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考公宝典

第六十章

小船缓缓靠岸, 船身与岸边的岩石一触,发出轻微的震动。柳轶尘这才惊醒一般,轻轻松开了她:“我……”

前几次亲吻还可解释为药物或酒后使然, 那么这一次算什么?

男人的侵占欲来的毫无道理, 话到了嘴边, 却连他自己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胸中仍翻腾着方才的悸动,恰如风雨天惊涛拍案, 一下一下, 久久不息。喉咙口的干涸愈演愈烈,好像服了罂/粟, 更多更深的渴望从四肢一点一点浸入身体的更深处。

然而方才那个吻又足以令他回味, 她唇上的柔软与那似有若无的甘甜是至醇的美酒, 一滴便可以搅动他整副肝肠。

“我……”他怔怔望着她,言语变得前所未有的笨拙。

她垂着头,一张脸红似手边的杜鹃,“到岸了!”倏而起身, 掀开帘子, 快速出了船舱。

柳轶尘怔了一瞬,才追了出来。

黄鹤已先一步下了船,命候在岸边的车夫将马车赶过来。杨枝走到船头, 见到岸边的黄鹤, 示意他伸手搭自己一把。黄鹤瞥了眼她身侧那张红里透黑的脸,心下一叹, 将手递向了一旁。

柳轶尘搭着黄鹤的手跳上岸, 立刻转身将手递向杨枝, 杨枝垂着眼, 僵了片刻, 五指探出,搭上了他的小臂。

她一上岸,便欲松开搭着他的手。然而手离开他小臂的那一瞬,却被他一个反手牢牢握住。杨枝轻轻甩了一下,并未甩开,已被他亦步亦趋地拖着向那马车走去。

“呆头鹅,还会啄人。”杨枝微啐一口,在他身后嘀咕。

柳轶尘将另一只手臂递到她跟前,袖子一抖,抖出一截手腕来,轻轻一笑:“来而不往非礼也。”

艳阳高照,他心情显见的大好。

上了马车,杨枝留给自己放纵的时间终于结束。她两手交叠在身前,静坐了会,忽然道:“我方才在那湖心宅子中,见到了沆瀣门的谷君。”

柳轶尘眸光投向她,顿了片刻:“她向你提要求了?”

“嗯。”杨枝垂首应。

“与我有关?”

杨枝点了点头。

柳轶尘轻轻一哂:“他们想让我什么时候离开江州?”

“三日后。”杨枝道,又连忙补了一句:“我有个主意。”

柳轶尘淡笑:“说来听听。”

“不知你是否还记得,我在江州有几个认的兄弟姐妹,都各有些本事。”杨枝道:“其实有个妹妹,最擅乔装改容,你若是肯,便权宜一回,随我出趟江州,待我见过母亲,确定她无虞,再乔装折返回来。”

柳轶尘望着她,笑意不减:“这主意对付一般人确实不错,但是沆瀣门中有一个高人,叫做水中月,我记得与你说起过。当年延乐之乱,李挺能顺利逃走,也是因为那水中月易容了一个孩子替换了他,拖住了李擎越一些时候……饶是手艺如水中月,易容起来也仍有一个毛病,远观相似,但近处仔细看,便能看出些端倪来。所以,当晚那孩子只能拖住李擎越一时,却拖不了多久。”

杨枝想到那个与自己命运相似的孩子,眸光不自觉暗了暗。那孩子应当比自己的命更差,与李擎越正面交锋,岂能有半分活路,而且亦没有吴翎那样的人来救他。

那一晚,这样的孩子,还有十一个。

他们无名无姓,没有人知道他们从哪里来,亦没多少人晓得他们是怎么死的。似乎所有人都默认了一般,那高高帝座上的少年,生来就比这些懵懂的半大孩子要高贵。哪怕他已失了权柄,仍该有无数人心甘情愿地为他去死。

被柳轶尘这么一说,杨枝不觉心里沉了沉。他说的没错,沆瀣门本就是江湖人的集合,怎么会看不穿这点小把戏。

见她面色微沉,他反而一笑:“其实三日工夫,已经足够了。你便给我三日时间,我陪你去见令堂。”

三日工夫,怎么能够?

且不说这案子水有多深,到目下为止,她还只大略将那仕子案的来龙去脉摸了个透。

然而望着柳轶尘那一双沉静的眼,她心中却又无端觉得笃定。

柳轶尘见她这样子,似生怕她不放心一般,续道:“前面两桩案子,我总落后沆瀣门一步。如今有了薛闻苍这个饵,我才走到了沆瀣门的前头。薛闻苍一到江州,我便知道此事与沆瀣门有关,决计不单单是仕子案那么简单。”

“……沆瀣门所谋甚远,一举一动皆有深意。你可还记得毒杀太子妃的王嬷嬷和京郊拜谷神的百姓?王氏幼子因用药日贵不得不铤而走险,京郊百姓亦不乏因药贵而信上谷神的——但你可知,沆瀣门三年前就开始在京城内外大肆高价收购药材,为的就是其后的布置。”

“那日你与郑渠进宫,我私底下见了谢云一面。”柳轶尘续道:“谢云此人我与你说起过,心思极为深沉,旁人狡兔三窟,他心中亦有三窟,什么窟里摆着什么,明明白白。他不是沆瀣门的人,更加不是谢家或者说,太子的人。”

“你临行前我托人带给了你一本账册……”他已不再躲闪与隐瞒:“便是谢云给我的。谢知敬任江州太守前任过江淮河道总管,七年前淮水决过一次堤,便是他所督修,那之后,谢知敬就青云直上,五年前便升了江州太守。”

“七年前淮水决堤那次,筑堤赈灾统共花了八十万两银子,足足两倍于青州的澄江,却不过四年又决了堤。而澄江那堤已修了快十年,到如今仍是固若金汤。”柳轶尘潺潺说:“三年前淮堤决口时,谢云心知不妙,连夜请了休沐假快马赶到淮水边,那里江水汹涌,泥沙一袋一袋地投入江中,却无济于事。当时沿岸七个县的良田尽数被淹,死伤百姓不计其数,后来干脆调了节度使麾下的驻军来赈灾才勉强好转。大汛之后再修良田,你还记得这一次江淮河道总管向工部要了多少钱?”

杨枝倒吸一口凉气:“一百二十万两白银。”

“这只是明面上花去的。”柳轶尘苦笑:“谢知敬升了江州太守之后知道那河道总管是个肥差,便给自己的废物侄子谢曙光在河道谋了个职缺。江淮河道直属工部,各路款项直接由工部钩批下拨。谢知敬当初任河道总管时,便与工部侍郎卫泯上下串通,后来又经卫泯搭上了吏部左侍郎卫同贤,竟以治水有功的名义节节高升。七年前的账册就是我现下也看不到了,谢云觉得这其中有问题,暗地里多方探查,亦是无果。”

“然这些人做事有一就有二。这一次淮水决堤竟故技重施,只是这当中又添了新的门道——那谢曙光你想必还未见过,蠢笨如牛。不成想这一回竟弄出阴阳两个账本来,连他叔叔谢知敬也瞒过了。直到工部传来风声,谢知敬才知道这回居然花了一百二十万两银子,不用想气了个半死。可那谢曙光也是出息了,欺上瞒下玩的十分溜手,只道是上头要钱,他不过是帮人做些跑腿的活。谢知敬当然知道姓卫的是些什么样的人,非但不敢追究,还只能帮着谢曙光拼命将水搅浑。”柳轶尘轻轻一叹,垂下眸子。

须臾,方才续道:“只是那谢曙光瞒住的可不止这一星半点,不光瞒了他叔叔,连上面也瞒了。谢云私下里托了人在江州七县暗查,方知那谢曙光单私卖免役名额这一项,就捞了十数万两银子——江州大灾之后要征召役夫修堤,凡家中入官学的、已出劳役或军役的可免一人劳役。其时良田被淹,又死了不少人丁,洪水退去之后七县百姓正缺人手整田,这里又新添了劳役,不少家中连妇人与十来岁的孩童都未放过,尽数被抓去了堤岸上。可那谢曙光,竟私底下大肆买卖免役名额——此事,大略连谢知敬都不知晓。”

杨枝听到此处,心中已然悚动。她虽看过那账本,于这账本背后的故事却只是一知半解。却不知那每一页账册,那每一行数字,背后都是一个家庭的绝望,都是淋淋血泪。

然而听他提起谢曙光,杨枝却想到一事:“我手下的书吏有个舅舅在太守衙门中做事,那日我让他提了两瓶酒去拜访,他回来告诉我,常人要去衙门库房提钱,先要经户房主事钩批,再由库房主事核对,方能将那钱取出来。卫脩户房账册的账目俱是平的,若非作假,就是那钱确实有人领过。书吏取了库房的核对册子来看过,的确是几个仕子签的字,为首的便是那闹事的温芳卿,因而仕子案发、温芳卿失踪之后,城中已有人疑是温芳卿提走了那笔钱,只是……”

“巧的是,温芳卿在城中很有些风流名声,书吏的舅舅记得他的样子。他虽不经手库房的册子,不知道具体哪一笔对着哪一笔,但记得很清楚,去年前年温芳卿都没来库房提过钱,倒是有一个人,接连来了数回,每一回都带着一位姑娘,字都是那姑娘代签的……因那姑娘容貌出众,他印象很深。”

“……而那个人,便是谢曙光。”

杨枝定定道,柳轶尘面色却一如往常:“这谢知敬,当真是有一个好侄子!”

“单这两桩案子,一旦事发,便足以让谢知敬死无葬身之地。只是谢云与你我都能查到的东西,沆瀣门行事地下,脉络如蜘蛛的触角一般,人手遍地都是,不可能查不到……”杨枝道:“而这事已过了半月,到如今却连淮水旧案都未牵扯出来,只能说明,它们的目标从来都不是谢知敬!”

柳轶尘赞许的一笑,见她仍垂眉思索着,便未开口,等着她进一步说下去:“由仕子案牵出谢知敬,再由卫脩牵出铁东来……”谢知敬执掌一州民务,而铁东来领的是……

……兵。

杨枝不自觉想到近来南军的变动。南军卫诫死了,也就意味着权力出现了短暂的真空,这时候江令筹却来了江州,来了原本自己势力范围内的地盘……

这是一步守棋,那么说明南军统领的位置已然有了人,而这人,在眼前江范权势稍弱之时,是无法撼动的。

这个人,大概率是沆瀣门的人。

南军本辖四州,这些年江范苦心经营才从铁板一块的南方撕出一个江州来,当然不能够轻易被夺回去。而这,也使江州目下变成了一块两方必争之地。

如此看来,谢知敬倒是个已然出局、无关紧要的人了。

杨枝默了片刻,忽然问:“大人,你方才说谢曙光原本蠢笨如牛,这两年却想出各种偷梁换柱的法子来,是不是意味着,这一切有可能是沆瀣门促成的?”她一关心正事起来,便不自觉又叫回了大人。

柳轶尘见她面容严肃,心中倒添了几分玩意,也不与她计较,轻轻一笑,道:“谢曙光近来交了个朋友叫成非珏,不巧,恰是铁东来的幕僚。”

果然!

如此一来,还有一些未解的问题皆一下子能说得通了——为何主管军防的铁东来忽然上本告发谢知敬贪弊之事?为何姜衍那出现一张与铁东来字迹相仿的纸条写着“卫脩必死”?

只是还有一事却仍是不明——铁东来好好的,怎么会任由沆瀣门摆布?他毕竟不是谢曙光那种人!

杨枝在路上听江令筹说起过,铁东来在幽州时就跟着江范,对江家忠心耿耿,当年龙门坎一役,是他将江范从死人堆里背出来的。

江范曾评价他“忠心不二,有勇有谋,只是缺些野心。”这样一个无甚野心,甘当江范家奴之人,怎么会突然成了沆瀣门的走狗?

还有,铁东来执掌一军,绝非是个和那谢曙光一样的傻蛋混球。就算是被人撺掇着与谢曙光一起贪弊,为何要费三年之久去从一些书生身上抠这点钱?书生没别的本事,就是笔杆子与脾气硬,闹起事来,连朝廷也要敬上三分。何况,军中有的是更为便宜的路数,谢知敬都看不上的一点钱,他更不用说。

思忖间,柳轶尘似料到她心中所想,抖抖衣袖,又开了口:“你接回来的温氏,今日生产了,她于临盆中交给我一个簿册,或许能解你困惑。”

“簿册?”

“嗯。”柳轶尘一笑,点点头:“三年前,铁东来派人去岚山剿匪,结果派去了五千人,一个都没回来。这事想必你也听说过。”

杨枝点头——当时她还在江州,便到处听说了岚山匪祸的事,世人都道那岚山土匪凶悍无比,个头有熊大,茹毛饮血,吃人心,挖人肝,连奶娃娃也不放过。

这当然是胡说,只是江州铁骑进岚山剿匪,结果一个未活着出来之事,确也是事实。

她只道那岚山土匪格外厉害,或占了地势之优。此刻听柳轶尘提起,才知道这当中另有蹊跷。

“这事与仕子案也有关联?”杨枝问。

“有一些。”柳轶尘道:“若是温芳卿册中所记的内容属实,那么铁东来私底下大抵还在干着私卖铁器的勾当。你也知道,军中铁器都是幽州运来的玄铁所锻,但幽州玄铁昂贵,产量也十分有限,是以黑市、尤其是沆瀣门的易市中价格极高。”

“那五千士兵有去无回恐怕是因为铁东来以次充好,用粗铁替了玄铁。这样一来,武器铠甲都变得不堪一击。而这些士兵并不知晓,贸然出击,才枉送了性命。”柳轶尘缓缓道,说到这里顿了一顿,眸底变得黯淡,轻叹口气,道:“相反,那些玄铁流入黑市之后,不少被岚山土匪买了去,敌强我弱,又仗着地势之优,才令那五千将士有去无回。”

杨枝听的更加心惊,这江州从谢知敬到铁东来竟无一不在贪弊,江州百姓日子,怎么会过得好?

那淮水七个县的流民,那五千葬身荒野的将士,那不知多少因此而分崩离析的家庭,那些高高在上之人大袖一挥之时,何曾考虑过他们的死活?

不知怎的,一刹那,她想到了京畿拜谷神的百姓,若非走投无路,谁会将希望寄托在泥塑的虚无缥缈的神祇之上?

酸楚的感觉自方才柳轶尘提及淮水案时便在她心中一点一点漫开,此时却像洪水过境一般,更加汹涌。

来之前她只想过那些仕子的死活,却不曾想这之后的泥污已然这般之深,深到轻轻一脚,便会将人整个吞没。

她想起前夜修竹旁柳轶尘半明半晦的脸,想起他说的那些话,想到他那句“谁敬世人,我便敬他”,抬眸深深看了他一眼。

二十余岁的男子面上没什么沟壑,可那一声叹,却像是自千年的老朽肺腑中发出。

大理寺这些年,这种事他到底见了多少?

有一息,她不知怎的想到了那些话本传奇中的妖精,幻想亦有那样的神力,能探到他心底去,为他抚平那上面的褶皱与疮痕。

怔忪了片刻,经他一声唤,她才回过神来,想起一事,问:“那温芳卿怎会有这本簿册?这莫非才是仕子案的来由?”

“不错,从那簿册来看,的确如此。”柳轶尘道:“簿册前有一页温芳卿的自述,称册中所载,尽来自一名逃入官学的法算口中——岚山一战后,铁东来起了警惕心,胡乱找了个由头将当日牵连其中的铁匠与法算尽数诛杀了。谁知其中非但逃掉了一名法算,那法算还私自带出了半本账册,亦附在簿册之后。虽数目不全,但也可见一斑。”

“法算逃入官学之后,不日还是死了。温芳卿将他葬在官学后山,却被铁东来的人挖了出来,而他带走账册并不在其中。是以,铁东来疑心是官学生取了账册。他没法子尽数诛杀官学生,只好一面以利相诱,一边以断其生机相逼,才有了这之后的仕子案。”

如此看来,这铁东来真称得上是心狠手辣、不择手段。而仕子案一发,势必会牵出萝卜带出泥,这样一来,他派人暗杀卫脩,就更显得合情合理了。

杨枝暗叹,却忽然留心到他一句话:“大人说从那簿册来看,的确如此,是什么意思?”

“你若是铁东来这般疑心重的人,你在温芳卿失踪之后,会不会将她妻子抓起来?”柳轶尘问:“何况……”

杨枝瞬间恍然——这么一对比,铁东来对温氏的确过分放纵了些,而这更显得,温氏是自己送上门来的。

“何况什么?”杨枝追问。

“何况据温氏所言,温芳卿曾特别嘱咐她,只有在生死存亡之际才能交出簿册。”柳轶尘道:“温氏生产时虽然惨叫连连,但我问过大夫,那情况算不上凶险。”

“这么说来,又是沆瀣门的计?”杨枝凝眉忖度,片时,忽然一叫:“我明白了!仕子案分两头,一头牵出谢曙光——那谢知敬便必死无疑;而另一头牵出温氏,最后又齐齐归到了铁东来身上,沆瀣门想借谢家子弟废掉卫氏一条臂膀,更想除了铁东来!所以……我们真正应当着意的,是铁东来获罪后,得利最多的人!”

柳轶尘淡淡一笑,看着她不语。

杨枝继续边忖边道:“铁东来一死,副使费烈与行军司马单行简都有可能继任节度使之职,那么这两人中必有一个是沆瀣门的人。可是,我还有一点想不明白……他们既然已经控制了铁东来,为何还要多此一举?”

“你再想想。”

杨枝垂眸,须臾:“铁东来名义上是江范的人,他们想趁机重伤江范,一石二鸟!”

“没错。”柳轶尘望着她一笑,抬手轻轻一扣她额头:“现下我们需要搞清楚的是,铁东来究竟是被这两人蛊惑了,还是另有别情。”

“大人……”杨枝对这种表示赞赏的方式表示异议。

“马上要回官驿了,你再叫大人,我可真要不悦了。”

“哦。”

你不悦就不悦咯,我怕你么。

转眸对上他的目光,却似被一阵漩涡吸了进去,觑见他眼底造作的“委屈”,还是不自禁垂下头,低低叫了声:“二郎。”

作者有话说:

一不小心就写复杂了,对不起,我保证后面没太复杂的内容了。

简单来说就是,太守谢家是太子(卫)党,节度使铁东来是江党。沆瀣门想拿下江州,所以设计撺掇两边狗咬狗,渔翁得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