻找教主,结果教主已死。受了张正言指点之恩来杀无心,途中又险被鸣皋子打死,反倒是无心救了自己。他恩怨分明,有仇报仇,有恩报恩,偏生如今恩仇纠缠在一处,都不知该如何报法。正在茫然,却遇到了附体在果智身上的宗真。宗真遭果毅暗算身死,一灵不昧,附于果智身上。他心知此事已到千钧一发之际,惠立也不知是不是已经入魔,一旦蚩尤碑被解开,天下苍生所遭浩劫已不可想像。唯有见机行事,拼得堕落轮回,也不能让蚩尤碑出世。但孤掌难鸣,正在想找些靠得住的同道帮忙,可是本相已无,自己一副果智的样子,说出去旁人也是不信,却正好遇上了雁高翔。一说起,雁高翔才明白自己所救乃是密宗三圣的宗真。雁高翔那日救了他,却不曾看清他的相貌,只道宗真长的就是果智的样子。宗真知道这胡子少年虽然出身邪派,却极为正直,唯有此人尚可助一臂之力,便请他跟随惠立而行。雁高翔败在鸣皋子掌下,极为不忿,一口答应,只是他不似惠立有陈普寿带路,来得稍稍晚了一会。惠立与宗真一般,也位列密宗三圣,那自然也是有道高僧了。哪知刚一出口,吴佩仙却道:“是佛爷么?不像啊,我看他倒是位年轻道长,身边还跟着一个很标致的『色』目姑娘。”

是无心!雁高翔大吃一惊,本想喝两口酒,也不敢再喝了。他看了看葫芦,只觉酒香一阵阵极是诱人,心一横,心道:“这小牛鼻子要杀我,也不会糟蹋这一葫芦好酒。”仰起脖来喝了两口,只觉酒味甘醇,就算有毒,那也认了。

吴佩仙微笑道:“令尊大人倒也生得少相。他对你好得很呢,你放心养伤。喂,爷台,你喝慢点!”却是雁高翔一口酒直喷出来,喷得吴佩仙满脸都是。

海风吹拂,鸥鸟翻飞。无心倚靠在船尾,看着山山水水渐远,心中有些刺痛。转念一想,却又“扑嗤”一笑。莎琳娜站在他身边,见他没来由地笑起来,也笑道:“笑什么了?”

“我在想,那胡子知道了别人当他是我儿子,不直该气成什么样。”

莎琳娜想起无心那日在武溪镇上跟那吴佩仙一本正经说什么“犬子受伤甚重”之类的话,忍不住也笑了起来,道:“你也真没正经。”

无心涎着脸道:“人谁无母。莎姑娘,你是他母亲,自然帮着儿子说话了。”

莎琳娜又羞又气,佯怒道:“不理你了。”

她扭头不理无心,无心慌忙赔笑道:“莎姑娘,心肝宝贝好姐儿,别生气了,我是胡说的。谁叫他这么笨,没半点主见。”

莎琳娜也不知这“心肝宝贝好姐儿”之类是无心在勾栏与唱曲的姑娘调笑惯了的话,虽觉此人没羞没臊,但这话听得心底也甜丝丝的。鸣皋子死后,无心既被正一教以鹤羽令传令天下追杀,又因为惠立曾说宗真也是他害的,释门一般要取他『性』命,中原虽大,他四处都无法立足,只能离乡背井,跟着莎琳娜远行。离开故土,他心中实是极其悲苦,只是脸上不显出来,尽说些疯话解闷,所以也不真恼,听无心讨饶,柔声道:“海上风大,回舱吧。到了佛罗伦萨,你带你引荐家父。”但一想到虽然自己已决心嫁给无心了,但无心终是异教徒,只怕父亲不会答应,心中不禁一『乱』。无心见她面『色』有些不好,收起调笑之意,道:“莎姑娘,你先去歇息吧,我马上就来。”

等莎琳娜进了舱,无心从怀里『摸』出一支玉笛。这玉笛正是鸣皋子所用,那日在风云寨中,蚩尤碑禁咒反制,后来他刨了半天,只刨出这支玉笛。

无心看了这支玉笛,心中又是一阵微微刺痛。

人谁无父。只是事情已经过去,一切都该忘了吧。

此时一只鸥鸟长鸣一声,从船帆上飞起,直冲云霄,拏云而去。无心看着那只鸥鸟渐渐化成一个黑点,没入海天之间,怅然久之。

海风如刀,掠帆而过,发出呜咽之声。这艘海船载着一船行客,渐行渐远,也终于没入了大海与青天相接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