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考公宝典

第五十五章

杨枝闷头专心吃了会饭, 忽然想起什么,抬头问:“那给姜衍的信上,究竟写了什么?与卫脩相关?”

柳轶尘赞赏地觑了她一眼, 点点头:“只有四个字——卫脩必死。”

饶是已有所料, 杨枝眉心还是轻轻一跳:“真是铁东来的字迹?”

“你说呢?”

“薛大……人不会看错的。”杨枝道。

柳轶尘轻哼一声:“你就那么相信他?”见她垂下眼, 又忍不住补道:“薛闻苍的眼力见自然是好的,只是他肯不肯说真话, 就是另一回事了。再者, 那日有人冒充他的笔迹给你写情信,你不是也未看出来?”这一句话本是要安慰她的, 出了口, 却不知怎么回事, 莫名添了几缕酸味。连他自己也觉察到了,转过眼,眸光躲闪般的,落在了那丛翠竹上。

杨枝却只抓住了他话中实在的意思:“你说什么?哪个信?”她自然立刻猜到了柳轶尘说的是哪个信, 只是一时之间, 心中惊疑交加,不知从何问起。

柳轶尘收回目光,轻轻典了典袖子上的褶皱:“红纸封着的、你一直疑我偷看过的那封。”

“你果真偷看了!”杨枝霍然起立。

柳轶尘抬起眼, 清澈双目如洗过的青天, 一点尘埃都没有:“你就这么看我?”

这一反问令杨枝忽然短了气势,心中却仍觉得堵了点什么, 唇微微翘起。柳轶尘见状, 拉过她衣袖, 忽然沉下声:“我再说一遍, 那信我没看过。只是有一件事, 我得坦白。”

“坦白”总是和“谎言”或“欺瞒”连在一起的,杨枝没有就势落座,却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清清泠泠的眼底闪过一丝审视。

柳轶尘触及她这目光,转瞬避开,道:“你还记得我与你说过和薛闻苍打赌的那幅画吗?”

“嗯。”这都什么时候的事了?且还鸡毛蒜皮。只是那画……是为了个从沆瀣门救出来的姑娘……杨枝眸光微微一动,眼底更添了几分鹰隼般的考教,灼灼盯着面前这个“坏”水可以填满一整个桑湖的端方“君子”。

“君子”沉默片刻,道:“那扇面上,我画的是你。”

“嗯?”杨枝一时仍未反应过来。

“我与薛闻苍打赌,认输的自毁其画,三年不碰画笔。”柳轶尘徐徐道,有意无意拿眼角窥她的脸色,杨枝却浑然不觉,柳轶尘这一句已然在她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

认输的自毁其画,三年不碰画笔。

薛穹就那么轻易认输了?

她没看过柳轶尘的画,但薛穹的才华她岂能不知?

便是宫中整个画院翻过来,只怕也找不到比他更好的。

可他却认输了……因为那画上画的是她?

清高孤傲的薛公子,宁可认输,也不愿毁画?

杨枝便那么呆呆站着,柳轶尘叫了三声她才反应过来。他的脸色已有些不好,更多的却是对她的关心。

“……我知道你定然不耻我的行为。”柳轶尘有些着急道:“无论你信不信,其实我根本不在乎那输赢,我只是想……”

“摸清那沆瀣门的底系。”一句冰冷的话从杨枝口中吐出,暮春入夜的风忽然凉了。“所以薛闻苍来江州是沆瀣门的计?或者说,归根到底是你的计?沆瀣门拿什么要挟她了,我?那一封信既不是他写的,那是谁写的?”

“呵,还能有谁……”她忽然轻轻一笑,一缕烟尘一般:“所以说,那一日我不去赴约,实是害了薛大哥?”柳轶尘想要说什么,却被她冷冷打断:“所以说,薛大哥一个悬壶济世、扶危救困的君子,是因为我,才沾了满手污秽,甚至血腥?”

这一句话落,她身子似支撑不住,轻轻摇了一摇,手撑到石桌面上,只觉那上面一阵彻骨的凉。广袖不觉碰倒了才喝了半碗的汤,汤水零零洒洒,落了半身,也是未觉。

柳轶尘下意识伸出手去,想扶住她,却被她一把拂开。下一息,她离了石桌,看都未看他一眼,向不远处的月门走去。

原本还亮着的天一刹那暗了下来,为柳轶尘的白袍染了一层不明不白的灰。

杨枝走到月门处,沙哑却沉实的声音却从身后传来:“你当真觉得,薛闻苍只是因为你才来的江州?”

“想必你也听说了,薛府想与江家联姻。不止是薛闻苍,整个薛家上下如今都对这仕途跃跃欲试。薛家韬了这么些年光养了这么些年晦,却不肯当真离开京城,你以为是在等什么?”

杨枝的身形顿了一顿,嵌在那月门中,好像一幅静止的画。良久,这画动了一动,一缕冰冷的声线自那画中传来:“柳敬常,你满腹心计、步步为营,又究竟为的是什么?”

“你要权势,可你如今已是三品重臣,只要辅佐好东宫,更进一步,不过是时日的问题;你要金钱,可一日三餐、粗茶淡饭,也不曾见你在意过;你要名望,可你连唾手可得的一甲都放弃了……你做了这么多,到底要什么?你说示人以真,求真,要一颗真心,可你呢?你又何曾以真心待人?何曾以真面目示人?”

明明是究问的话,说出来却十分平静。

翠竹旁的灰影一时沉默,良久,就在杨枝将移步时,一个如瓦片刮过石板般的声音缓缓道:“京城卯时城门一开,会有许多郊县的农民挑着菜进城来卖,一日至多不过几钱银子,却风雨无阻。卖完了菜,将怀中已浆掉的烧饼掰一块和着半凉的米汤吃,吃完去南城的木材铺子、铁器铺子找一份短工打,午饭便由铺子包一顿吃食。铺子专门雇了烧饭的婆娘,菜色莫说与燕归楼,便是临平街夜市的那些小贩也没法比,可舍得放盐,一把盐下去,便是再粗糙的米也能吃两碗饭,一下午的力气便有了。待干完半天活,若是能得出一点空来,便去西城的瓦子那偷摸看一场露天的把戏,买些家中要用的物什。遇着手头宽裕的时候,或是年节,还狠心打上二两小酒,切一块猪头肉,赶着关城门前回家,一家老幼快活一回。”

“你与我说这些做什么?”杨枝道,声音却不自觉缓了几分。

柳轶尘未答她的话,自顾续道:“槐阳街的胡饼三文钱一个,芝麻撒的满满的,老板是西北人,三年没回过家,想老婆孩子的时候便去对面的乐馆听一会琵琶声。可是太贵,听曲又不能不买酒,一场下来总得几十个烧饼,回回去了都觉得不值,打定主意下次再不去了。可大腿都拍烂了,到了下回想家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往里头钻。有人劝他,你真想听曲时就去人家乐馆墙根下蹭一会,何必花那个冤枉钱,但他却道,那琵琶女不要生计么,我堂堂一个七尺男儿,岂能占人女娃便宜!”

“贡院街前有一些读书人,落第了不知多少回。孔孟文章反反复复念,时文策论翻来覆去地琢磨,每一年放榜前心灰意冷一回,次年临到了春闱,又不甘心地挤满了那一整条街。头一年的时候,大多都信心满满,背着家中精心准备的行囊,衣裳簇新,全身上下皆是一股‘我辈岂是蓬蒿人’的劲;次一年,衣裳旧了,囊中也不剩下几个银子,眸中有了颓意却仍咬牙撑着……到了第三年,有的去了京郊的庙里给人测字画符,有的被戚大娘捞去写了话本子,有的干脆回了家,再没踏足过京城。可即便是回了老家,与人说起京城繁华时,亦是一脸骄傲,亦为着曾经参与过这样的繁华而自足——这一回仕子闹事,你道如何?”他轻轻一笑,笑出一丝苍凉来:“有近三成都是这群落第的仕子。他们读书明理,聪颖不输当朝百官,亦见过京城钻营,学过明哲保身,然而明知是条于己无利的不归路,他们还是去了。为的是什么,不过是给不相干的人抱个不平,是不辜负自己这十多年来所思所学,不辜负那些权臣名宦口口声声的忠与义字!”

“这世上没多少天选之人,命运虽亦曾不公待我,但我自问已算是极为幸运。可我方才说的这些人,他们却没多少幸运。然而尽管困苦,他们仍用力活着,如野草一般,只要你给他一个缝隙,他便能从那个缝隙中钻出来,活得坚韧茂盛。可是就是有更多的人,连这一点缝隙也不肯给人……一两碧雪银针,便是几千个寻常人家一年的生计。在谢知敬这等人眼里,这些人俱是如蝼蚁一般的存在,抬一抬脚便能碾死——你问我求什么,我求的便是那些人再无抬脚的机会。”

“你见过我兄长,我的字便是他起的。他说,我没念过什么书,但觉得能像眼前这般过过平常日子便知足了。若是当时爹娘去时他再大些,就不进宫,去马铺铁铺寻一份杂活,他有力气,一个人可以干两份活,还能够每日看见我、照顾我。”

“他还说我家弟弟智慧过人,可聪颖之人易浮于云端。人食五谷杂粮,脚亦总要踩在土地上,不能飘着浮着,不懂人世如何父母百姓?因此,他要我敬畏常道、常情、常世,护卫它们。”

柳轶尘顿了片刻,远处的灯火落入他眼底,浮起一点微弱的光:“延乐元年的冬天,不止是我死了兄长。便是那城门闭了半月,就不知有多少乞儿冻死在了城外,多少菜农断了生计。琵琶女从此不敢再弹唱,胡饼分文不取地进了那些兵油子的肚子里。准备来年春闱的仕子,只因为在酒馆里高谈阔论了几句话,就无故受了牵连——你问我求什么,我求的便是那常世依旧,每个人都能有平常哪怕勉强自足的生活。”

晚风拂过翠竹,带起一阵沙沙的响动。柳轶尘话落良久,杨枝才似从一支琴曲中回过神来一般,怔然苦笑:“其实这么说来,大人与沆瀣门倒也志趣相近……”

柳轶尘哼笑一声:“沆瀣门算个什么东西,不过是拿他人的苦做他夺权的筏子——江州仕子的性命算什么?朝雾、姜衍、卫脩的性命对他们而言又算什么?”

“其实不管是李燮,还是李挺,乃至……如今高高在上的帝王。”他顿了顿,将那未出口的几个字吞了下去,方沉沉道:“只要他敬世人,我便敬他。”

作者有话说:

替小柳抒个情。