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考公宝典

第六十四章

回到官驿, 杨枝想起罗氏之约,叫来书吏吩咐:“替我将一枝杨柳条插入桑湖西面一株苦槠树下的丑石中,在两堤正中, 树下碎石环绕。杨柳枝砍去枝丫, 留三寸主干即可——记得, 悄然行事,避人耳目。”

书吏应“是”, 连忙去办。

天将暗时, 他领回来一个人,身着家仆衣裳, 头戴斗笠, 抬起头来, 却是一张清隽秀美的脸。

“二姐,你可算回南安了,寻着母亲了吗?你好不好?她好不好?”桑淮子是杨枝在南安认的姐妹,十六七的年纪, 一张瓜子脸, 明眸如点漆,转动时仿佛能说话。她是个孤儿,从小与父母离散, 也不记得自己姓甚名谁, 后来在桑湖边行乞,隐约记得自己家在淮水边, 便拜桑湖为父为母, 起了这个名字。

她年纪虽小, 却有一手出类拔萃的江湖本事。杨枝当初在南安, 也处处仗着她照拂。

次日一早, 杨枝带着她去了铁府。铁府下人将她们引至偏厅,便即后退,杨枝还未站稳,却于一刹那间,见身后日晖尽掩,四门迅疾无比的合上,伴着一声清脆的落锁声,整个偏厅被禁锢于一片黑暗之中。

“二姐这……”

杨枝回身,自那窗格子上扫了一眼,斑驳日光从仅有的花格罅隙中透进来,只能看到外面攒动的人影。而这一点日光亦极为吝啬,还未到人前,便被黑暗吞噬。

“二姐他们就是要诱你过来!”

“我知道。”杨枝淡淡一笑,随意择了个椅子坐下。

大约戌时过了没一回,铁府就归入了寂静。那窗格中的光影早早便退了去,纵是入夜,外面也不见掌灯,一片漆黑。

门外守着两个侍卫,不闻丝毫人声。

杨枝让桑淮子随身带了一副双陆,两人正对弈得起劲,忽闻门外咄咄两声乍起,一名侍卫欲出声呼喊,话还未出嗓子,就被劈啪两下,截断了声线。

下一息,铁锁叮当之声传来,杨枝抓起桑淮子:“走。”

几乎是出声的同时,锁芯啪地一声弹开[1],一袭高大黑影窜入厅中:“大人,走!”

来人一身黑色劲装,是刑部的服饰。“周尧,你没事吧?”

“大人放心,属下没事,是柳大人让我来救大人的。”周尧道。

“柳大人?”桑淮子饶是不知事态全貌,却也听杨枝说了个大略经过:“可你不是被困在这府中吗?我们今日就是为救你来的啊?你怎么会还能听那什么柳大人差遣?”

杨枝与周尧相视一笑。

“小姐,此刻不宜多话,待离了铁府,小的再与你细说。”

“离铁府?你们想到哪里去?”然周尧话未落,院中忽响起一个寒声,声音中带着几分冷嘲。杨枝极目,见廊庑处亮起两盏灯笼,于漆黑院落之中,似荒村鬼火一般慢慢向这边走来。

到得近处,鬼火照出那藏在之后的一张极为美艳的脸,一身深紫襦裙,裙摆处银丝浮动,绣的是莲花,分明是极素极雅极沉极静的颜色,却被她穿出了妖冶繁华的味道。

再看那脸,眼尾微微吊起,长眉斜扫入鬓,不语时已有三分飞扬姿态,明媚夺目,分明已非少女年纪,却有一种不可言说的飒飒风流。

杨枝看见来人,目色一凝,旋即却笑着一拱手:“铁夫人。”

这已是与沆瀣门三日之约的第二日。柳轶尘还在官驿,而她此刻亦被困在铁府之中。

要想破局,首先得从这个铁府出去。

次日一早,一辆车帷素净的马车停在了铁府门前。马车停稳之后,自车上下来一个人,眉目俊雅,似墨色山水徐徐展开,一身儒意,仿佛还带了些许药香。

来人穿府而过,脚下不停,直直向偏厅奔去。

杨枝前夜到底没有走成,那扇门重新落锁,这一回,连周尧都被关在了里头。来人穿院到得门前,沉沉一声吩咐:“开门。”

左右不敢违抗,十分利落地开了门。

偏厅左侧有个卧房,三人中只有桑淮子当真上/床睡了。杨枝守在花厅,本想着事情,后来不知何时竟支颐睡了过去。一声锁开,她从浅憩中惊醒,抬眸望见来人,轻轻一笑,带着不知是对他还是对自己的讥诮。

薛穹踩着晨光而来,一身素雅,不染纤尘。

“阿敏。”

“薛大人。”

杨枝起身,迎着开门的那一束日光,望向他。明澈双眸被日晖一息照亮,那里头却藏了他看不懂的东西。

听到这一声“薛大人”,薛穹微微一怔,旋即却道:“我来带你走。”

“走去哪?”杨枝扬起脸,露出当真不知一般的天真。

薛穹假作不觉,垂下眼:“柳敬常的马车已经出城,我带你去见你母亲。”

“好。”杨枝走过来,走到他身前站定,抬眼与他相对。他眸底本来澄澈,却不知何时掀起了一场雨雾,雨丝涟涟,烟云弥漫,让人看不穿那后面的心绪。

望着他,她忽然一笑:“薛哥哥。”下一瞬,却霍然抬起手,然几乎是她手抬的一刻,他手臂已迅疾一伸,将她手腕牢牢控住。

看出她眼底的惊讶,他轻叹口气:“上回御史衙门的事,我不想再发生了。”他虽是个书生,但幼时亦习过骑射,身手虽算不上敏捷,但到底是成年男子,力气上也远胜她一筹。

“薛哥哥……”杨枝知道上次之后,他已有了防备,今日来见她,亦是有备而来。短暂的愣怔之后,终于泄气:“我有些话想跟你说。”见他踟蹰,又补了一句:“左右虞城不远,我们来得及……你若不放心,就捆住我手脚。”

薛穹看她一眼,松开手:“你……说吧。”

“你把门关上。”

薛穹面色未变,目光落在她的手上。须臾,向身后摆摆手,立有侍卫将门带上。

杨枝望着他——岁月掀起巨浪,淹没桑田;河海干涸,古老的礁石浮出水面。不知多少个弹指的寂静过后,她轻轻开口:“薛闻苍,你我为何会变成这样?”

饶是已有所料,薛穹身子仍微微一僵,眸光呆住了一般锁在她的手上:“阿敏,我亦是为你好,再过一会,你就能见到母亲了,不好吗?你本不是朝中人,何必为了柳敬常搅这滩浑水?还是你……当真这般在意他?”

杨枝仍扬着脸,目光落在他清雅如画的眉眼间:“沆瀣门的人可告诉过你,延乐宫变那一夜,我是如何活下来的么?”

小艾曾告诉过他那一夜的凶险,可她究竟是如何逃出那九死一生之境地的,他也不知道。

然不用想也知那是万难之中的绝处逢生。至于那之后,一个八岁孩童如何在混沌恶世中存活,更是无法想象。

“当年我亦不是朝中人,甚至不过是个八岁的孩子,但那浑水放过我了吗?江淮流民、江州仕子、岚山州军,你口中的浑水放过他们了吗?不做安安饿殍,效尤奋臂螳螂[2]——我们并非想螳臂当车,蚍蜉撼树,只是我们不这么做,被那车碾压、被那树绞杀的,就可能是我们自己。”杨枝见他沉默,一字字道,容色却相当平静,声音也十分和缓。

被他软禁的那个早上,她想通了很多事。她不是个圣人,亦无赈济天下之心。只是当年自身难保的内侍吴翎尚能推己及人拼死保下她性命,她怎能反为了一己之私枉顾他人。

陈郡的布水娘娘,她的母亲,亦不会希望她这样的,不是吗?

“朝代更迭,自古如此。”沉吟良久,薛穹终于开了口:“你幼时亦随我父亲念过书,当知那《史记》的每一篇文章之后,俱是淋淋血泪。”

“……而且事已至此,淮水之祸、仕子的案子俱已发生,死者已矣,你纵是将江州翻过来,他们亦不可能复生,倒不如为我所用。李擎越只有一个儿子,李燮懦弱庸碌,若是登了基,江卫之争只会愈演愈烈、无休无止,到时遭殃的又是谁?你为死了的江淮人鸣冤,可将来呢?将来的人又该由谁去为他们鸣冤?”他这些年虽身在市井,可却从未当真断过对朝野的关注。

“那些枉死之人是不会复生,可若无人直面他们的死,将来又有谁会在意活着的人?”杨枝望着他,定定道:“囫囵的过去只会带来更加囫囵的将来。执古之道,以御今之有。[3]真相自有力量,从来并非毫无意义。且不说这些案子本就是沆瀣门一手操纵,单以这般罔顾逝者的态度论,他日李挺掌权,他治下之臣——你们这些居从龙之功的重臣们,谁能相信,谁敢相信?”

“阿敏……”

“薛哥哥,你本一身清华,我不愿也不能让你为了我母亲堕入此道……”杨枝垂目,低低道。然而下一息,却是一句“得罪了。”

但闻一阵疾风而过,偏厅梁上电闪般俯冲下一个人,那人右手成刀,蓄力朝薛穹后颈狠狠一击,薛穹未及反应,只觉颈中一阵剧痛,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快,换衣服!”杨枝一手撑住薛穹身子,不让他落地之声引来屋外侍卫,另一边以口型呼唤梁上之人。

那人一身黑色劲装,面目却与薛穹有七八分相似,只是五官有些生硬,不动时还好,一做起表情,立刻有种人偶娃娃之感。

杨枝话落,那人已三下五除二脱了身上劲装,换上薛穹的素袍。他身形比薛穹略壮些,但薛穹衣裳宽大,穿在身上倒看不出多少异状。

在他更衣的当口,屋内又走出两人,一人正是桑淮子,而另一人,却与杨枝有七八分相似。只是和那假薛穹一样,她的面目亦有些僵硬。

“二姐,我的手艺怎么样?这么短的时间内能做出这么漂亮的两张面具,有长进吧!”

两日前带桑淮子回官驿,便是让她做两张这样的面具。薛穹的容貌是柳轶尘亲自画的,及至当时,杨枝才知道,他为何于画技上格外自负。

画至一半,桑淮子便轻叫出声:“呀,这么好看的一张脸,可难做的很!”

柳轶尘淡扫杨枝一眼,神色沉静:“桑姑娘勉力而为便是。”

走出院门,转至一株玉兰树下,却倏而定住脚。

他忽然住脚,身后的黄鹤差点一个没反应过来撞上去,好容易稳住身形,却听见他问:“本官相貌比之薛穹,差吗?”

月色的清辉托起一片惘惘虚光,黄鹤眨了眨眼:“哈?”

作者有话说:

[1]虽然不重要但我还是想说下,前面写了,周尧是锁匠的儿子。

[2]不做安安饿殍,效尤奋臂螳螂——这句话出自明末内阁大臣杨嗣昌的《西江月》,这句话的简单意思就是:灾民为什么要起来不自量力反抗朝廷,老老实实饿死不好吗?

[3]执古之道,以御今之有。——《道德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